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凭依,值得依赖信任的、无所不知的神明。
黎淑惠抱着方盒,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真神会保佑她的。
黎星川觉得他亲妈可能真的有精神病。
大年初一,按照惯例要待在家里,不能出去乱跑,他和季望澄窝在房间消磨时间。
尽管如此,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和黎淑惠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对方总抱着怀里那小黑盒子,像个精神病一样念念叨叨,别人和她搭话,她就跟狂犬病发作似的追着人咬。
外婆受不了她,又狠不下心把她赶走,反手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晚上七点,有客人上门。
是一对夫妻,怀里抱着孩子,神情十分急切。
妻子说:“真是对不起,本来不该在今天打扰,但是我孩子癔症发作好几天了,实在着急……”
黎淑惠翻个白眼,刚想送客,那丈夫适时递上一个厚厚的红包。
她掂了下分量,没点头也没摇头,丈夫见状,又拿出一个更厚的。
“行吧。”黎淑惠随手一指,“坐在那,我为你们做法。”
黎星川就站在卧室门口,能将客厅发生的情况尽收眼底,他小声对季望澄说:“这钱真好骗。”
黎淑惠收下钱,借着茶几和电视桌布置法阵。
早些年,她的名气还没现在那么盛,偶尔会在朋友圈发一些自己做法的视频。
手里抄着一支龙头杖,踩着鼓点跳舞,龙头杖下压,“哗”的一下,身后满墙的黄纸一齐燃烧,视觉效果十分震撼。
其他人看完对神婆心悦诚服,黎星川觉得她在表演猩猩打狗,视频倒是剪得不错。
黎淑惠布置完法阵,把小方盒放到法阵最中心的木台上,双膝跪地,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女人怀里的孩子醒来,开始大哭:“哇——”
小孩一边哭,一边抽搐,四肢僵硬呈角弓反张,口水不断沿着嘴角流下。
黎梦娇上午没走,听见动静,也从屋内出来了。
“这么可怜。”她唏嘘道,“带小孩去医院看过了吗?”
妻子一边哄孩子,一边心疼得红了眼眶:“没有,我想这个病医院应该治不了,我婆婆说是癔症,要找神婆。”
黎梦娇:“…………”
黎星川:“…………”
两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
黎淑惠贴好满墙的纸,一手拿着手鼓,一手拿着龙头杖,开始做法。
“大赫慈悲太乙救苦……”她合着手鼓的节拍唱词,神神叨叨的,“……大慈大悲……”
这念经般的语调,很难让人听明白她在唱什么,黎星川靠着门框,津津有味地观察。
十几分钟过去,母亲怀里的孩子还是在哭,哭声反倒更加嘹亮了。
龙头杖一甩,墙上的黄纸被动作带来的风掀起,并没有如以往那般燃烧。
黎淑惠心中大骇,冷汗差点淌下来,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跳。
——“真神”拒绝了她?为什么?
她再将唱词完完整整地念了一遍,这回更加投入、更加全心全意。
“哗——”
黄纸没有烧,有几张未粘牢,零落地飘到地上。
孩子依然边抽搐边哭泣着:“……呜呜呜……呜呜……”
黎淑惠丢掉手鼓和法杖,捧起方盒,仿佛受到天大的打击:“怎么会这样?!”
“真神,我的真神……”她死死瞪着盒子,“您为什么不回应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见她如此失态,孩子也并未止啼,妻子和丈夫露出狐疑的表情。
“到底行不行啊?”妻子压低声音,对丈夫说,“亏我们找那么多人打听,她不会是……”
黎淑惠恍若未闻,双目怒瞪,不停摇晃着那方盒,身体颤抖,陷入极致的恐惧中。
作为信徒,她能切身感觉到方盒的生命力,仿佛里面关着“神”的一部分;每次祭拜和触碰,就像在和它进行灵魂上的交流。
但现在,盒中神明像被杀死一般,不再给予她任何回应。
为什么?为什么?!
丈夫皱着眉,拍了拍她的肩膀,已经认定这是个骗子,想要收回自己方才奉上的红包。
黎淑惠被他一碰,竟也如同癔症发作的孩子那样倒地尖叫打滚,失态到极致:“真神!真神!您回应我啊!!我哪里不够虔诚?”
