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青撩起姜游耳边的头发。
他目光沉沉,突然说,“要不我们回去出柜吧?”
姜游还沉浸在刚刚的亲密里,心猿意马的,突然听到这句话,被吓得一哆嗦。
他瞪大眼,“你开什么玩笑啊。”
陈柏青却不是开玩笑。
他说,“我们早晚都是要跟家里交代的,现在正好你大学毕业,我们经济也能独立,又在外地上学,就算跟父母发生冲突也有缓冲的时间。”
“家里现在才是第一次介绍相亲对象,但以后可能还有两次,三次,我们既然不会去跟女孩子结婚,就也别给他们幻想了。”
姜游听得沉默了。
他垂眼望着陈柏青,一眼就看出对方是认真的。
“你还真是…….”
够莽的啊。
看姜游一直不说话,陈柏青眼神沉了沉。
他确实早就想好了。
不然也不会这么着急要经济独立。
“你不想吗?”他问姜游。
姜游也不是不想,他就是觉得太突然了,他还没怎么考虑过这件事。
但是想想刚刚那一通电话。
想想他恨不得把陈柏青浑身写满自己名字的心情。
他咬了咬牙,“行……你说得对,反正早晚都要面对的。”
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1月30日,离过年还有七八天,姜游跟陈柏青一起坐上了高铁。
陈柏青放假后,姜游出于一些怂怂的心理,硬是又拖了一个多礼拜才肯回家。
临到上车的时候,他面上还是愁云惨淡,恨不得提着行李箱转身就走。
但人不能认怂。
尤其是不能在心上人面前怂。
姜游吸了口气,还是义无反顾地提着箱子上去了,但坐上车后全程身体都紧绷着,像一枚蓄势待发的箭矢,完全没有平时懒散的样子,好像一下车就要奔赴战场。
陈柏青倒是挺淡定,在旁边看杂志,他瞥见姜游这样子,觉得又可怜又可爱。
他翻过一页杂志,漫不经心道,“别怕,又不是一回去就压着你出柜,总有几天缓冲的,你就安心回去过寒假好了。”
姜游嗤了一声。
听听,是人话吗?
他反问,“你跟猪说过十天就宰你了,对猪来说,这十天跟上断头台那天有区别吗?”
这真是个奇妙的比喻。
陈柏青翻书的手都顿住了。
他突然领悟了,姜游的英语作文分数不高也是应该的。
但他也被姜游这个比喻逗笑了,嘴角噙着笑意,把杂志合上了。
窗外的风景急驰而过
他一只手撑着下巴,想了想,对姜游说,“那要不我先带你见个别的家长吧,他肯定不反对我们俩的事。”
姜游没反应过来,傻里傻气地问,“谁啊?”
陈柏青却不说。
一直到两个小时后,姜游一脸懵逼地站在了凭山墓园里,对上了陈柏青生父年轻严肃的照片,才明白了陈柏青的意思。
照片上,陈叔叔眼神锐利,又一生正气,透过老照片直直地望着他们,看得人一阵心虚。
要不是不能亵渎长辈,姜游高低要脱口而出两句粗话。
陈柏青你可真是个人才!
难怪说不反对呢!
这可怎么反对?
但墓园里一片寂静,苍茫空旷,稍微发出点声音都像是惊扰,他又只能憋住。
陈柏青来的时候一派轻松,可站在这儿,神色却也沉下来。
他用刚买的湿巾擦了擦墓碑,擦得很认真,尤其是对他爸的照片。
他的亲生父亲被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一岁,只来得及看他长到五岁。
从此以后,他父亲就再也没能见过他长大,成家,立业,只能无言地伫立在这里。
可他还是记得他爸怎样把他举起来,陪他去接妈妈下班,又笨手笨脚地给他穿袜子。
陈柏青一点一点擦干净了这块石碑,而后他轻声说,“爸,你看,我把你儿媳妇带来了。”
这句话一出,Biu的一声,姜游的内心弹幕陡然噤声。
他甚至有点惶恐,茫然无措地看着陈柏青。
这是可以说的吗?
