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景倒是没想到这个老头对自己还挺好,他只是听说过这人颇为爱才,经常提拔赏识的后辈,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轮到自己。
可惜,时间地点不对,不然他还真的有几分真心感激。
他只轻笑了一下,道:“谢前辈,您应也知晚辈来自华夏,不说之前晚辈拿出的《大羿射日》,之后的《洪荒万历》,且说现在吴江白三位先生所讲的话本都是晚辈拿出的,皆是来自华夏,若谢前辈能现在解答我之疑问,晚辈愿侍奉在前辈座下三年,不间断为前辈提供话本。”
这话一出,场中一静,谢云叔愣了愣,喉结滚动上下,说书先生看到好话本的心情,不亚于好色之徒见到了绝世美人,现在这位美人还在勾引他。
只要他现在答应,就能让宁景为他提供三年话本,他现在是没有说书了,但是他还有许多徒弟徒孙,都是需要的,而且能时不时听那些精彩绝伦的故事,谢云叔都感觉自己能多活十年。
这诱惑不可谓不大。
后面一些不明所以的人见谢云叔似在为难,不由疑惑,道:“他拿的话本有什么好的,值得谢老犹豫,现在可是要去干正事,日后谢老若要话本,什么样的小生都能给他老人家寻来啊!”
那人旁边的棠色长衫的男子瞥他一眼,哼笑了一声,道:“阁下一看就未曾听过景先生说书吧?连《大羿射日》的话本子都没有看过吧?”
他一连两问加上脸上隐隐的鄙夷和高傲,让旁边人心生不悦,但也确实没听说过,感觉自己莫名其妙低人一等,便道:“小生听过的话本何其之多,多那一个什么射日的不多,少一个也不少,没听过又怎么了!”
一边的人见这俩人发生口角,都看了过来。
棠色长衫的男子笑了一下,道:“余虽然不认同景先生话本里的某些设定,如女娲造人,但不得不承认景先生的华夏话本真真是精妙入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以往听过的话本与之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若景先生愿意平白给余讲三年话本,余别说停下来回答疑难,直接就走都行。”
这话让周围不知宁景的人一惊,那话本真就如此精彩,让人神往么?
谢云叔思前想后,觉得也不过耽误一会儿时间,而且他觉得宁景会这样说,解答疑难是假,其实是想借此脱离望春楼那边,离开这趟浑水,所以才说什么愿意跟随他三年。
他是谁?他可是南燕州第一说书先生,别人想跟随都没有机会,宁景还以此为条件,肯定是如他所想那般。
于是,谢云叔没理会踏雪楼主劝他的话,对宁景道:“你且问吧。”
宁景一礼,抬眸看向对面众人,此时周围已经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把整条道路堵的水泄不通,望春楼里也有人察觉到了外面的不对劲。
“敢问谢前辈,如何看待说书先生这一身份。”他发出第一问。
这一问让周围人都是一愣,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若有所思。
谢云叔显然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他淡淡一笑,语气有些傲然,负手,道:“世人对这一身份有追捧也有偏见,然老夫认为,身份之见不需在乎他人之看法,只要做到无愧于己,无愧于他人即可,且说书先生能当一句先生,就有教化愚昧之责,我等说话本也是在传授世人道理,开化智慧,助于民众,虽说书先生上不得庙堂,然民间可能不闻庙堂中各人名号,却能知我之名,此生足矣!”
他的话掷地有声,让人听了热血沸腾,直叫周围人不由鼓掌,叫一声好。
宁景微微一笑,问出第二个问题,道:“那请问谢前辈,何人能说书?”
谢云叔没有犹豫,道:“人人皆可,”他指向路边老翁,“也许他一生大字不识,然他的一生便已是一本书,足可就自己说与他人听,也可称之说书。”
“那何人能成为说书先生呢?”
“……”
两人一问一答,周边的人也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都有些忘了来的目的,就看两人你来我往,辩来辩去。
鱼卿席心里一把火在烧,都快烧上眉毛了,他感觉再耽搁下去要出事,也不想再维持谦逊之态,高声打断道:“够了,景夏你别想再拖时间!”
谢云叔也是回答的有些恼,看着宁景皱眉道:“老夫再允你两个问题,答过之后,你愿意跟随老夫也好,不愿也罢,只是你再拦路,就别怪老夫下令让人拿下你!”
