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元对这些从来不会放在心上。像水面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车内空气静谧。
车内一时没人说话,于是唯一在叽叽喳喳的收音机便显得格外热闹聒噪,人声在孜孜不倦地播报着今日新闻。
闭着眼的姜清元皱起眉。
他察觉到什么似的一睁眼,与车前的后视镜里又一次在无声窥视他一双眼睛对上了。
他熟悉这样的视线。
以前江修也看他,在各种让人注意不到的时候,从背后无数次投来无声的窥探视线。
江助理的确是个敏锐精细的人,每每在姜清元有所察觉前就先好好地收敛了。除了这一次。
姜清元没有情绪地与之对视。
后视镜里的那双眼定定地与他对视了一会,然后眼睛的主人忽然朝姜清元露出一个笑容。
姜清元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仿佛很友好的笑脸。看来江助理今天很是开心。
他的脑袋还靠在椅背上,下一秒重新闭了眼。
世上有种人是内心越幸灾乐祸,面上就会表现得越发关心备至的。
至少姜清元认识的江修是这样的。
可能连刚才他站在路边被一群小混混调戏了的事,江修就特别乐在其中。
这时候收音机里女声正好念到围棋赛速报:“今日围棋联赛常规赛第13轮赛事已在s市落下帷幕……”
下一秒就被一只手啪的关掉了。
江修关得又快又急,倒显得此时车厢内的寂静格外莫名。
“清元哥,”他没有回头,刻意地岔开话题:“那什么,我买了热可可,在前面副驾上。回市区还有一点路,你先休息,喝点东西吧。”
驾驶座的江修开着车,一双眼睛无声而灵活地斜向上瞟去,仿佛做惯了这个动作。他从后视镜观察后排的人。
被他一提醒,一直处于游离状态的姜清元这会才像是终于想起来什么事情似的。
还有他今天输棋的事情。
说实话,姜清元直到现在整个人还恍若梦中,始终有种不真实感。走路时脚也踏不到实地。
不是都会做那种梦吗,在梦里摔倒,猝不及防地一脚踩空,那是种混沌的失重感
但是身体失重掉落的恐惧是真实的。
现在的姜清元就是这样,直到坐上了来接自己的车的后座,被人故意一提醒,那种重重摔碰在坚硬地面上的实感才涌上来。
一小时前那个黑白交织得满满当当的棋盘面前。姜清元投子认输。
比赛宣布结束,那一刻外界种种声音离他远去,他只感觉有些迷茫,难堪,又有些无法接受。
又或许是眼前灰败惨淡的现实像头庞然大物,处于当下的人无法完全将它一眼看尽。
但是他现在无论思绪或身体都太沉重了,使得这种痛苦变得绵长没有尽头。
“我刚才遇到记者了,耽误了一点时间。”江修今天话有些多,开着车还不忘跟他说话:“因为今天的事被问了些有的没的的问题,真是……”
他没再说下去,又从后视镜看了一眼依然无动于衷的姜清元的身影。
“清元哥……”江修声音里带着担心:“清元哥,你也不要太在意了。”
密闭车厢里,他一个人的说话声平稳又清晰:“只是这次运气不好,刚好碰上了这个对手。要是……”
他喋喋不休地又说了些什么,姜清元没听进去。
他打开江修说的那个袋子。里面是确实是两杯饮料,杯子外面脏兮兮的一圈,伸手一摸,也早已经凉透了。
前面江修的声音还在说话:“快趁热喝吧。我跑着来的,应该没有洒吧?”
