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话本交给吴先生,两人又关于剧情聊了几句,吴先生看宁景脸色就知道他一夜未睡,且劳神伤脑,便催他先去休息,等他起来了,自己应该差不多改好了。
宁景也感觉神经经过熬夜的兴奋后,开始疲惫到麻木,感觉周围世界都不真实起来了。
他点点头,便告辞离去,准备回家睡觉。
而在他出了望春楼,才走没几步,突然心中有股莫名感应,下意识伸手往后一抓,这一下直接抓住了一个欲要撞上来的人。
“阁下又来?”宁景似笑非笑道,回首看去,果然是那个戴着斗笠的灰衣人。
灰衣人默不作声,斗笠的白纱后似还戴了面具,看不清脸,只能隐约看到一双冷静锐利的眼睛,像狼。
一匹野狼。
宁景感觉这人又要给自己塞纸条,不过被他抓住手腕,只能往他袖口塞,他眉梢微挑,顺势接过,但依旧没有放开手。
“你是鱼卿席身边什么人?”宁景低声道,目光沉沉打量着这个人,这人给他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平静下似乎压制着极致的阴鸷疯狂,像寒冰下沸腾的岩浆,表面的冷漠淡定不过都是伪装。
宁景一向看人极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和眼光,而他两世为人以来也没有看错过一人。
灰衣人沉默了一会,两人这样抓着手的姿势太过奇怪,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还有人以为灰衣人是小偷,被宁景抓住了,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他感觉到宁景抓住他的手的力量,像铁焊住的钳子,除非他大力挣脱,不然离不开,但那样太引人注目了。
“闲事少管,把信带给吴先生。”
灰衣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像嗓子受损的人发出的声音,但宁景一下就听出这是伪音。
“踏雪楼的说书先生?”宁景低声笑道,松开了手,两只袖子合拢,从袖中摸到纸条,捏在掌心。
他虽是猜测,语气却是笃定,虽然不是只有说书先生才会变声,但变得如此逼真的十有八九就是说书先生,而且他上次传来的纸条上的信息,不是鱼卿席身边信任之人,不会知道。
没想到,鱼卿席身边也有叛徒。
宁景之前了解鱼卿席时,顺便把他身边的人也打听了一遍。
踏雪楼和望春楼一样有四位说书先生,其中鱼卿席风头最盛,他们之间的相处也不如望春楼的四位先生和谐,踏雪楼的三位先生和鱼卿席不像是平起平坐的同事,而是后者的下属,被鱼卿席狠狠压制,抬不起头。
望春楼四位先生排场台,都是有商有量,公平公正,便是吴先生名誉玉周城,也没有特殊对待,而踏雪楼不一样,像下午这种听客最多的场台都是鱼卿席的,除非他想休息,不然其他人排不上,而早上和晚上听客不多的场台就由其他三人去分。
在这种情况下,踏雪楼其他说书先生和鱼卿席关系并不好,想整他不是没可能。
而除了这几位说书先生有可能得知消息,还有鱼卿席身边的人。
小厮,侍从……或者徒弟。
鱼卿席总共有三名弟子,大弟子沈云开,二弟子钱无双,三弟子宋珏。
说书都是师徒传承,师父和徒弟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是极其亲密的关系,师父有事弟子代劳,鱼卿席做下的那些事,也许踏雪楼的说书先生不知道,但是他的弟子肯定知道。
宁景并没有往小厮侍从身上想,这人的气度就不像是下人,他心里莫名偏向,这人是鱼卿席三个徒弟中的一个。
见宁景松开手,灰衣人目光移开,拂了拂袖子,准备离开,却听到宁景低低的声音传来。
“若是想对付鱼卿席,我们可以联手。”
灰衣人一顿,微微偏首看向宁景,锐利冷漠的目光里带着些打量。
他知道宁景现在跟着吴先生学说书,但两人没有师徒之名,宁景也只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不值得多关注。
他找上宁景传信,不过是因为宁景经常出没在吴先生身边,看起来关系不错,他也凑巧遇上,就让宁景顺便带去了。
但听到宁景这句话,灰衣人终于正视了宁景两眼,忽然眉头一皱,眼眸凝重起来。
宁景的外表无疑是优秀的,俊美温雅,像是哪家书香世家的少爷,第一眼看去只觉得他温和有礼,是个不带攻击性的翩翩公子哥,但仔细打量就能看到他温柔眼眸里不经意的漠然,连嘴角的笑意都不带暖意,只是一道习惯性勾起的弧度。
无端的,给人一种汗毛倒竖的寒意。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联手。”灰衣人声音低沉,这次像是恢复了本来声音,是个年轻人的嗓音,说不上好听也不难听,但宁景听着奇怪,像听机械音一样。
对于这话,宁景也不恼,微笑道:“你想要什么?”