叔叔泉下有知,只怕是要揍你。
陈柏青却牵过了姜游的手。
两个人并肩站在了墓碑前,墓园里寂寂无声,冬日里天白茫茫一片,即使没有风,空气也浸润着一股冷意。
他拉着姜游,微微鞠了一躬。
他认真说,“爸,这是姜游,你认得的,以前他也陪我来看过你。他是这世界上除了你跟我妈外,最爱我的人。你放心吧。”
从凭山出来,姜游跟陈柏青就回了家。
上一回寒假的时候,两个人正处在分手的冰河期,在一个屋檐底下表演相敬如宾,明明心里芥蒂未消,却还得表演兄友弟恭。
如今倒好。
两人还要表演,却是为了收敛自己,别一上来就把姜平海和苏芳华吓到。
大过年的,也不能一回来就闹得鸡飞狗跳,总得给家长几天时间适应。
他俩回来的第一晚,姜平海就问起那套公寓的事情了,姜游不仅晒了小区,还晒了内部装修,才刚刚装到水电,里面一片毛坯的样子,一眼就知道不是租房。
姜平海纳闷地问姜游:“这房子怎么是毛坯房?你租的吗,不会吧?”
姜游咬着筷子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话,不由自主地望向陈柏青。
“是我跟姜游一起买的。”
陈柏青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
他神色淡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姜游今年考研,他想报考的学校离我很近,我又还有好几年才能毕业,我们肯定是要住在一起的。我们俩算算,这些年手里的存款也差不多够了,就先付了首付,买了套房,也省得租房总是不稳定。”
他说得太轻描淡写。
不像买房子,倒像去市场买了个菜。
姜平海被震了震,一时都没想到该说什么。
他试探性地看了眼苏芳华,意思是你知道这事情吗?
苏芳华微微摇了摇头。
姜平海神色更复杂了。
孩子有出息能买房当然是个好事儿。
但这么大的事儿一声不吭,陈柏青跟姜游也没跟家里说一声,自己就搞定了。
这让他们这做父母的,实在是很没参与感。
但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要鼓励为主。
他说,“柏青啊,你这么年轻就能买房是好事,你比叔叔当初厉害多了。”
但他又很快就抓住了问题的重点,狐疑地看向自己儿子,“可是……姜游,什么叫你跟陈柏青一起买房,你出钱了吗,出了多少?”
他眼里的怀疑快满出来了。
不是他看扁亲生儿子。
实在是姜游这小混蛋花钱如流水。
也就这几年还自己挣到了点钱,之前哪个月不是月光?
姜游被问住了,咬着鸡翅膀,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爸可真是一针见血。
他只能又眼睛乌溜溜地去看陈柏青求助。
陈柏青慢条斯理地剥虾,淡定道,“姜游这两年也攒了点钱,他都交给我了,以后我来管账,所以这房子也有他的一份。”
他把那只虾放进姜游的碗里,还蘸好了香醋和一点芥末。
他顿了顿,又说,“叔叔,我知道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但姜游跟我不分彼此,这房子是我们一起买的,我们也会一直在一起,他在我旁边上学,我会一直陪着他,照顾好他,请你放心。”
他这话说得模糊,像是兄长在承诺照顾弟弟,却又掺了点别的什么。
姜平海向来心大,却也听得面色有些古怪。
他望着面前这两个年轻人,一些模模糊糊,从前总被他忽略的东西,突然闪现进了脑海。
他神色微沉,刚想问些什么,苏芳华却夹了一只蒸馄饨放进他碗里。
“好了,先吃饭,问东问西的,你饭都要凉了。”
苏芳华打断了姜平海的话,声音还是温温柔柔,却难得带了点强硬。
她又看了儿子一眼,“买房就买了吧,你俩住在一起别吵架就行。”
她轻描淡写地把这一页揭了过去。
吃过晚饭,收拾好厨房,陈柏青就跟姜游出去散步了。
两个人都是一身黑色大衣,陈柏青又比姜游高一些,走过梅花树下,碎雪压枝,衬得两人十分登对。
而姜平海从玻璃后望着,亲眼看见陈柏青把姜游的手揣进了自己兜里,他眉头越拧越紧,低头再看杂志也看不进去,心里总是乱糟糟的。
他转身想与苏芳华求证,但苏芳华却老神在在,还在研究橘子的100种做法。
陈柏青和姜游也没去哪儿。
说是饭后消食,但是姜游转悠着转悠着,就走到了靠近他们高中的一条小吃街,这条街头有一家卖梅花小蛋糕,软绵绵的,蛋奶做的,里头包着流淌的奶油。
姜游一直很喜欢。
正好出锅,他就买了一小袋子,往陈柏青嘴里塞了一个。
他自己也一口好几个,吃得脸都鼓起来。
他跟陈柏青并肩往回走,又想起刚刚饭桌上的事情了,还有点心有余悸。
他撞了撞陈柏青,“你刚才吃饭的时候,也太乱来了,好端端说什么要照顾我,咱们不是说好要循序渐进吗,给家长一点适应期吗?你老实点,别动不动就吓人。”
他刚刚是真的有点慌,就陈柏青那说辞,知道的是在说买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提亲呢。
陈柏青却道,“这就算乱来了吗,我又没当着他俩面亲你,也没做更过分的事情。”
“如果这就能把你吓着。那等我们真出柜了,你爸妈不同意,要跟你断绝关系,你又准备怎么办?”
