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白蹲在树杈上,从口袋里摸出个棒棒糖,刚掏出来又塞了回去,因为脸上戴着面罩,没法吃。
他提高声音,问:“是狮鹫的本体吗?”
李玄知:“不是。”
单白:“果然。”
傀儡师,狮鹫。
“深渊”的一员,超能力为操控与本体长相一模一样的分身。
他的傀儡拥有实体,同时着幽灵般的特性,比如在太阳底下走路没有影子,也可以无伤穿透墙壁。
攻击性不算特别强,胜在神出鬼没难以捕获行踪,借由这样的能力,此人犯下多起杀人案和绑架案。
当傀儡受伤或死亡,狮鹫本身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反噬。
那具遍布蛛网般纹路的躯体,如今已经面目全非,想来本体同样遭受重创。
“他们知道了‘天灾’的下落。”单白说,“怎么办,要挪个地吗?”
李玄知沉吟片刻:“没有必要。既然对方能知道他的住处,自然也能打听到他的动向。”
单白:“说得对,而且谁更危险显而易见。他们最好一个接一个送,要是能用季望澄打击‘深渊’,那真是太妙了。”
李玄知:“需要小心的是黎星川和学校,有危险,要增派人手。”
单白:“哎,那边确实是麻烦……”
除此之外,要考虑的问题还有很多。
比如,“天灾”的踪迹是如何暴露的?会不会是组织内部出现内鬼?……这种可能性倒是很小,每个组织成员都受到一定的监控或管制,泄密率极低。
超能力者并非先天便能呼风唤雨,一般是在某些情绪十分激烈、愿望极端强烈的情况下,突然觉醒的——就像身体里的另一个更加厉害的自己在最绝望的情况下醒来,并接管了残局。
部分超能力者有自我认知障碍。
那种“进化”的感觉很奇妙,视野骤然扩大,思维瞬间升华,抓到了灵光一闪的念头极速开窍,很难用言语去形容。
加入组织的超能力者,或多或少经历过在寻常人眼中足以被称作“悲惨”的事情,也因此想用这份珍贵的能力,守护更多人的幸福。
单白的兄长在他十四岁那年遇害,凶手是“深渊”的一员,他在悲恸中觉醒,并被组织发现。
他要毁灭深渊。
树林外远远拉了一圈警戒线,单白坐在树杈上,凭着海拔优势,能清楚看到那具死状惨烈的尸体是如何被装到真空冷冻箱里的。
他非但不觉得恶心,心情堪称畅快,愉悦地晃荡着双腿。
“——喂。”
身后传来一声语气浅淡的呼唤。
单白悠哉悠哉地扭头:“第一,我不叫喂……”
然后,在看清来者的瞬间,吓得差点一头栽下树。
那人长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眉目清绝,微微仰头的姿势,都带着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季季季……季望澄?”单白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
他知道自己不善揣测别人心思,也不太会说话,生怕哪个标点符号陈述有误惹对方大发雷霆,视线四下寻找着李玄知的身影。
瞬间目眦尽裂。
……什么!那臭和尚居然在给“狮鹫”的尸体念经!这也要超度吗?!
——不能主动打断和尚念经,是组织内的共识。
单白没办法,一跃跳下了树杈,硬着头皮对上季望澄。
猜不到对方会问什么,实在答不上来就说点废话文学拖延时间。
万一季望澄想毁灭世界怎么办,仅凭他,能阻止吗?
会不会他被‘深渊’惹恼了,准备帮助组织铲除社会危害,那可真是太……
季望澄:“‘过年’要怎么做?”
单白:“……啊?”
他说什么?
季望澄面无表情地补充:“我要去闪闪家里过年。”
“过年……呃关于这个过年呢,我简单说两句……”
单白神情恍惚,脱口而出几句废话,几秒后,在对方的注视中,狠狠咬了下舌头,这下清醒了,“……你要去别人家里过年,是吗?”
