这么一想,他突然不再那般抗拒身上的邪能了。
第18章 番外 浮世绘 (11)原无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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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原无乡
原无乡一直觉得心动是一个无法用世间法则解释的难题。
比如说,当他完成任务回道真报告,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新面孔在伙房门口站着,一双眼一瞬不瞬往里盯着,脸上满是失望,却仍是倔强着挺直了腰杆,一动不动,明明已是个青年,却像极了个要不到糖却仍在努力忍着不闹的懂事孩子。就那么惊鸿一瞥,他忽地就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后来他打听到那青年叫倦收天,是北芳秀那边刚来的宝贝新秀。说是刚来,其实这人是某位北宗长辈在外收的弟子,一直在外修行,如今才因着某些缘故被正式带入道真。严格来说,就连他也要叫一声这人师兄。据闻这人才来没多久就打遍道真无敌手,因此在宗内得罪了不少人,他身边也有不少师兄弟在耳边吹风,让他去杀杀这人锐气。可他不喜欢打打杀杀、与人争斗。
相反的,他想和那人成为朋友。许是平日里照顾人习惯了,在第一眼看到那人时,他就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过去将手中的糖分给那懂事又别扭的孩子,让那人别再露出那般令人心疼的表情。他想,故意找上门寻衅俗套是俗套了些,但也不失为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结交方式,再配上伙房老翁的烧饼和陈年佳酿,以及他专门研究出来的“时空回响”,一定会给那人留下难忘的第一印象。
于是,他挑了个好日子,拿小师妹当借口故意上门找茬,和那人大打出手,之后还厚着脸皮将人拐到崖边喝酒赏月吃烧饼,并顺带将成对的传声符送了一张给那人,千叮万嘱让他好好保存。
其实他会去主动结交倦收天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他喜欢与人交好。道真外,他的好友遍布大江南北,道真内,他也有不少关系交好的同修,再加上倦收天新入道真,个性又冷清,一看就知道是个不会和人相处的类型,他既然知道了,总归是要多照看一些。
原本,倦收天也不过是需要他多费心的新同修,再多不过朋友,只是不知何时起,那情谊变了味,或许是在他们一同修炼时,又或许是在他们一同外出并肩作战时,更或许是在他们一同品酒赏月共渡休闲时。一开始,许是习惯了同进同出,即便生出了什么特殊感情,他也不过以为寻常,并没有多想,即便常被调侃了,也只是一笑而过。等后来他发现了,自己对那人确实存有一种超乎友谊的情感,他便开始烦恼,因为那是一种无从为人道、也不会被人理解接纳的情感,他更怕若倦收天知道了不知会对他如何作想。于是他觉着,只要自我暗示,不提,忽略,就会习以为常,不会给任何人增添烦恼。
他第一次感受到对倦收天那股无法抑制的思念,是在征羌战役后刚被送回南修真治疗的那段时期。那时他大都独自一人在房中,房内昏暗,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使人心情沉郁。他孤零零躺床上,伤势反反复复,意识昏沉。他看着窗外落雨,就是控制不住心思,想要见到倦收天,想确定对方安好。一想到南修真会因他的断臂而对倦收天发难,他就忍不住担心,更忧心那人会因此自责。他还害怕自己如今失了双臂,功体大损,只怕就此成为废人,便再没资本和那人并肩,两人会渐行渐远。繁杂思绪作用下,他甚至出现了幻觉,以为自己用传声符联系上了那人,还絮絮叨叨了些难为情的话。若不是后来他的小师妹放了倦收天进来探望,他还不知道要活在那幻觉里多久。
那之后,他开始期待小师妹的造访,因为总有几次,他能见着倦收天。那样的殷殷期盼,是他在看不见前路的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有一日,她的小师妹没为他带来他满心期盼的倦收天,还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问:“师兄,你是不是喜欢倦收天?”