陈柏青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笑,黑漆漆的一双眼,在寒风里也染上了一点霜,下颌线紧绷。
他向来心思重。
所有结果都在心里预想过一遍,连最坏的场景都想到了。
可他偏偏又自欺欺人,一直不愿和姜游提起,直到现在。
姜游光是听陈柏青的描述,都倒吸了一口气。
不了吧。
他还真的没法想象那样的场景。
但他迟疑了会儿,还是说,“那我也不跟你分开。”
他当然是不想跟家里闹到决裂的地步的。
可他也不能放开陈柏青。
眼前这个人,像明月高悬,从少年时代起一直照在他心上,早就密不可分。
他闷闷道,“我就跟他们慢慢磨…….磨到他们同意为止,反正我就是喜欢你,改也改不了。”
陈柏青眉梢微动。
姜游向来简简单单,但说出口的话,就不会悔改。这几句话像一阵清风,把他心头的阴云都轻轻卷起,只余一地明净。
他没再说什么,神色却放松了些,牵着姜游的手,走进了三余巷。
门口的柳条在冬日里干枯稀疏,却还是招摇,巷子尽头不知谁家买了一堆年货,堆在门外还没有搬进去。
苏芳华跟姜平海看见他们回来,也还是神色如常,什么也没多问。
就这样过了快十天,把除夕跟新年一并过完了。
家内的气氛却一直是温馨里一透着凝重。
陈柏青和姜游几乎没再掩饰两人之间的亲密。
那种不同于兄弟的亲密。
有一次,姜平海还撞见陈柏青早上从姜游房间里出来,一身灰色晨袍,头发凌乱,脸上也带着些困顿,看着就像从谁的被窝里刚钻出来。
姜平海:“.……”
陈柏青:“……”
两个人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陈柏青找了个台阶,“我刚刚去了下卫生间,回来走错房间了。”
这敷衍的意味太明显。
姜平海脸上的肌肉都抽抽了,他甚至想问问陈柏青,自己是不是看着很好骗。
但他沉默良久,还是顺着这个台阶下来了,“这样啊,那你再睡会儿吧,我上去浇浇花。”
说完,姜平海就慢慢自己一个人沿着走上了露台。
他的身形很挺拔,从背后望根本不像一个年近五十的人,可这些年他一直操劳,耳边也有了一缕白发。
其实陈柏青找的借口一点也不好。
但他还是接了话,假装相信了,把这薄薄的一层纱窗又给蒙上了,好换取一时的宁静。
陈柏青望着他的背影,有一瞬的愧疚,在门外站了许久。
年初十,再没有了走亲戚之类的杂事,姜平海跟苏芳华也闲下来一天,坐在窗户边听戏曲边看旅游攻略。
但听着听着。
陈柏青和姜游就一起走到了他们俩面前。
陈柏青微微上前半步,说,“姜叔叔,妈,能耽误你们一点时间吗,我跟姜游有事要跟你们说。”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姜平海面前的棋盘上,棋子还停留在他之前跟陈柏青下了一半的残局,两军对垒,谁也不让谁。
院子里,一阵风悠悠吹过,晴天朗日,明亮得不像在冬日。
一片枯叶轻轻坠在了池塘上。
姜平海叹了口气。
他在平板上按了暂停键,回过头,视线扫过姜游拽着陈柏青的那只手,神色平静,“你们想说什么?”