季望澄:“嗯。”
如果在场回答问题的人是李玄知,已经把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拆解了好几层,从组织的角度考虑该如何利益最大化并降低‘天灾’可能带来的社会影响……
……可惜他是单白,傻白甜的白,问什么就答什么。
单白绞尽脑汁地想:“我觉得,你应该买点礼物,不能空手去,过年空手上门太不礼貌了……要帮忙做家务,洗碗什么的……”
季望澄听进去了,并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单白的建议,与他认知中一些印象是相符合的。
季望澄:“买什么礼物?”
单白:“看你手头宽不宽裕吧。”
季望澄打开手机,给他看银行APP的余额。
“我宽裕吗?”他甚至非常虚心地问,“能买什么?”
【黑金用户】【季**】
[账户余额:1,087,2……]
数字一串,富贵扑面而来。
个、十、百、千……爹!!
单白被这数字晃花了眼睛,精神一振。
回答时语气又馋又虚弱:“宽裕极了,我想能全款买一套玉城的江景房……”
季望澄:“好的。”
单白:“???”
眼瞅着时间实在来不及,车次也紧张,黎星川最终买下大年夜那天的商务座。
商务座贵的不是一点半点,春运价堪比头等舱机票,但为了能赶上回家过年,也就只有硬着头皮买了,这让本就贫穷的囤货人心口滴血。
原本是季家的司机送他们去车站,但路上实在堵的太厉害,于是在距离玉城北站两站路的地铁口把他们放下。
从北站地铁口再到北站入口,有很长一段路要绕,穿过南北地下广场再往上到安检处。
刚下车,黎星川就被密密麻麻的人头数震惊了——新广场的跨年夜都没有那么夸张!
他把手机收好,回头捕捉季望澄的身影。
摩肩接踵的人群自身边流过,对方脊背笔直,一副警觉得要命的样子,瞳孔几乎要挤成竖线,神情僵硬而冰冷。
像只应激的猫,喉咙里不断发出呼噜声。
黎星川握住他的小臂,以为他是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快走吧。”他安慰道,“到上面有商务候车室,等会就人少了。”
然后拉着季望澄,在人群中灵活而迅速地穿行。
季望澄脚下蔓出的影子触肢,又一次进入了疯狂的状态,互相撕扯的同时,去拽黎星川的脚踝,每当它们碰到黎星川裤腿时,又会瞬间被碾成齑粉。
接着空气中的黑色粉末又一次凝成实体,勾勾缠缠地绕上黎星川的小腿,再次彻底破灭。
如果影子触手会发出声音,此刻一定急躁到吱哇乱叫,甚至气到抽泣;但凡它们会说话,一声声的都是——闪闪!闪闪!闪闪!……不许走那么远!闪闪!
“哎,我突然想起来个事。”车站环境极度嘈杂,黎星川用比平时响亮好几度的声音说话,“好像以前也有那么一回,人特别多,咱俩走散了。”
走散之后,他半分印象都没有,依稀记得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便看到了家里的天花板,很困、特别困。
据外婆描述,是警察送他回来的,说他差点就被拐卖了。
外婆为此很生气,罚了他一个月家务,每天吭哧吭哧地擦桌子。
这件事,被外婆翻来覆去地念,絮絮叨叨许多天。
黎星川后来一直怀疑是警方让大人严加看管他的良性恐吓话术,不然这种恐怖的经历,他怎么能没一点记忆呢?
“外婆一直说,我差点被拐了。”
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是不太信,哪有人会这么倒霉?”
话音落下,季望澄忽然用力一甩,挣脱对方握着自己胳膊的手,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微微蹙眉,“生气”两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是那种恼怒中带着后怕与担忧的情绪。
黎星川并不记得那年的绑架案,因而也无法将季望澄突如其来的情绪与之联系起来,怔怔地看着他收回自己的胳膊,试探着问了句:“……怎么了?”
季望澄不语。
只能靠猜。
他想,也许是自己拽了一路、把人拽疼了,顺其自然地提议道:“那要么我们牵手吧?”