灰衣人沉默了两息,眸光抬起,淡淡的眸光看着宁景,眼底是躁动的阴鸷和欲/望,他道:“我要他身败名裂。”
这个他字是谁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清楚。
宁景颔首,道:“好。”
“如果我做到了,你再来找我。”
灰衣人不置可否,转身离去,隐入人群。
宁景向着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展开手中的纸条,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冷笑。
他重回了望春楼,吴先生见他往而复返还以为出了何事,等宁景把纸条递给他,看过后也是冷笑了一声,道:“果然如此。”
纸条上写的,正是鱼卿席命人传谣言泼傅青鸿脏水的事。
“随他们去吧,不过白费力气,徒增笑话。”吴先生哂笑一声,道。
宁景颔首,这件事他们早已料到,左右算不得什么大事。
见再无事,他直接回了家,倒头睡去,连梦都没有做,一觉睡到了天黑。
在他休息时,城里不知从何而来一股风言风语,冒头直指望春楼的吴先生及其弟子傅青鸿。
那些流言什么类型的都有,其中传得最广的有三种。
其一是傅青鸿被“听客”赶走后失魂落魄,好赌成性,还吸上五石散,败光了家业,现在回来想找师父帮忙重操旧业,继续说书。
嘿,要是你不信,就去问问为什么傅青鸿回来后一直戴着斗笠遮掩,肯定是吸五石散把自己一张脸都吸废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敢见人了!
其二则传傅青鸿是来顶替明先生登台赏月会,而他能替补,是因为吴先生把明先生排挤走了,为了给自己徒弟让位置,帮傅青鸿回归铺路。
其三就有点耐人寻味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流言,道明先生其实并不是家中急事缺席赏月会,而是被吴先生联合望春楼其他两位先生一起排挤离去,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望春楼,等赏月会结束,傅青鸿就要接替明先生的位置了。
这三个流言看似无关,实则又暗暗连在一起,为的就是坏尽傅青鸿的名声,同时拉吴先生下水。
若说前面两条不能明确是踏雪楼或者说鱼卿席的手笔,最后一条就能百分百确定。
明先生被逐出望春楼,不会回来的事,除了望春楼知道,踏雪楼里的人也心知肚明。
这一招可谓极尽恶毒,不仅现在就给傅青鸿造成名声上的损失,就连他的后路也给堵了,如果傅青鸿真的想回归说书的话。
外面的人不会知道内幕是明先生勾结踏雪楼卖其他先生话本才被驱逐,但他们能看到赏月会后谁接替了明先生的位置。
如果真的是傅青鸿来接替,就相当于间接性坐实那些流言——吴先生为了给徒弟腾位置,联合其他说书先生排挤走明先生,让傅青鸿登上赏月会,又占了望春楼里明先生的位置。
明先生现在于玉周城中还有不少听客,如果他们听了这事,肯定对傅青鸿群起而攻之,甚至还连带了吴先生及其他两位先生。
要怪就怪明先生被逐出的事之前没有爆出来,现在就算其他两位先生或者吴先生出来表态,解释清楚,也没人会信,反而觉得这是托词,倒是对明先生同情起来了。
不过,一切都错了,傅青鸿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回来。
这些流言注定是个笑话。
被马屁淹没不知所措。
他现在身上穿的是一身织金大袖白袍,袖口和领口都用金线勾勒繁琐云纹锦绣, 衣摆处绣了山川星月,罩着一层轻纱,华美飘逸。
这件衣服的袖子很宽大,便是他双手平举在胸口,都能垂直到地上, 若手放在身侧,袖子便拖曳于地。
很好看, 也很不方便。