“真神……”她脑袋磕在方盒上,以竹节虫般怪异的姿势反手撑起躯体,“让我随您去吧……让我随您去吧……”
这一幕配上她如怨如诉的幽怨叹息,说不出的诡异,看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妻子往门口处退几步:“怎么回事,她是吸了不该吸的东西吗……”
在客人被吓到报警之前,黎梦娇眼疾手快,一记手刀敲晕了正在发病的黎淑惠,把她放到茶几下两个红包还给客人,一边道歉,一边鬼扯了个借口把这对夫妻打发走。
黎星川看了全程,不觉得诡异,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绝对脑子有问题。”
他也这么问了:“今天精神病院开门吗?”
黎梦娇含糊道:“开的吧,我带她去看看。”
黎梦娇还是那个力大如牛的女人,单手把一百来斤的黎淑惠扛到肩膀上,另一只手去够地上的方盒。
而她碰到方盒的瞬间,黎淑惠骤然睁眼,像是要害被捅了一刀般猛烈挣扎。
“不要碰!”她尖叫,“放我下来!还给我!”
黎淑惠刹那爆发出来的力量,叫黎梦娇也有些吃不消,她竭力稳住身体,脚尖把方盒往黎星川方向一踢,喊道:“——闪闪!”
漆黑小盒稳稳当当地停在他脚边,黎星川将它捡起来,发现盒身遍布着细密诡谲的纹路,像是某种咒语。
它原本通体漆黑,透着一种吸饱了血液般的黑红。
被他这么一碰,似乎有点褪色。
季望澄皱眉,提醒道:“这个很脏,丢掉。”
黎星川摆弄了下,嫌弃:“是有点脏。”
随着他的动作,盒身没有一开始那么黑亮了,呈现出生命力枯败的灰黑。
黎淑惠的挣扎也渐渐停止。
头发彻底散乱,她睁着一双布着血丝的眼睛,喉咙中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如同一个被掐住脖子的濒死之人。黎梦娇把她放下来,戒备姿态并未放松。
几分钟后,黎淑惠忽然怒视黎星川:“……我知道了,是因为你!”
黎星川:“……啊?”
“上次也是你,我就知道,你天生克我!连真神都因为恶心你而无视我!”
她抄起桌上的玻璃摆件,朝黎星川砸过去,磕到墙壁上,发出爆裂的脆响声。
那声音被她的歇斯底里盖住了,“你和郑远那个畜生一模一样,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去死!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啊?!我当初就应该活活打死你……”
黎星川听到身后的人呼吸声变重了一瞬,他抬手拦住准备替他出头的季望澄,朝对方摇了摇头,就像昨晚那样,把他关回到卧室里。
类似的恶毒语言,他早就领教过千万次,因此不能再伤害他分毫。
这么多年来的闹剧,他实在看够了。
黎星川走到黎淑惠面前,那女人抬掌便想掌掴,被他轻松拦住——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无法反抗暴力的小男孩了。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黎淑惠狰狞的表情,不觉得愤怒,只觉得可怜。
因为弱小,所以歇斯底里,真可怜。
“妈。”黎星川慢条斯理地说,“我给你这个面子,现在叫你一声妈。给你十分钟时间,整理好东西,搬出去,不出去我就报警,把刚才那对夫妇叫回来作证你发病了,送你去精神病院里电几天。”
黎淑惠试图挣脱,力量却远不及他,只能用愤恨如刀的目光扎向他的脸。
她因为过于愤怒,反而冷静下来,阴阳怪气道:“黎星川,你现在出息了啊?”
黎星川反驳:“我还不够出息,否则我现在应该把你从阳台上丢下去,而不是由你在我家里发疯。”
“你……不知廉耻的东西!……我当初就不该把你……”
“瞪我干什么?”他忍不住笑了,笑得非常畅快,“妈,你这人比较笨,知错太晚,你是不该把我生下来,也不该放过我。你总说我是你生的,挨你两下打怎么了,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啊。”
“我现在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就是因为你把我生下来、又没能打死我,所以你经历任何不如意的事情,都是天经地义,你应得的。”
黎淑惠声嘶力竭:“黎星川!”