此言一出,刚刚还一脸冷意的季望澄,霎时间哑火了。
面对如此诱人的条件,他由恼怒转为犹豫只花了两秒钟,最后既不满又情愿地点了头。
黎星川弯起眼睛,触碰他的手背,两人干燥的掌心逐渐相贴。
周围人群行色匆匆。
他却莫名有种被人注视的害羞。
明明提出要求的人是他,真正牵手的时候,别扭的也是他。
好像有一道微弱的热流,从手掌一路蔓延上心口,逐渐被血液和体温加热,涌出沸腾的泡泡,“啪”的一下破掉。
黎星川悄悄加快脚步,试图转移注意力,无视掉这种奇怪的感觉。
……一定是因为季望澄的手太冷了,不习惯。
上午九点的车,到容城已经三点多了。
外婆很喜欢季望澄,照她的话讲,在她审美里“小季是后生里最俊的那个”,开门见到他,自然是满脸堆笑,喜上眉梢,连嘴巴都要合不拢了。
季望澄把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外婆,得到一句嗔怪的:“哎呦,来吃饭怎么还带东西的啦!你还是小孩子!”
黎星川嘴角抽了抽,没忍心告诉她“小季原来还说要买个房子做礼物”;
不过他觉得季望澄在开玩笑,毕竟对方总一本正经讲这种离谱的话,等看到他震惊的反应,再光速改口。
天生的冷脸配上冷笑话,也算是一种特殊的幽默吧。
黎梦娇是个作息离谱的,大概是昨夜工作太晚,睡到现在才醒,迷迷瞪瞪地趿拉着拖鞋从房间里走出来:“撒宁啊(谁啊)……是闪闪回来了伐……”
她对上季望澄的视线,神情一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尴尬、戒备、几不可察的恐惧。
“闪闪!”她马上变了张脸,自然地训斥道,“你带朋友回家,怎么也不跟我讲一声啦!我睡衣都没有换!”
黎星川反驳:“我跟外婆讲过了!”
黎梦娇:“那你就是没跟我讲,怎么还好意思狡辩!”——说完回去换衣服。
等她整理好外形,化上淡妆,又成了一副无懈可击的社畜样子,友善而周到地照顾季望澄。
而外婆,负责“查户口”。
外婆:“小季,谈女朋友了伐?”
季望澄乖乖回答:“没有。”
外婆:“有没有小姑娘喜欢你的?”
季望澄:“没有。”
外婆:“哎哟,你真是谦虚的,不像我们闪闪,天天就知道吹牛。他在学校里没有欺负你吧?”
季望澄又只能说:“……没有。”
接着,将求助的视线投向黎星川。
黎星川看得想笑。
季望澄平时在学校里的样子,是平等地无视并看不起所有人,现在面对一个普通的老太太,反倒手足无措起来。像是怀里捧着某种易碎的瓷器,生怕磕了碰了惹主人生气,怎么做都不是,进退两难。
“外婆,我才是你孙子。”欣赏了片刻对方的窘迫,黎星川大发善心开口解围,“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怎么样啊?”
外婆:“你拉倒吧,你要是有喜欢的人,肯定憋不住到处炫耀。”
黎星川:“瞎讲八讲。”
外婆:“你高中的时候,跟小季打一次电话,就要跟我讲一次他最近在干嘛。以后谈了朋友,还得了伐?”
黎星川咋舌:“能一样吗?”
黎梦娇捧着盘水果出来,听到祖孙两人的对话,脚步顿了一秒。
她低着头,把果盘放到茶几上,正对着季望澄。
由于来了客人,年夜饭比往年要丰盛一些,多了三四道菜。
黎星川开心不起来,甚至有些愁眉苦脸,这说明又要多吃几天的剩饭,再好吃的饭菜,连吃三顿都不会喜欢了。
吃完一顿合着春晚的年夜饭,就是喜闻乐见的收红包时间。
小姨和外婆都准备了很厚的一个,黎星川一边嘴上说着“我是大人了不要不要”,一边暗藏欣喜地收下,那被囤货伤害的心灵得到短暂的治愈。
回屋之前,黎星川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客房收拾了吗?”
