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的夫人轻笑一下, 神采之间竟带着莫名的自豪,道:“夫人待会一听便知, 如景先生这般人物, 才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乃天人也。”
旁边许多来自他城的人听她这样称赞, 不由都好奇起来, 这位景先生真的如此了得么?
柳静秋默不作声将那些话听入耳中,他莫名觉得这个“景”先生, 会是他的答案。
上次赏月会时他就觉得台上的先生声音似宁景,但他不想认错了误会,而“景”先生还送了他花。
那次是他巧合遇到, 这次却是宁景点明让他来, 还弄到了一枚难求的请花令, 这不得不让柳静秋心中猜测逐渐凝实。
说书先生……?
柳静秋和柳鱼璃,青荷先生三人位置连在一起, 都在第一排正中, 位置极好, 抬眸就能看到台子边环绕一圈的竹环水流, 上面一朵朵月月红漂流而过,后面追逐着几尾锦鲤,时不时跃出水面啄一下花瓣。
正在他们等待开场时,旁边突然一个声音出现,“怎么是你们?!”那声音惊疑不定,还带着某种似乎被羞辱了的意味。
柳静秋等人不明所以,转头看去,却是一位“熟人”。
柳鱼璃错愕了一下,也是惊道:“怎么是你!”
那人正是赏月会上开口嘲讽柳鱼璃的哥儿,额间、耳垂、手腕都带着华美金饰,一看就家世富裕,娇生惯养。
那哥儿一脸鄙夷嫌恶的扫了柳静秋三人一眼,道:“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进来了,你们请花令莫不是偷来的吧,穷酸就算了,手脚还不干净,真是乡巴佬!”
柳鱼璃顿时被他气到火冒三丈,声音不由提高,道:“说我们是偷来的,你又是怎么溜进来的?你还真以为自己多高贵,我也没见你比后面夫人贵君穿得好到哪里去。”
其他人纷纷看来,确实柳静秋等人打扮清雅不起眼,身上衣服料子说不得多好,也就普通人家,刚刚他们径直被侍从带到前面就有不少人暗暗疑惑。
请花令的价格越靠近前面被炒作的越贵,还抢都抢不到,他们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后面呆着,怎么这三人能上前去?
而这位姿态高高在上的哥儿,虽说一身金饰看着富贵,但这是普通百姓才会如此以为,眼尖的人一眼看到柳静秋手上的玉镯子,就知道那哥儿全身金饰加起来都没有人家一个镯子贵。
那哥儿见周围人都在打量自己,下巴一扬,傲慢道:“休拿你们同我比,我父亲乃是望春楼楚先生,我能坐在这里是理所应当,倒是你们手里的请花令才来历可疑,我要让侍从验明你们的身份,要是偷来的就把你们赶出去!”
楚先生?
周围人静了一下,这让柳鱼璃有些心里带慌,莫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却听后面有人噗的一声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狠角儿,原来是位客卿先生。”
人们看过去,是刚刚给外城来的来人解答的那位夫人。
那夫人一身打扮素雅,然识货的人都能看出她挽起的云鬓边斜插的那支玉簪,一般富贵家庭便是倾家荡产也买不起,更别提她手腕上戴着的同水种玉镯。
而她的话也让人恍然大悟,柳鱼璃拍拍胸口,似被吓到了,道:“好怕怕,我还以为你爹是景先生呢,原来是个替补的先生。”
楚姓哥儿被他一奚落,周围人指指点点,顿时气的脸红耳赤,恨恨坐在那里,不敢再造次。
三楼,宁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旁边白先生也在,后者摇摇头,叹道:“这楚文仪性子还是如此娇纵自傲,楚先生也舍不得管教他,昨儿还特意寻我换这一枚请花令,说想让他家哥儿坐前面一些,好看个清楚,现在一看哪是为了视野好,是为了脸面好看。”
望春楼给了他们四位先生每人三枚请花令,位置都是第一排,可由他们自行处理,而三位客卿先生就只有一枚请花令,位置也靠后。
白先生只有一妻一子在玉周城,用不着三枚,本来想送出去当个人情,楚先生却找上门,求着换一下位置。
白先生看在同是望春楼说书先生的份上就让与了他,结果楚先生换了请花令便走,就嘴上感谢了一下,也不提补价的事,后面的位置价格哪能和前面比,虽白先生不在乎那几个银子,但楚先生这态度却让他感觉不适,只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宁景神色淡淡,点了一下头,眸中却是暗光一闪,随即隐去。