“哎呦,别叫,耳朵疼。”黎星川拦住她另一只手,“难怪算命的说我克你,那确实是。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年轻,肯定比你命长,你现在冲我不客气,未来倒霉的就是你自己。”
“妈,你今年都四十多了,过几年老了,还不得依仗着我过吗?现在就受不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他接着笑:“不过,我肯定比你有良心,会给你找个好点的敬老院,死前也会来探望。——这下可以放心了吗?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就滚吧。”
“这里是我的家,但没有你的位置。”
黎星川轻轻推了她一把,与她拉开距离,从兜里拿出方盒。
原本漆黑中透着一丝不详血红的木质小盒,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滞笨而呆板的墨黑色。
在黎淑惠的尖叫和怒骂中,他轻轻掂了下,嘲讽一笑,往空中抛去:“还给你。”
那方盒在空中悬停了一瞬,发出令人牙酸的不明声音,盒身突然开裂。
原本的抛物轨迹中断,它像是受了当头一锤,直直地朝地上掉去。
“啪”、“啪”。
方盒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下。
摔成了两半。
黎淑惠瞬间失声,动作僵住。
她此刻的僵硬,并非出于惊讶,而是纯粹生理性的‘僵直’,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眼部肌肉松弛下来,不再履行眨眼的任务——她仿佛彻底变成了一个被抽空灵魂的人。
“不好意思啊,坏了。”黎星川往地上漫不经心地瞥了眼,“不怪我,我也没想到你的‘神’这么脆弱。”
这场闹剧,以黎梦娇带着黎淑惠离开作为终结。
外婆回家之后,听黎星川大概描述了下过程,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叹口气,算是认同他的做法:“她走了也清静。”
好好的日子,被一个扫兴的人闹成这样。
黎星川“打败”了黎淑惠,却也没有大获全胜的喜悦。
他曾经将这个女人视作仇敌,深陷在她恶意铺设的噩梦中难以苏醒;而如今看她疯疯癫癫的样子,再一次加重了“原来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的印象。她那一把好牌打得稀烂的人生一文不值,可恨,可悲。
就这样吧,以后再也不要联系了。也不想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好的坏的都不要。
那不是值得他关心的人。
“出去逛逛不?”黎星川忽然出声,“吃太饱了,不消化。”
季望澄点头:“哦。”
于是他们出门。
带上门之前,一团黑影自季望澄脚下分裂,悄悄挪到黎梦娇的门边。
容城新年不禁燃,新年夜自十点半起,窗外漆黑天幕炸开朵朵彩色烟花,照得黑夜如同白昼。
今天年初一,收敛很多,远处依稀可闻烟花声。
小贩们相当勤劳,门口街市灯火通明,都是回家吃过饭又出来做生意,抢着新年的客流量。
黎星川在烟花小摊前站定,摔炮和呲花对他来说已经太幼稚了,他想要噌噌冒火的加特林,不过这里没有。
最后挑挑拣拣半天找不到的中意的,看人摊主一把年纪还大年夜顶风摆摊,又不好意思直接走掉,随手拿了盒仙女棒结账。
他把仙女棒递给季望澄:“给你。”
如果是别人大概会大喊大叫地拒绝“小孩才玩这个!”,不过季望澄收下了,一本正经地观察背面的产品外包装标注。他对这个有印象,会用,不至于露馅。
黎星川走进附近的烟酒店买打火机,看到柜台里的烟。
他是会抽烟的,高中压力实在很大的时候悄悄吸几口,今天被黎淑惠一通搅和,心情不佳,所以顺手带了一包。
其实买完就后悔了,似乎也没那么有压力,反而感到一丝久违的轻松。
但季望澄的神情颇为有趣。
对方警觉地盯着他手里的烟,不言不语,眼神写满指责。
黎星川把打火机丢给他,微微挑眉,拆开烟盒,抽了一支出来。
季望澄皱眉,似乎准备开口劝阻。
在他开口之前,黎星川又把烟塞回去。
季望澄稍微松了口气,眼神紧紧黏在烟盒上,像只紧盯着窗外麻雀的猫。
黎星川手一顿,再次拿出来。
季望澄再度皱眉。
如此反复几次,黎星川没忍住,今天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
季望澄:“别抽烟。”
黎星川:“如果我偏要呢?”