这件衣袍就是吴先生让他熟识的裁缝这些天连夜剪裁的, 上面的线都是真金线,暗处还用银线辅助勾勒花纹,端是华美无双, 这件衣服花去一百五十两银子, 全由吴先生掏了腰包,然后赠予宁景。
姜朝说书先生师承之间有传衣钵的传统, 新任说书先生第一次登台,他的师父就会为他准备一件说书先生专用的衣裳,意为传承。
如果没有师父, 这项礼仪也可以由长辈来完成, 但衣服就得自己承担费用, 然后让长辈赠与自己,当走了个过场。
吴先生直接送给了宁景, 他们虽然没有师徒之名, 但有师徒之实, 而且互相间帮助良多, 亦师亦友。
吴先生送宁景衣服,便是默认自己是后者半师,以后宁景若有事,他亦会如待徒弟一般庇护于他。
宁景也知道这其中的含义,他双手接过衣服,此时若他是吴先生的弟子,便应该屈膝跪下,行弟子礼,但他不是,行弟子礼不合规矩,所以只捧着衣服,深深向吴先生鞠了一躬。
明天便是赏月会了,城里将会热闹无比,白天有“神女游城”,全城公认的第一美人扮作神女坐花车巡游,后面有女子哥儿扮作的三十六神侍跟随,还有飞龙舞狮的队伍。
“神女游城”后,就是歌舞表演,还有戏台子唱戏,到了晚上就是说书,这些节目都是官府下令安排,各路人马皆要配合,而且都属于公益活动,不会收取百姓任何费用。
不过听说,这新来的官老爷大气,私下里补贴了各处一些钱财,虽然不算多,但比被强制拉出去表演心里舒坦一些。
“明日不要紧张,说书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便是一时说错了,你也不要慌,切记不能说,不好意思,我这里讲错了,本来听客不知道你讲的不对,这下都知道了,虽然无伤大雅,但极易打断节奏,而且影响氛围和听客的心情。”吴先生循循善诱的道。
傅青鸿亦道:“老师说的是极,左右别人也不知道你话本的详情,便是讲错了,你之后慢慢圆回来就是,一定不能在台上说你错了。”
宁景点点头,表示受教了。
冉书同在旁边看着吴、傅二人不停交代宁景临场事宜,目光有些新奇,原来说书先生要讲究这么多啊。
这些天冉书同接了抄书的活,书店老板是吴先生的忠实听客,看他是吴先生推荐来的,每天给他抄书安排的满满当当,活轻松钱又多,只要冉书同愿意接,活要多少有多少。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书店老板给他抄写的书很多都是外面看不到的,冉书同借着抄书,可是学了不少东西。
他都不想去接什么账房先生的活了,抄书超快乐的,他超爱抄书。
可是,抄书不是长久之计,这也只是想着玩玩。
倒是宁景让他先别急,也许他这里有一项事适合他做。
比如,录笔先生。
说书先生说的话本并不是说过就算了,其实在下方会有个人专门把说书先生讲的话本记录下来,然后放出去贩卖。
因为说书先生的原话本其实并不是很白话易懂,细节也不足,更像是一篇带了点细节的大纲,不适合当故事阅读。
说书先生在讲书时,会临场发挥,将话本讲述的生动有趣,添加了很多直白对话,下面的录笔先生就快速记录下来,之后整理成册,就是一本完整的话本小说了。
这样的话本小说可以放出去贩卖,作者名会标写原著者姓名,然后是由某某先生说,再是某某先生笔录。
话本小说一般是交给书店,然后书店找人来抄写拓印,放在店里贩卖,所得的银子由书店,说书先生,录笔先生分成,和原作者没有关系,因为当初买话本的时候,说书先生就已经买断了。
宁景如果真的走上说书的路,他也会需要一位录笔先生,冉书记便是现成的,也不需要找别人了。
只是,这事对冉书同来说有些风险,因为录笔先生收入多少和说书先生关系很大,说书先生讲述记录出来的话本不畅销,录笔先生收入就很低。
冉书同要是做了宁景的录笔先生,就没空去做其他的事赚钱了,抄书都会耽搁,而宁景只是个新手说书先生,谁也不知道他日后能不能支棱起来。