他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段时间的失态,连忙矢口否认。他的小师妹却不愿放过,自袖中取出了一块手镜,竖在他面前。在镜中,他冷不防看到一个失神落魄的自己,活像诗篇集里描绘的那些在深闺空等的怨妇,难堪丢脸得可以。但他依旧没有承认,只是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以前不敢言说的,如今这状况,就更没资格了。
渐渐的,他断臂接口的伤愈合,功体也跟着恢复,他可以起身到房外走动了。但那却是一段比伤重时更难熬的时日。那段时日,他仿佛被打入了冷宫,往日里那些看好他的长辈不再关注他了,曾与他交好套近的同修开始与他疏远,往日里受他照料的师弟师妹也很少来看他了。每个人都说让他静养,但他心里明白,如今的他对于南修真而言,已是个没有用的人。他从小就是孤儿,人情冷暖、人事易分的事看得太多了,也就不在意了。唯一让他难过的是,他的住处已不再有人守门,倦收天来看他的次数却不增反减。他有听闻,因着他的事,南北宗的矛盾加剧,如今两宗不惜压上银骠和名剑要各自派代表进行武决,于是他便自我安慰说是倦收天太忙了,才没空找他。
直到有一日,他的小师妹颇为愤懑地跑来告诉他,说倦收天并不是忙什么南北决斗,而是在和另一个女子谈风雅。明知倦收天那性子不可能懂什么情爱之事,他听了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了强烈的失落。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竟是出门找上了那女子。其实那不过是一时冲动,等见到女子后,他已经冷静下来,但犹豫再三,他还是跟那女子说了。他说倦收天不懂,劝她莫要让那人为难。他说那话时,也不知是在劝女子,还是在劝他自己。但他是真心劝慰,因为倦收天是真的不懂,若真陷了进去,受伤的只会是自己。可女子不仅没将他的话听进去,反是嘲讽了他如今的身体残缺,让他顿时无地自容。因为女子说得没错,如今的他再无法与倦收天并肩,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别人去做他不能做的事。后来,他明白到,一切的一切,归根究底,不过是他在埋怨倦收天冷落了他,但人情冷暖本就如此,是他期待太多。
想通之后,回到住所,他忽地觉得自己已经没那么失落了,也不那么期待倦收天的来访了。
没过多久,月无缺突然来与他辞别。月无缺是那段时间以来少数没有疏远他的人。那人虽然嘴上总说着不中听的话,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探望他,还给他带来道真和倦收天的讯息。这一回,月无缺难得郑重其事跟他建言,说若他还想与倦收天一直交好、不动干戈,就带人离开道真,至于手和功体什么的,以后总会有办法的。
月无缺是个明白人,于是他猜想,道真内部要起动乱了。可月无缺不明白的是,为情为义为恩,倦收天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离开北宗的。月无缺更不明白,他向来留不住也劝不动倦收天,只能一直死皮赖脸地与那人比肩,在背后守护,他的能为是他唯一与倦收天交好的本钱,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可如今他没了双手,没了一身武艺,无能施为,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倦收天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和他并肩作战的同伴,不是一个累赘。所以,在南北战决这个关头,倦收天甚至不能分神前来关心他。
他想一直一直留在倦收天身边,不然他的心会永远有一个缺口。
战决后抱朴子伤重不愈,临死前让他接受银骠,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让他再次与倦收天并肩。那一瞬,他忘了月无缺的临别建言,忘了南北宗矛盾的根源,忘了银骠在南修真所代表的意义和责任,更忽略了若葛仙川出事,北芳秀中谁最有可能继承名剑金锋。那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很快,他就能以完整之躯与倦收天再见面了。
仿佛是上苍对他的惩戒,他与倦收天确实再会了,却是踏在千万南修真同修的尸骸上,而手持银骠的他,注定要站在身负名剑的倦收天对面。
一步错,步步错。
罪负英雄隐匿前,曾来找过他,问:“南修真的人命和仇恨,你真的要为倦收天全部担下?”