随着三声磬响钟鸣,漫天花瓣从天降落,飘飘洒洒,飞舞在楼层之间,在座绝大多数都是女子哥儿,被这一幕美得目眩神迷。
而他们也发现,这些花瓣只在半空中飘荡,竟不会落下,似乎被什么牵引着。
阵阵苍茫辉煌的乐声响起,似从传闻中神明所在的古老之地透过时空袭来,瞬间将所有人神思捕获,陷入这乐声之中。
而这时,一道温润庄严的声音响起——
“宁夏五千岁月载,洪荒万历当始出。”
“景盛王朝日月替,唯有华夏恒古存。”
白衣先生不知何时站于台中,长袖曳地,折扇展开半遮于玉色面具前,只余一双明亮如星子般的眼眸凝视着众人。
柳静秋心头一颤,目不转睛盯着他。
那先生目光缓缓移动,与之对上,继续念道。
“静落棋中混沌变,古神劈天洪荒现。”
“秋风横过三族殁,鸿钧合道圣人出。”
“看遍各路纷争涌,巫妖两伤人族兴。”
“我自笑观天地换,只留一袖扫乾坤。”
说书先生玉扇一合,手中醒木一拍,这一声直落众人心底,“我名景夏,自华夏而来,今幸与诸君共赏,洪荒万历。”
柳静秋愣愣看着台上的人,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依旧感觉如在梦中。
景先生,是宁景,是他的夫君。
宁景有条不紊的讲着故事,台下人的目光随他而动,神思随着他的话语沉入那古老神秘的洪荒世界之中。
仿佛之间,似真的看到,有一地天立地的伟岸巨人,横起一斧劈开这座天地,龙凤麒麟争相登场,又在极度风光后没落退去,仙风道骨的圣人以身合道,紫霄宫中磬鸣钟响,各方风起云涌,接踵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人们从那如梦似幻中醒来,才发现说书已经结束,外面天色已然暗下,楼中彩灯亮起,明如白昼。
白衣先生洒然一礼,在众人回礼中,踱步离去。
柳静秋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身影,下意识起身追去,连柳鱼璃喊他也没有回头。
他一路追至后院,竟无人拦他,左右寻觅,可假山流水,彩纱鲜花,处处美景却不见心中之人的身影。
柳静秋目光一点点移过,走到一处石门之间,这里已经不见侍从侍女的身影,里面是一片玉湖,一处凉亭。
他好像把人跟丢了……
突然,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牵拉过来,天旋地转后,柳静秋被抵在石墙上,紧紧贴着后面凹凸镂空的石墙纹路。
他目光上移,对上了一双星眸。
那人高大的身影完全将他罩住,圈在双臂间,长长的袖子拖曳在草地上,染了点点尘埃。
白衣先生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摁住面具,缓缓拿下,露出柳静秋熟悉的脸,他眉眼带笑,道:“夫郎,你在寻我?”
宁景看着愣愣盯着自己的柳静秋,不由好笑,这人傻乎乎往后院跑,要不是他提前招呼了领头侍从让人不要拦他,早就被人挡下,请出去了。
而且,他去的是后台,可以直接上三楼回房换衣服,再去找夫郎,结果他夫郎直直往后面跑,他怕人迷路,连衣服都没有换,急急寻过来,才在这里拉住了人。
宁景还想开口打趣他两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烟火燃放之声,下一刻天中炸开漫天烟火,照亮这片夜空。
这些天,每到夜晚,天空中烟花便没有断过,这一次放得巧,离得也近,宁景就想让开身,带夫郎去就近看烟花。
然而,他刚想动作,一双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让他下意识低头,下一刻,一片柔润印在了唇间。
他,好像吻到了一朵花。
烟火独自在夜空燃放,然而,已经无人去理会,也无心去欣赏了。
望春楼进入后院的入口处,侍从拦下了一个人,道:“这位郎君,后院乃茶楼私地,不可随意进入,请您回去。”
齐鹤来皱眉,道:“可在下刚刚看到有一位夫郎径直到了后院,你等也不曾阻拦。”
侍从只是低头不说话,但依旧挡在那里,不让齐鹤来进去。
齐鹤来冷哼一声,他直觉只要进去,跟着那位夫郎,肯定就能知道那位神秘的景先生是何人,真实面目为何。
他一直有种莫名直觉,这位景先生很熟悉,可是一时又说不上哪里熟悉,思及某些事,他心中一阵烦躁,可侍从不让他进后院,这里是望春楼,他也强闯不得,他父亲虽是主簿,但望春楼可不惧他,他敢闯,人家就敢赶他出去。
恰在僵持之时,齐鹤来眼角一动,转眸看去,就看到角落里,一位年轻艳丽的绯衣哥儿正缠着一位戴着一个可笑的兔子面具的蓝衣男人,后者手里抱着一沓书册,被哥儿逼得步步后退。
齐鹤眸光一凝,紧紧看去。.