姜清元从袋子里抽回手。
江修说要买喝的让他现在后门附近等他,等了近二十分钟的结果就是这两杯凉透的东西。姜清元皱着眉,恹恹地合上眼。
还不如刚才跟工作人员要杯葡萄糖呢。
“靠边停车。”姜清元闭着眼道。
江修一顿,他往窗外看了眼,才说:“清元哥,你想买什么吗?”他语带关心,似乎真是很在为他着想,往窗外看了眼道:“这里的小店能有什么东西,不如等一会我们直接在市里买吧?……”
“闭嘴。”
他头疼。
姜清元声线清冷平淡,一句话就打断了他。
这一路上江修都没再说话。
这段路不能久停。江修把他在路边放下后还探出车窗不放心地嘱咐:“哥,我先去找个停车的地方,一会就回来找你,很快。”
“等我,我一会就回来!”临走前他还不放心地对姜清元的背影留下一句。
虽然姜清元知道他这一去就不会那么容易回来。
江修绝不会给姜清元留下他很好使唤的错觉。等他回来后会说“附近没有停车位”“堵车耽误了点时间”,笑着跟他道歉。
姜清元多少也算了解他了。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随便找了家路边的便利店走了进去。
车内的江修握着方向盘。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那双眼睛里面的殷切悉数褪去,只是没有感情地还瞟着姜清元的方向。
看着穿着黑羽绒长外套的青年的身影独自踏进了便利店,江修收回了目光。他目视前方,顺手拿过一旁的手机。
江修拨了个电话出去。
嘟嘟的忙音过后,电话接通。江修扬起笑脸。
“啊,您好。”
姜曼一分钟前给他来过一通电话,只不过当时姜清元也在车上。江修没接。
他一边慢慢找着附近的停车位,在电话里汇报了一些姜清元今天的情况。
“您嘱咐说要给清元哥买的热饮也买了,那个……”江修在这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斟酌的语气道:“还没有喝。刚才他先下车了。”
“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就是清元哥现在刚比完赛,情绪可能不太好。”
江修这时候也将车停好了。静默了一秒,江修听见电话里那个平静有力的女声说:“我知道了。”
姜女士向来不喜欢姜清元闹脾气。
尤其是身为职业选手还能对自己的身体疏于管理的姜清元。
姜曼在电话里对他道:“你今天辛苦了。”
江修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没关系的,姨母。”
“这是我的工作啊。”
便利店里有靠玻璃墙的休息吧台和座位。店里放着音乐,除了姜清元和店员之外没有第三个人。
刚好姜清元就想图个清净。
他要了一杯热咖啡,谢绝了店员加钱换购的热情推销,一个人在休息区的吧台桌边坐着。
这种连锁便利店的咖啡也就那样吧。姜清元啜了两口,他把那个小纸杯握在手心取暖。
干燥的手心摩挲过发热的纸杯。
姜清元低头看着,嘴里苦味变得绵长,模糊。
他逐渐走神,连眨眼的动作都变得十分迟缓。
要说今天输棋的事情对自己完全没有影响还是不可能的。
不然他也不会突然一反常态地突然让江修在半路停车自己下来。想买杯喝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借口。
是冲动了。姜清元不带感情地想。
还有今天输棋的事情。关于这个,回去之后跟姜曼还有一场谈话要。
想到姜曼,青年安静地垂下眼睫。始终情感淡漠的脸上始终见不到别的情绪。
在姜清元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母亲面前做下过保证:“我会赢的,妈妈。”
这句承诺成了往后的二十年他一直在为之努力的目标。
人坐在店里,温度明明暖和了点,身体又好像始终暖不起来。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他妈妈当时独自带着一个5岁小孩回到S市,毅然决然地顶住所有的压力送姜清元去学棋。
他想太远了。
……果然好冷。姜清元出神想着。真想就在这把一头定型的发胶和脸上妆面都卸了。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
即使只是随意在凳子上,身体状态不佳,黑发青年依然是一个脊背挺直的端正坐姿,乍一看倒像是什么拍摄场景了。
大脑越是疲惫,剩下的越是一些散漫无营养的念头。
有新客人来了,一旁的玻璃门重新打开,自动响起欢迎光临的女声,一双穿着骑行裤和黑色工装靴的长腿踏进店里。
姜清元现在处于一种类似犯困又不全困的状态。人懒得动弹,身体和脑子都是。
他一会想到姜曼,一会想到了自己仅以半目之数输掉的那盘棋。
他还听到身后收银台有人说话的声音,仿佛离得他很远。新来的客人要了一包烟,而和姜清元不同地,他选择加钱换购了一颗棒棒糖。
那双工装靴离开了柜台。
脚步声重新响起。
姜清元放空地望着桌面的咖啡,却迟迟没有听见那个机械的“欢迎光临”声。
他若有所觉,转头一看。
一颗棒棒糖。
准确来说,一只戴着专业骑行手套的手,捏住那根棍子,糖球垂向自己这边。
因为手臂伸到了跟前,姜清元看见一段结实的手腕,以及,袖子之下露出整整一截青黑密麻的纹身。
是条花臂。可以见得这一整条手臂都爬满了这样青黑凶悍的纹样。
姜清元这时反应有些慢,他视线莫名在那只手上多停留了一秒,才抬头看向来人。
视线里出现那个黑漆漆的骑行全包头盔。
护目镜上是没有感情的反光,正目不转睛地在盯着他看。
是这个人,刚刚对他吹过流氓哨的那群小混混之一。
姜清元这时再没有状态也反应过来了。他不觉得自己随便选的一家便利店能这么巧合,是跟着他进来的?