季望澄:“不可以。”
黎星川:“这不是烟,点了会亮的,那不得叫仙女棒。哦,我这根是仙男棒。”
季望澄:“……”
他还没玩够,假意伸手,问季望澄要拿打火机,对方反手藏到另一侧大衣口袋中。
黎星川:“我买的哎?”
季望澄:“我到你买。”
黎星川:“好吧,那这个给你了,我再去买一个。”
季望澄语气克制:“……闪闪。”
黎星川:“不抽,骗你的。”
他这么承诺了,把烟盒随手揣进兜里,是真不打算碰,准备到小区楼下再丢。
但季望澄还是不放心,连排队买串的时候都要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直到黎星川当着他的面亲手丢掉,才彻底放下戒备。
“明明挺聪明,有时候呆的要命。”黎星川再度忍不住笑,悄悄想,“以后会被谁捡走呢?”
今天最低气温零下,虽然没下雨也没下雪,冬风却不消停,刮得人身上和心里一样凉。黎星川刚出门十分钟就受不住了,逃命似的回到家里。
“你现在洗澡么?”他问。
季望澄:“你先。”
黎星川:“行。”
说完,找了换洗衣服去浴室。
等他走后,季望澄推开窗,闭上眼睛,捕获风里的讯息。
四公里远处,一处清冷的桥边,拉起了黄黑相间的警戒线。
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年轻人正围着一张担架床。
床上躺着植物人般的黎淑惠,而那方木盒被罩进泛着淡金色光圈的透明封盒里,供几人观察讨论。
“是‘潘多拉’。”
“失效了,怎么失效的?”
“是谁的超能力?”
“直接让‘潘多拉’这种等级的超能力失效……天……”
说话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人比人得死啊。”
话题逐渐转移到黎淑惠身上。
“眼睛都不会动了,她还有机会醒吗?”
“‘潘多拉’失效了,为什么她还会被反噬?”
“打个比方。”其中年长一点的开口道,“‘潘多拉’就像癌细胞,当浓度高到一定程度,哪怕它不再主动向你身体输送,你身体里的癌细胞也会弄死你。”
几人还想再聊,年长者给他们使了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他们纷纷知趣地收声,看向身后的方向。
女人踩着长筒靴,一身蓝黑撞色掐腰大衣,面容精致,气质干练。
她的长相其实并不是高冷挂,甚至因为下庭稍短的脸而显得幼态,稍稍一笑便相当年轻,为了压住底下这帮新人,常常以不苟言笑的形象出现。
年轻人们雀跃地喊道。
“——孟姐!”
那是孟姣。
超能中心执行官、南方六省超能分部总负责人。日常提着行李箱打飞的到处扑灭犯罪分子,一年休息的日子屈指可数,牺牲假期换来和平,是一名可靠的成年女性。
她的另一个名字,叫黎梦娇。
接着双手揣兜,站在原地不动。
柳天师的能力于作战无用,却是整个组织最有可能救黎淑惠一命的人。
黎淑惠原本安置在医院里,由于法阵的方位和临水要求,被人抬到这条河边。
除了刚来的黎梦娇,随行的新人们都穿着严密的防护服,生怕被诈尸的“潘多拉”感染。
脸上长着雀斑的新人名叫小玫。
小玫看着黎梦娇,鼓起勇气问道:“孟姐,这个人是从什么渠道得到‘潘多拉’的?”
黎梦娇的语调平稳无感情,却仿佛在叹息:“目前还不清楚。”
在今早发现异样之前,她对此一无所知。
黎梦娇从小就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尴尬。
父母双亡,外婆念着姊妹情谊,将她过继到黎家,由此户口本上的名字也从“孟姣”改为“黎梦娇”。她比黎淑惠小十五岁,搬进家里的时候,对方已经住到外公外婆给她准备的房子里,与郑远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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