姜游手指蜷缩了一下,却还是没松开。
陈柏青也没躲避。
他静默了两秒,心中也有无奈,却还是单刀直入道,“想聊聊我跟姜游恋爱的事情。姜叔叔,我跟游游已经在一起三年多了。我真心喜欢他,想跟他过一辈子,希望你能允许。”
姜游听得都怔了一怔,却立刻跟上,也跟苏芳华表态,话却软了许多,“苏阿姨,我也喜欢柏青,我……我也想一直跟他在一起。”
话一出口,屋子里安静得近乎死寂,只有几条影子被日光映得照在了地上。
还是来了。
姜平海想,他也许确实不如苏芳华敏锐,但是从陈柏青说跟姜游一起买了房,他再迟钝,也明白有哪里出了岔子。
再好的兄弟。
再亲的朋友。
也不会亲到直接组了个家。
他看了旁边的苏芳华一眼,苏芳华倒很平静,只是眼神也有点伤心,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慢慢取下了脸上的眼镜,揉了揉鼻梁。
他想起这些年,这两个孩子竹笋一样在他眼皮子下长大,想起陈柏青高中陪姜游写作业,想起两个孩子勾肩搭背地拍毕业照,想起他们在客厅里突然对上视线,相视一笑。
桩桩件件。
“我们得想想。”
姜平海没发火,也没斥责面前这两个人。
他只是说,“我这辈子只想过有一天你们带了女朋友回来,我要怎么招待,但我没想过,居然是你俩要结秦晋之好。”
一连几天,家里都安静得不像话。
姜平海和苏芳华这个态度,已经比姜游和陈柏青预想中要好得多了。
父母说要想一想,他们自然也不敢催。
姜游表现得分外老实。
从前他最喜欢黏在陈柏青身上,刻意收敛过也没用,一个不小心,就钻到陈柏青怀里去了,还理直气壮地要陈柏青给他剥橙子。
现在两个人却是发乎情止乎礼,除了在饭桌上,几乎不坐在一块儿,吃完饭也立刻上楼,前后还要间隔十分钟,坚决不碍家长的眼。
倒是比分手那段日子还划清界限,乍眼看去,简直清清白白。
“德行。”
姜平海把手里的报纸翻过一页,十分不屑,“做样子做给谁看呢,当我不知道他俩上了楼干什么?呵。”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撞见陈柏青从姜游房里出来,一阵气闷,报纸翻得更响了,一个字没有看进去,只觉得心口有一股火,烧得他心烦意乱。
苏芳华在旁边学习最新的蛋糕视频,权当没听见他的话。
但姜平海不甘寂寞,又推推她,审问道,“你早知道了是吧,我昨天跟吴芮打电话,她说她就看出来这俩孩子不对劲,还说你也发现了。好呀,你俩就瞒我一个?我不是这家的人,我不配听是吧?”
这话纯纯找茬。
姜游跟陈柏青气得他肝疼,他又没地撒气,就在别的地方找补。
苏芳华无奈放下了蛋糕,幽幽地看他一眼。
“怎么告诉你啊,我们自己也就是怀疑呢,又不确定,告诉你不是平白给家里添堵。”
姜平海一个字也不信。
他呵呵一声,“我看不是吧,我看你俩就是觉得你俩可开明了,就我是老古板,我不能接受,怕我破坏家庭和谐,就一起糊弄我。”
苏芳芳摸了摸鼻尖,有点心虚。
她跟吴芮确实是这样觉得的。
她俩比姜平海敏锐得多。
陈柏青与姜游藏得也没这么好,喜欢一个人,从来是藏不住的,就算收敛了,也会从眼角眉梢透出来。从前不怀疑就算了,一旦起了疑心,就觉得处处是问题。
她也跟吴芮叹过气,但两个人都这个年纪了,聚散离合看得多了,伤心之余,倒也能接受。
吴芮就更淡定了,她根本不伤心,她只担心这两人以后可别闹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