很多新手说书先生都没有录笔先生,都是小有名气后才能招来一个愿意合作的,之前的话,想要录笔先生,就得自己出薪资招人。
冉书同自然愿意给宁景做录笔先生,别说赚不赚银子的事,他欠宁景太多,白给宁景打工他也行。
几人说着话,就聊到如今外面那些流言上,针对傅青鸿的蜚语愈发甚嚣尘上,当初宁景身上的流言与这个一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
要是这招用在宁景身上,对现在的他来说,那是极难抵抗,只能被狠狠碾压在尘土里,不得翻身。
幸亏吴先生有先见之明,喊来傅青鸿做了挡箭牌,才没有把火烧到宁景身上。
但是,便是如此,形势也不容乐观。
吴先生似乎斟酌了一下,道:“望宁先生勿怪,之前我让人去略微查过一下宁先生,知道你身上颇有些麻烦事,若踏雪楼借此发作,怕对宁先生极为不利。”
他说的自然是宁景身上那些流言蜚语,还有宁景被青山学院逐出的事。
这些事可大可小,以往无人识得宁景,只知道似乎有个宁生做了混账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几句八卦谈资,对宁景本人伤害并不大。
但,要是宁景成了玉周城远近闻名的说书先生,这事就大有文章可作,给宁景带来的麻烦,也将无穷。
宁景垂眸轻笑了一下,道:“我知,对此,我也不是全无准备。”
他既然想好要走说书这条路,当个公众人物,自然也清楚自己身上有哪些污点会成为阻碍。
不就是一些黑料嘛,他换个马甲重新开始不就得了?
原马甲上的黑料现在洗不掉,不代表以后洗不掉,他宁景,不可能一辈子顶着这些污名。
宁景从带来的包袱里面取出一物,扣在脸上,那是一个玉制面具,薄薄的一层,有些分量但算不上重,戴在脸上有一股玉石特有的冰凉感,但戴了一会儿就变得温润,并不难受。
在吴先生三人看来,一身白衣的身材高而修长的人,脸上戴着一个白玉面具,玉并不是纯白,还有淡淡青色流云一般停留在玉面上,像山水墨画,面具后方露出一双温柔的眼睛,明若点星,绯唇微勾,如含春花。
很多人戴面具并不好看,但不包括眼前的这个人。
君子看骨不重相,行若风,站如松。
戴上面具确实可行,只要小心一点,也不怕别人知道宁景的身份,先瞒过这段时间,再慢慢想办法洗白宁景的名声就是了。
但既然要隐瞒,就隐瞒得天衣无缝才好,这些天宁景一直在望春楼,不少人知道他的存在,若他登台后,别人自然知道不是傅青鸿,那慢慢猜来,还是有可能猜到宁景身上。
现在,需要给“宁景”这个人,安排一个去处。
吴先生用折扇拍了拍掌心,道:“去外城走商吧。”
宁景几人不解,看向吴先生。
吴先生道:“我妻弟常年在飞阳场、淮山城等地走商,一去就是个把月,正好今天中午他就要收拾收拾动身,宁先生就光明正大跟着去,便说一起入伙做生意的,然后夜晚再回来,从此后这一个月,玉周城没有宁景,只有宁先生。”
三人恍然,对这个主意不由点头,觉得可行。
宁景看向冉书同,笑道:“我觉得冉兄最好也跟着去走商。”
冉书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和宁景来玉周城后经常一起出行,要是宁景“离开”了,他还在玉周城给人做了录笔先生,难免有有心人联想猜测。
“好,”他道,然后想了想,又道:“那我也得准备一个面具了。”
事情到这里就商议的差不多了,细节处就只能到时再慢慢补充,现在要做的,就是行动起来了。
中午,宁景装模装样收拾东西,还退了房,和人说他要跟人去走商做生意了。
他想了想,拿来纸笔,给柳静秋写了一封信,言说自己跟着人去行商做生意,下个月争取按时回来,家中之事劳夫郎多操心,要是有事就给他写信,如果事急解决不了,就去听风楼找苏先生,其他一切等他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