这人似乎是景先生的录笔先生,也好生熟悉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一百章才打一个啵吧
是的,就是我(抱团痛哭)
宁景前世确实是个世家公子哥, 身边不缺追求者,男人女人都有。
但是,他有些洁癖, 各方面的,这导致他出车祸前,还纯情得很。
当然,他理论知识还是很足的。
他抬手掩在唇边,那股柔软磨蹭之感似乎还在, 柳静秋也青涩的很,只贴着唇角摩挲了一下, 就不敢动了。
最后, 还是由他来主导。
总体来说,体验还是很不错的。
宁景嘴角翘起,和柳静秋欣赏了一会儿烟火表演的尾巴后, 给柳静秋戴了一层面纱, 将人带到了三楼他的房中。
柳静秋打量着四下,这里是望春楼说书先生私有的房间, 倒是像个书房,一整架子的书籍,桌案上还放着一叠写满字的稿子, 最上面一张字迹未写满, 旁边还有废稿。
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 旁边架子上挂了一排件衣服,左边是雪白大袖华丽长衫, 是宁景说书时穿的, 另一边是几件常服。
此时宁景进了房间, 关上门, 将面具卸下,解下衣服挂在架子上,拿了一件碧青色常服穿上。
柳静秋看了一会儿,才道:“夫君怎做起了说书先生?”
宁景拉他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茶水给他,刚刚就感觉夫郎嘴唇好像有点干。
他语调轻松自然的道:“为了赚银子啊,成家立业,既然已经成家,自然要做一番事业,养家糊口,总不能让夫郎和娘养着我吧。”
柳静秋却摇头,不赞同的道:“静秋不是这个意思,若夫君是去行商或者当话本先生都无大碍,我朝并不禁读书人经商,话本先生也不需抛头露面,说书先生不同,夫君虽然戴着面具,但一旦时日长久被人知道了身份,于夫君仕途终究是不好。”
说书先生在姜朝虽然地位不算低,但为许多读书人不耻,觉得说书先生抛头露面,被人评头论足,十分没有读书人的风骨,为了几钱银子折腰。
风评对读书人十分重要,尤其是想参加科举的秀才,学院的夫子在考核他们是否有资格参与乡试时,除了其自身学识,还会派人去打听他在外的名声,若名声有损,十有八九就失去这次机会。
若他夫君说书先生的身份被人知道,那就与仕途绝缘了。
“夫君……若是家中有难处,我这里还有些银子,我还能去寻些不累的活干,你好好在学院念书就行,不需要操心其余的事。”柳静秋下定决心,终是将这句话道出口。
他突然想起小半年前,他于隔墙听到了宁景和宁何氏“图谋”的话——夫郎性子纯良,最是好哄不过,只需假装对他好,他自然会自己交出嫁妆。
那之后,他一直提心吊胆,有一段时间甚至做梦梦到嫁妆被宁景母子哄走,他们霎时就变了一副面孔,对他非打即骂,宁景温柔的模样也瞬间换了嘴脸,冷笑讥讽的看着他。
若说以前嫁妆对柳静秋而言只是一些银子和首饰,之后就变成了护身符,让他心安的存在。
现在,他终是决定把这份心安交给宁景,他不想让宁景自毁前程。
宁景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想再隐瞒了,他道:“夫郎,我不能科举,我被学院赶出来了。”
空气瞬间凝固。
“怎会……这样?”柳静秋万万想不到其中还有这个隐情,他摇摇头,道:“为何会被逐出学院?发生了什么?何时发生的?”