外婆:“收拾好了,不过你讲的太晚了,被单还没干,今天你和小季挤一挤吧。”
季望澄家主卧大床有两米多宽,于两个大男生来说都是足够的,他的就要窄许多。
这叫黎星川有些犹豫,试探道:“你过来看看,我床不大,可能有点挤,你睡的习惯吗?”
季望澄走到房门口,瞥一眼,还没站定就迅速点头,像是等这句话很久了。
黎星川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开灯,把外婆和小姨给的压岁钱都丢到床头柜里,正想招呼季望澄出去放鞭炮,转头一晃神,却看到季望澄从兜里掏出了一块大红色的砖头。
黎星川:“???”
——他要干什么?
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砖头,而是一封红包,因为塞得太满,让它看起来像一块威武雄壮的板砖。
季望澄把“红包砖”递过去:“闪闪,压岁钱。”
黎星川心情非但没平静,反倒更加惊悚了:“……啊?你为什么要给我压岁钱?”
他以为对方又在开一些“小季式玩笑”,以为里面装的是那种玩具似的儿童银行纸币,或者真封了一块砖。
结果拆开一倒,红彤彤的百元大钞争相涌出来,流淌着地铺在被子上。
黎星川彻底呆住:“…………”
“不是,你就算要给,一百块意思一下就好了吧……”
他深呼吸几回,缓上好半天,才慢慢地组织起措辞,“这,这也太多了……几万啊这得是……”
接着意识到最本源的问题,“不对,你是以什么立场给我零花钱?”
季望澄想到单白的描述。
“家人之间互相给”、“也可以给重要的人”、“数额尽可能大,因为这是心意……但也不要过多”。
是重要的人。
也可以是“家人”。
而以“家人”的立场,似乎更加有理有据一点。他知道,“家人”是双人关系的最高形容词。
季望澄想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不知道会不会被否定,底气稍显不足,答道:“家人。”
黎星川持续性傻眼。
——不是吧?不会吧?
小季以“家人”身份给他发红包……
他把那一叠钞票收起来,艰难地塞回去,欲言又止,最后恍惚地说:“……你就那么想当我爸爸?”
至于吗?父子局不都是认着玩?他怎么爹得那么认真?
季望澄:“…………”
在对方回应之前,门铃先响起。
催命似的,急促得很。
“叮咚—!叮咚—叮咚——!”
黎星川的房间离门最近,自然地喊了声“来啦!”,三两步走到门边。
心里是有点纳闷的,谁会在这个点上门呢?总不可能是快递吧?
今天大年夜,不陪家人吗?
开门的瞬间,他便知道答案了。
许久不见的女人,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态度傲慢:“我回来了。”
……是他的母亲,黎淑惠。
黎淑惠进门之后,温馨与祥和退潮一般自室内散去,气氛迅速降到冰点。
这个家里,没有任何人想看到她。
外婆对唯一的女儿失落透顶,又不忍说重话,撂下一句“我去洗碗”,便匆匆地躲进厨房。
而黎梦娇身份更为尴尬,她是外婆从旁支过继来的孩子,却比真正的女儿更像这个家庭的一员,开口更需斟酌。
黎星川回房间,对季望澄笑了笑:“我妈来了,你先在我屋玩吧,游戏卡带在书桌第二个格子,我马上回来。”
对方盯着他,目光的穿透力极强,似乎能射穿他的微笑假面,直击那纷乱而忧惧的内心。
黎星川艰难维持着表情,接着,轻轻带上门,直视母亲——这更像是个保护的动作。
黎淑惠自如地往沙发上一躺,视线缓缓在他们之间移动,挑眉下令:“没人给我倒杯水吗?”
黎星川光是看到她就难受,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看向别处。
黎淑惠讥笑一声:“怎么了啊?这么久没见对你妈就这态度?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啊。”
“来,路上辛苦了,喝点菊花茶。”
黎梦娇给她倒好茶,打圆场道,“闪闪也是下午刚回来的,赶路累了,没什么精神。”
闻言,黎淑惠转过来盯着她,等她倒完,伸手捏住杯子,把茶往地上一泼。
茶汤溅射到雪白地板上,莫名触目惊心。
她的语气轻慢至极,自上而下的态度:“我不想喝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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