他点头回护道:“无论如何,葛仙川之事,南修真确实理亏在前。”
小师妹与南修真决裂前,曾问:“师兄,南修真和倦收天,同修和私情,你选择哪边?”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委婉道:“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吾不希望道真就此分裂。”
六脉被封、受罚面壁时,南修真的长辈高层给他最后通牒:“只要你愿杀了倦收天取回名剑,南修真将以你为首。”
他仍是坚定回答:“名剑乃北芳秀之宝,不属于南修真。若道真不分裂,双宝皆属于道真。”
隐居烟雨斜阳时,他的爱徒曾问:“师尊找上永旭之巅,难道真比不过北芳秀?”
他只是反问:“道真双秀,真需分一个胜负,就不能并肩携手吗?”
一厢情愿,自欺欺人。于是,长久的岁月里,他成为了南修真内有名无实的银骠当家。
他从来没有问过他自己,为倦收天,这一切都值得吗?他也没问过,每一个独自赏月喝酒的夜晚,他是如何在思念倦收天中度过。只是不知不觉,经年之后,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跟倦收天好好相聚了。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重聚的契机,他与倦收天一同灭了双魔,解救苦境苍生与水火,为整个道真带来荣耀,印证了道真双宝——银骠和名剑不容分割的重要性。他满怀希望这能缓和南北的矛盾,却不料回到南修真迎来的还是当头棒喝。长老们责难说,这功劳,本就不需分北芳秀一半,是他没尽全力,才不能独自一人灭双魔,证明南修真强于北芳秀。好不容易等到北宗之首——央千澈上门,那人却是带来了北芳秀和谈的条件,让他和倦收天今后只为苍生聚首,不能过度私交,而倦收天也已应允。虽说他早就知道这个和谈条件,但还是不免感到失落。当初央千澈曾找他商议,不过是为和谈不成时备案,他并没有反对,因为他也不愿南北一直内斗下去。他知道央千澈先找他的目的,是希望他能帮忙劝服倦收天。可他本以为自己需要费心思说服倦收天,却不想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倦收天便已经答应下来,如今听来倒像他自作多情了。
高峰绝壁上,他们刻下各自的称号立下协定。倦收天重提:“道真北宗与南修真,我们此后只能为苍生聚首,不能有过度私交。”倦收天还说,要听他的真心话。
那人语带叹息,他却莫名听着刺耳,不由得想,他的真心话说了又有什么用,能改变现况吗,而若倦收天不愿接受协议,天下又有谁能逼,还用得着他的真心话?于是,他用玩笑掩盖嘲讽,可一见那人皱眉,终只能妥协道:“看在这份协议你也是很无奈接受的份上,我便以这块护心环为誓,下一回,我一定说真心话。”
然后,那人竟不再逼问,似真的相信了。那一瞬,他心中竟有那么一瞬燃起了怒火,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了。那时他心想,这人连他说真说假都分不清,还管得着他说不说真话吗?此时此刻,他竟是有些分不清倦收天应下那协定究竟有几分为难。自南北宗分裂后,每每他提起南修真,那人执着拂尘的手总是松了又放,放了又松,让他有种错觉,若非他为这人断了双手,这人说不定就会一剑向他刺来。这人满心都是北宗的荣辱和仇恨,何时顾及过他的真心话。
他的真心话从来都只有一句,那在众叛亲离、孤独等候的日子里逐渐领会的,却再不可能说出口的真心话。
我心悦你。
还有一句,亘古永世,同赏此月。
可他一句都没说,因为协议已定,一切都不重要了。于是当晚回到烟雨斜阳,他就乘着酒意,把他们最初建立交情的“时空回响”烧了以祭明月,以及他永远埋葬的真心。
他想,在烧毁时空回响的那一瞬,他心中对倦收天大概是心中有恨意的吧。
求之不得,弃之难舍。漫长岁月中,他在滚滚浊流中独自浮沉,那人却理所当然地在永旭之巅纤尘不染。就如同过去同修的日子里,每个人都为争一口气努力修行,那人却如同天降神兵,一来就成了万众瞩目的新秀,特立独行,完全不懂平凡人的努力。他确实不喜争胜,坚持自己的武格和初心,可遇上倦收天,他才不无讽刺地发现,原来过去的自己在道真并不需要争胜就已经拥有一切,而他自以为傲的修养也还没高到一直付出而不求回报、不望理解的境界。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也会失望和愤怒。