这话让所有人心里一惊,四名官兵也是恰到好处往前站出,表明态度。
人群里,柳静秋不知何时出现在此,紧紧盯着宁景的背影,手指微微发抖。
宁景脸上笑意淡下,语调已经平缓,道:“敢问谢前辈,前辈口口声声说说书先生有教化百姓之责,那女子哥儿难道不在百姓之列吗?”
他的目的终于暴露,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谢云叔目光锐利起来,之前的和蔼一扫而光。
宁景脊背挺直,淡然面对着对面虎视眈眈的众人,半步没有退缩。
他不知,若他回头,就能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围了一圈圈女子哥儿,皆愣愣看着他。
谢云叔道:“女子哥儿生来低贱,虽是人身但如孽畜,不可教化,不配站于老夫台下听书之列,你身为男子,且勿同流合污,平白误了自己!”
宁景轻轻笑着,本是温柔缱绻的笑听起来却是嘲讽至极,他道:“谢先生是如此认为啊,那再问谢先生最后一问——”
“你可敢问一问这些百姓对你,又是如何看待!”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景:你要不要问问别人,你是什么东西(白眼)
场中一片安静,无人说话,连风吹过的声音都能听见。
烂漫阳光下, 秋风卷起他的衣袖,白纱飘扬在空中。
“老匹夫,你算什么东西!”人群后突然暴起一声喝骂,如一滴水落入油锅之中,瞬间场面沸腾。
“这位先生口口声声说女子哥儿下贱, 莫非你家中就没有女眷么?”
“呵呵,老先生瞧不起我们, 可知我等同样瞧你不起, 待人如待己,先生活到这个岁数都不懂!”
“瞧不起女子哥儿,你让你爹生你啊!”
“老东西, 你生儿子没□□!”
各种谩骂蜂拥而起, 宁景都被吓一跳,主要这些声音大多从他身后冒出来, 他微微偏头,发现不仅身后,不仅他身边, 周围, 四面八方, 女子,哥儿, 甚至男人, 群情激奋, 对谢云叔怒目而视, 渐渐逼近。
谢云叔此前接受的都是崇敬夸奖,第一次被如此多的人指责咒骂,这让他错愕,随即就是愤恼,难堪!
这群孽畜竟然敢辱骂他!怎么敢?!
“放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没有一点教养!都是刁民!”
然而他的怒斥不仅没有镇住人,反而引来更大反击。
“对,我们没有教养,你教养好,你张口闭口骂人孽畜!你个孽畜生的玩意儿,呸!”
“老先生真是好笑,您不是说我们都不算在百姓之列,那怎么能算刁民,真真是老糊涂了。”
“你也配教化百姓?你连景先生一根手指头都比不过!!!”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以谢云叔为首的人对周围百姓疾言厉色,大加批判,还引经据典责骂他们野蛮粗鄙,可他们面对的是成百上千的人,围着他们,越来越近,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够他们洗个脸了,被骂的缩起来,渐渐有些不敢还嘴,还有一些读书人觉得实在丢人,以袖遮脸,不敢抬头。
谢云叔这一辈子没受的羞辱今天可算是受全了,脸色一片铁青,终于,他忍不住了,指向宁景,大喝一声,道:“给我拿下他!”
那四名官兵早就不耐烦,一直等着命令,现在一听,铮得一声拔出腰间长剑,指向人群,喝道:“肃静!退后!!”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惧怕的看着那寒光凛冽的铁剑,随着其逼近,一步步后退,渐渐露出宁景那道挺拔的雪白身影。
宁景看着缓缓逼近的寒剑,目光淡漠,静静凝视,没有后退一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动一下。
见这些嚣张的百姓终于消停害怕,谢云叔众人舒出一口气,腰板再次挺直,神情倨傲看着宁景。
鱼卿席刚刚心中闷气不已,此时再也忍不住,道:“景夏,你口舌之利再厉害又何用,须知没有势力依靠,你不过就是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罢了!”