宁景道:“四个月前,我被柳和宜污蔑后。”
他安抚柳静秋,道:“也不全因如此,夫郎,我本无心科举,加之在学院里遇到些许不平之事,干脆破门而出,可不是被逐出的。”言罢,他还笑了笑。
他确实是先跑了,然后才传出那个被逐的消息。
而且,因原主以往做下的蠢事之故,宁景只想远离科举,另寻出路。
做说书先生是他三思而后,才决定的,这份工作轻快,较为体面,主要是银子多,在没有任何根底和背景下,走这条路,宁景能最快赚到足够的银子,置办家业,还能接触各方权贵,建立自己的背景。
柳静秋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倒不是因为宁景不愿意科举,而是他夫君被赶出学院,其中遭受的屈辱和难处,他一直不知。
“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那些日子我一直以为你在学院里,可你是独自在玉周城打拼,身上没有银子,你信中也不告诉我……”他渐渐住嘴,这些话虽是担心也是抱怨。
他和宁景成亲,一不是两情相悦,二不是正常嫁娶,两人本就不像其他夫夫,一成婚就心在一起,互相信任。
而这么久相处下来,他也知道宁景的担当,宁景不是个出了事会到处宣扬的人,也不想让家里人担忧,而是会独自解决,直接结果足以勉强让人接受,才会告诉他。
柳静秋微不可察吸了一口气,道:“对不起,夫君,我不应该埋怨你,只是以后若有这样的事,你能不能别再瞒着我?”他真怕有一天宁景在外出了意外,而他是最后知道的。
宁景的心像泡在温水里,熨帖柔软,没有人不希望身边有个体贴自己的人存在,他本以为柳静秋会埋怨他一通,也确实如此,但也仅仅一瞬,却是向他认错,祈求他下次别瞒着他。
“不会再瞒着你,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他柔声道,握住柳静秋的手。
然而,柳静秋却机敏抬眸,语含危险,道:“那是不是我不问,你依旧不说?”
宁景:“……”他确实是这个打算。
夫郎太聪明怎么办,不好糊弄。
两人敞开心扉,温存了一会,柳静秋又担心宁何氏若是知道这事,反应绝对比他大的多,毕竟宁何氏一直期待宁景高中,做官老爷。
宁景确是摇头一笑,言说无碍,先别告诉宁何氏。
随后,宁景唤了侍从送了饭菜上来,柳静秋则抽空去找了一下柳鱼璃和夫子,让他们别担心自己,他和夫君在一起。
用过饭后,没多久,台下又开始了说书,这一次是吴先生的《聊斋奇女子之辛十四娘》。
他们四位先生分场次时,吴先生有些坏心眼,他这个故事本就诡秘惊悚,他偏偏要选晚上,存心要吓唬人。
宁景的房间绕过一面屏风,有一个小台子,窗户开的很大,飘着轻纱,和二楼雅间布置类似,可以在这里看到台上,不需要下楼。
而柳鱼璃和夫子,则还在一楼,也不知柳鱼璃怎么勾搭的,之前那个点破楚先生只是客卿身份的夫人坐了柳静秋的位置,两人相谈甚欢,这让另一旁的楚文仪脸色臭得如锅底,但无人理会他。
台上,吴先生一通说书,学起狐妖诡异的腔调和尖锐笑声,真真是惟妙惟肖,场中的灯笼也应景的换成了暗红色调,恐怖氛围直接拉起。
导致的就是台下时不时传来女子哥儿的惊叫之声,还有宁景怀里多了一个柳静秋。
宁景:感谢。
终于理会为什么刚刚谈恋爱的人会带女朋友去看恐怖片了。
但他一边顺毛,一边还安慰道:“不怕不怕,这个话本我看过,后面一点都不吓人,女主成仙了。”
柳静秋佯装害怕的动作一顿,有被剧透到。
感觉到夫郎好像不害怕了,但还是贴着自己,宁景嘴角上扬,该怎么让吴先生知道,他这里还有更恐怖的鬼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