他不恨医天子,因为在银骠被注入恨意那段堕入黑暗的日子,那些一直被压抑在心底的负面情绪被一次性释放,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痛快。头一回,他觉得太好了,他可以尽情去争胜,不留余地杀敌,毫无顾忌地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他甚至可以毫无负担地对倦收天表达心中怒意,再不需要考虑那人的心情和难处。
他用尽全力、不留情面地在南北战决中技压倦收天;他不用再亦步亦趋地跟在倦收天身后做帮衬;明知魄如霜与黑后的关系,他甚至越过倦收天到论剑海劫走魄如霜,送她去与黑后重逢;知道葛仙川和北宗当年的阴谋后,他丝毫没顾及倦收天的处境,直接杀去要解散北宗;他甚至当着倦收天的面,将当年的委屈全部宣诸于口,把罪负英雄被魄如霜杀害之事揭露,即便对方一脸悲痛,他仍是毫无感觉击出了三掌与那人情断义绝。一切的一切,他只感到痛快惬意。
那个时候,他满心愤慨,是真的觉得,当年抱朴子和葛仙川的恩怨如何,南北分裂如何,征羌大战的真相又如何,谁对了,谁错了,重要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道不会因他的不争而变得美好和平,倦收天不会因为他的不争而看到他的难处,所以这样便好,他这辈子再不需为任何人退让周全了。倦收天却怒斥说,如今的他不是他认识的原无乡。哈,多讽刺。可倦收天又何曾认识体谅过原来的原无乡,又有什么资格斥责他。他再不想做过往的原无乡,那个为了周全他人、自己却一事无成的原无乡。
仿佛是尝过禁果的代价,即便后来卸除了银骠,消除了莫须有的恨意,即便悔恨错手杀死央千澈,即便感恩倦收天的不离不弃,他却觉得自己再回不到当初。
再次失去双臂时,他重遇了他的小师妹。彼时师妹已遁入空门,是为自己失去的一切,拳域、最后的亲人、以及清白的身躯,也是为她的求之不得,得不到回应的爱。那时,女子的心境已然平和。她双手托起他空荡荡的袖管,神情悲悯,对他道:“施主,放下吧。”那声音宛如佛光普照。那一瞬,他满心怅然上涌,鼻头一酸,忽地顿悟,觉得自己释然了。倦收天既不弃,他又有什么可怨的,又需要争些什么,让一切维持原状就好。
他想,其实在见到魄如霜时,在想要撮合魄如霜与倦收天时,他就已经放下,不再追求倦收天的回应了。明明当时倦收天为了那女子四处奔走无暇注意他,他也没有特别难过,甚至愧疚自己竟不能为倦收天保下那女子。他不讨厌魄如霜,他甚至从那女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他想,许是因为共情,他才会希望女子能够代替他得到他不曾得到的回应。而他,大概早在烧毁时空回响时就已经决定不再回头了。
他从不曾想,那已经被放下的感情会有需要被重新拾起的一天。
装上新的银骠后,他和倦收天开始了长期的同进同出,在江湖为苍生出力,几乎形影不离。然后退隐前,倦收天在他们曾经订下“只为苍生聚首”协定的绝壁前对他剖白,让他措手不及,甚至不知如何应对。仿佛是过往被迫分离的对照,他们如今有多亲密,就显得那些年他们相离有多苍白。他总有种错觉,倦收天的告白不属于如今的他,而是属于那段在被埋葬了的时空中的一段不知如何定位的感情。他没有拒绝倦收天的亲密,因为他知道自己对倦收天的思慕没有一日停止,只是心底深处,他在莫名抗拒这份迟来的回应。
其实,恨意消除后,他就开始很明显地感觉到倦收天的迫近。往日里,那人更多在关注己身修行,偶尔也会留意苍生时事,如今这些注意力却被分到了他身上,让他感到无形的压力,一度不知如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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