又是送糖又是吹哨的,好轻浮的做派。
倒是姜清元,他没想到自己身为男人也有被街边小流氓缠上的一天。
很遗憾,姜清元对这种小招数并不感冒。正想着说点什么推拒掉。
“拿着吧。”戴摩托头盔的男人忽然出声,一把低沉的嗓子,语气懒洋洋的:“不是低血糖吗?”
听见这话的姜清元神情一顿。
这人是谁?自己的粉丝?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又一遍打量起眼前这人。
一身骑行装备,挺阔厚重的机车外套没拉敞开,被身高宽肩的身材轻松撑起来了,皮质外套上是随性洒脱五颜六色的各种标签。
姜清元疑惑:“你认识我?”
他看着那头盔朝后一扬,几乎能想象里面男人挑起下巴的模样。
对方似乎有些不耐,他忽然一把握住姜清元左手,扯过来,另一只手往他手心里直接放进那个凉而硬的糖果。
下围棋的人,一双手仿佛也是玉石造的,白得通透。
机车手套是皮质的,冷硬不带温度,关节处的保护块还有些硌。
姜清元愣了一下。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手里的东西。
说实话,他很久没吃这种塑料糖纸包着的棒棒糖了。
他抬头盯着那个酷炫的摩托头盔看,看那块护目镜里倒映出来的自己,似乎是想透过那块玻璃看出内里的人到底是谁。
一直站得随意的高大男人忽然俯身下来。姜清元也往后躲了一躲——咔哒一声,自己刚才一直在盯着看的那块护目镜蓦地在眼前打开。
当时姜清元正仰头与他对视。
一双桀骜带笑的眼睛近距离地望着他。狭长深邃,神采有如少年般煜煜,明亮地笑起来时仿佛能将人灼伤。
可以想得头盔里是怎样一个飞扬跋扈的男人。
第一眼就知道完全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男人:“哥们。”
他笑眯眯地对姜清元说话:“低血糖就别喝那玩意了。”
姜清元他反应依旧迟缓,良久只转出来“原来这东西还能打开”这一个没有意义念头。
他漠然地与这人对视。
说完这些之后他的身影从眼前退开。男人十分干脆地转身走人,从头到尾都像只是单纯来给他塞个糖果。
“我认识你。”姜清元看着那个背影说。
从头到尾眼神都没有波澜的青年不避不闪地与他对视。
那个高大的背影只是摆摆手,最后留下一句英语,姜清元没听懂。
他离开后,姜清元有些莫名地坐回去。
ins ge der。
那是什么意思?