谢云叔哼了一声,虽然有点瞧不起鱼卿席仗势凌人的姿态,但这话确实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敢摆出这样的阵仗也是依仗身后有州守支持,这次随魏都尉一起来玉周城,就是打算从根本上打击革新派和它的爪牙。
也许别人以为一个说书先生算什么,但是他知道,说书先生的影响力绝对不能小觑,改变从来都是潜移默化的,若留着望春楼一直协助澹县令激励开化女子哥儿,玉周城迟早变天。
趁着现在澹县令被魏都尉扣住,他则趁机带人大闹望春楼,也给所有人看看,和他们守旧派作对是何下场!
“给我押下景夏,关押起来,带回西岚城!”
西岚城正是州守府所在地界,玉周城临近的城市,一般州守府会在一州最繁华的地界,南燕州以前最繁华的是在西岚城,后来青山学院建在玉周城,连带玉周城越来越繁华,已经超过了西岚城。
谢云叔这是欲将宁景押回州守府,慢慢收拾他。
人们心中一沉,景先生若是被带走,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官兵的剑已经近在咫尺,正欲上来绑了宁景,恰在这时,一道蓝影扑过来,挡在宁景面前——
“不准——不准带走景先生!!”
柳静秋狠狠抱住宁景,他冲过来太快,利剑已经抵住他后背,再近一点,后果难料。
宁景面具下脸色猛的一变,终于一直如焊在原地的步伐连连后退,抱住柳静秋远离那剑尖。
两人的心脏疯狂鼓动,抱住彼此的指尖如铁紧锢,带着微微颤抖。
周围人如梦初醒,纷纷挤过来挡在前面。
“不准带走景先生!”
“你想带走景先生,就从我们尸骨上踏过去!”
“来人啊,官兵草菅人命啦!!”
望春楼前彻底混乱了。
在这边发生这场闹剧时,县令府中,澹御依旧在和魏都尉对峙。
魏都尉仿佛胜券在握,脸上带着得意,道:“澹世子,莫非您还在等玉州丞过来相救?您怕是不知道,玉州丞多日前已经回京复命,就是插翅也赶不过来。”
南燕州陈州守之下设有州丞和都尉,一文一武,而州丞玉轻衣乃是澹御至交好友,互为庇护。
澹御自以为万事俱备,把婧院从后推到人前,却不知他一切动作都在他们监视之下,只等现在一网打尽。
然而,不管魏都尉如何得意讥讽,澹御都是一脸淡漠,甚至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他本是貌不惊人,但偏偏一举一动极为惹眼,只是微微笑一下就让人感觉眼前一亮,如沐春风。
可是,这春风里含着残存冬意,莫名让人感觉心尖一颤,微微发凉。
“你在笑什么?”魏都尉脸色寒了下来,语带冷意。
澹御把玩着手中青花瓷盏,轻轻一笑,道:“笑州守大人和魏都尉机关算尽,可惜似乎漏了一位大人物。”
魏都尉脸色迟疑下来,将脑中和澹御有牵连的重要人物通通过了一遍,发现能调走的都调走了,打压的也打压了,还剩下的就是不足一提的小喽啰,心下稍安,冷笑道:“你休想唬我,如今玉周城上下已被本将全部把持,婧院怕是早就烧毁在一把火里,那些个支持你的茶楼书馆都将十不存一,澹世子,你认命吧。”
澹御心中算着时间,抬眸一笑,竟带着小孩恶作剧般的烂漫笑意,道:“魏正,你怕是忘了,敦夙大长公主可在玉周城内。”
魏都尉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什么敦夙大长公主,不过就是被囚禁于此,苟延残喘的落毛凤凰,当年先帝驾崩前亲口下令,禁止她参与任何朝政之事,犯之则杀无赦!她能管什么用,不过一个浪荡贱女人,她就是在本将面前,本将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你把她搬出来压本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魏都尉猖狂大笑,太过得意,得意到都没有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道高挑丰腴的身影。
啪——啪——啪——
“魏都尉,好大的威风。”随着鼓掌声的是一道懒散雍容的声音,乍然之间竟认不清是男是女。
然而,这声音却仿佛是那催命符,让魏都尉浑身一僵,像是见了鬼,他甚至不敢回头。
铠甲碰撞之声响起,一队队举着凤凰旗帜的精兵进入房中,将魏都尉团团包围,之前守在门外的都尉军都被压下跪在门口,如丧家之犬,不敢动弹。
在两队精兵之间,华贵雍容的女人慢慢步入厅堂,缓缓靠近,她眼神一撇,身后人意会,手一丢——
啪的一声,一颗人头径直滚进厅堂中,血水晕染出一道血路。
这人头恰好滚到魏都尉脚下,脸翻过来,竟是那带兵前去婧院的骑兵领队!