桌上的咖啡已经变凉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棒棒糖,蓝白色的限定苏打汽水口味。
姜清元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他现在确定,自己肯定在哪里跟这人见过。
是纹身。现在想想,那个纹身让人感觉有点熟悉。
姜清元脑袋还是有些转不动。他想不起来。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姜清元这天到家的时间比预计晚了一点。
他这天精力完全透支,回到家时人已经身心俱疲,到了眼皮一直控制不住要合上的地步,但心里惦记着还有事情没做。
他得去书房找姜曼。
和别人家的普通孩子不同,姜曼把他教得从小就能明确知道自己哪里触犯了红线,并且会自觉知道什么时候该去书房找她道歉。
他拖着身体去洗了个澡,把累人的妆容和发胶都卸了,打起精神一直等到了晚上。
然而昨晚姜曼没有回来。
她工作向来都很忙。
姜清元起得又早,两人之间时常有时差。碰不上也是常有的事。
后来他等到自己都睡着了。一整天下来体力的大量透支导致他睡得很沉,简直像是直接在枕头上昏倒过去。
一夜黑黑沉沉的睡眠,他沉沉阖着眼失去意识,连做梦都没有。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被外面的光线叫醒。
睁眼便看见窗外又是一个灰蒙蒙的大阴天。
他才想起来自己昨晚太累,连窗帘都没拉就睡着了。
和昨天一样灰沉压抑的天气,不下雨也不放晴。一醒来面对的都是大片雾蒙蒙的灰白天空。
姜清元机械地从床上坐起身时,身体都跟着变得沉重迟缓。
睡一觉之后体力恢复过来了,只是那种心底的乏力不知道该怎么解。
昨天从赛场上下来后,这样混沌一团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像喝了一场酒后迟迟无法醒过来。
床上的人影像是坐在那发了会呆。
姜清元埋下脑袋,疲累地用双手手掌撑住脸。
……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面对这样的输棋了。
棋感和体力上的倒退是他自己先前就有所感觉的。
搞竞技或艺术的人都知道的一个事实:天赋这种东西才是最残酷的。
有时候某人的一个起点,就可能是无数人努力几十年都没能到达的终点。所谓天赋那就是上天明目张胆给骄子设下的与凡人的壁垒。
棋坛是个从来就不缺乏天才的地方。从围棋道场出身的姜清元对此深有体会。
道理他很早之前就都懂了,下棋的人不能陷入某一场比赛的胜败里作茧自缚。
只是他持续这种滑坡的状态已经几个月,姜清元感觉自己孤身一人处于大片雾蒙蒙的大海中央,这样下去仿佛怎么游也游不到尽头。
他不知道怎么跟姜曼解释。
感觉自己正在逐渐沉入水底。
更糟糕的是,他这一刻所意识到的,连自己也在逐渐放任自己沉没的那种感觉。
姜清元一身跑步的运动装,蹲在玄关换鞋。
他的生活遵循着严格且健康的作息,很久以前就养成了晨跑的习惯。因为下棋是需要久坐的工作,颈椎和腰椎都容易出问题。
姜清元垂着头系好一只鞋的鞋带。
今天他没有了赛程。那么一会吃完早餐他要回棋院,听教练的比赛复盘,接下来还要重新制定有针对性的一系列训练计划……
“少爷。”
家里帮忙的张姨看着他站起身,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遛狗绳递过去。
姜清元低头看小白,他接过了狗绳。
家里养的萨摩耶小白,正乖巧温顺地蹲坐在一旁。它知道姜清元每天晨跑的时候都会把它带出去溜一圈。
小白是姜曼送他的狗。但他实在是个木讷不会取名字的人,只会叫它小白。
“少爷,你上次说的那只野猫,已经跟物业那边的人说了,说是安排人在找。就是你知道,家里跑出去的猫有时候都很难找到,更何况是找一只野猫。”
“您是想要养只猫吗?”张姨是家里的老人了,她带些小心地看着青年的表情:“要不要跟太太说一声,让老严去正规猫舍带一只纯的回来……”
姜清元还在低头看看蹲坐在脚边的小白。
别墅区的环境管理做得太好,平时压根见不到什么野猫野狗。
姜清元遇见那只猫的那个下雨天是个偶然。
他是在偶然听见张姨说起物业近期会做驱虫后,才萌生要找猫的想法的。
蚊虫多是别墅区的通病,他们会定期在树丛和草坪等地方喷洒药物等。如果有流浪猫狗的话可能容易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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