正满脸惊恐,死不瞑目的瞪视着,恰恰和魏都尉对上眼睛!
魏都尉膝盖顿时一软,几欲跪倒。
深红色衣摆拖曳而过,来到魏都尉身前,这女人身形竟不比魏都尉一个大男人矮多少,魏都尉脸色煞白,不敢抬头,目光堪堪落在这人衣摆上,可见黑衣红底,袖口衣摆处尽皆绣满了展翅欲飞的——金凤凰!
“……微臣,见过敦夙大长公主!”
敦夙大长公主凤眸微垂,瞥向跪在自己脚步,微微发颤的魏都尉,嘴角勾起一抹讥笑。
她抬起足,翘头履鞋尖挑起魏都尉的下巴,将后者一张惨白的脸暴露在人前。
如此屈辱让魏都尉闭上眼睛,他听到敦夙大长公主缓缓道:“怎么如此威风的魏大都尉,竟跪在孤这个浪荡贱女人的脚下,真是让孤受宠若惊,着实惶恐呐。”
魏都尉腿间打颤,极力压制自己颤抖的声线,道:“……罪臣,失言……请公主恕罪!”
“啪——!”
他的脸上霎时出现四条深红血印,其中两道分外的深,几乎可见血肉,头狠狠撇向一侧,嘴角渗出血迹。
他深吸两口气,试图挣扎,道:“大长公主殿下,臣自知刚刚失言,愿受殿下责罚,可臣来此是受命办事,彻查婧院底细,这属朝政之事……殿下无权干涉!”
敦夙大长公主放下脚,慢条斯理将沾了血迹的护甲摘下,丢在脚下,冷冷笑道:“贱狗也配教孤做事?孤是不得参政,可没说被人欺到头上来,不能还手吧——”
“谁告诉你等那是婧院,那明明是孤之别院,为思念父皇,取‘婧’字以为名而已!”
“如今竟然有人敢无圣旨擅闯孤别宫,惊吓到孤,扰孤静修!实在该死!”
“父皇确实不让孤干涉朝政,可也赐孤三万凤军,言敢冒犯孤者,可先斩后奏,杀无赦!”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迟到了QAQ,在外面没空码字,回来连忙码好了,还有一章应该在凌晨了!
第107章 雷霆之怒
这一串疾言厉色的话将魏都尉砸了个眼花, 他抖着唇,喃喃道:“婧院是您的别院……”
怎么可能!
一派胡言!
强词夺理!
他心里疯狂呐喊,知道这是敦夙大长公主蛮不讲理找的借口, 庇护婧院,这借口粗糙的任谁听了都觉得荒谬,然而看着周围森森精兵,他却一句质问驳斥都不敢开口。
魏都尉跪趴在地,头贴着地面, 哑声道:“都尉军擅闯殿下别院是臣失职,臣愿受罚……”
敦夙大长公主嘴角勾着冷笑, 淡声道:“押下去, 关起来。”
魏都尉面如死灰被拉下去,这场戏剧争斗也落下帷幕。
澹御上前行礼,道:“镇国侯世子澹御, 见过敦夙大长公主。”
“平身。”敦夙大长公主瞥了澹御一眼, 那森冷的目光似乎能一眼将人看穿,让澹御不由自主缩了下脖子。
他此前其实和敦夙大长公主不熟, 但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听过敦夙大长公主的传闻,这位事迹可说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若不是生而是女儿身, 如今那位置上的人,必定是她。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在澹御看来, 现在龙椅上的那位只是条懦弱的病龙, 只敢龟缩一隅, 对任何事都态度暧昧不明,任下方之人争斗,把持朝政,而眼前这位则是困于浅池的巨龙,一旦挣脱锁链,则天下大变,万臣易主。
这次能得敦夙大长公主相助,只能说他欲为之事,正是她想为之事,谈不上交情,所以魏都尉和陈州守机关算尽,独独遗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