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某提议,等会一定要严查这人的身份,盘问他这些话本是从哪里来的,看是不是有人意图指使他妖言惑众,愚弄百姓!”
这话端是无耻至极,话本里的故事本来就不能以现实来衡量,以如此理由来批判不过强词夺理,恶意贬低。
望春楼主脸色冷漠下来,沉沉看去,本待反唇相讥回去,突然,天空之中炸起一个烟花,将众人惊了一下。
城中不是无处放烟花,其实除了这几处说书的场地,其他地界时不时还有人放烟火,他们这里能在天上看个影子。
但说书的这块地被严令在说书期间放烟火,怕打扰了先生讲故事,让听客也听不到声音,而刚刚的烟花就十分近,几乎就炸在他们头顶上,这才把众人吓了一跳。
烟花声音很大,宁景收了声,拂袖而立看着夜空,眼睛微微眯起。
这烟火不对劲——
“这位先生,你讲的话本怎么和鱼先生的一模一样!”
果然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场中静默了一下,恰是烟花熄灭,众多声音全无。
“是啊是啊,我刚刚从鱼先生那里过来,果然是讲的一样的!”
“金、金乌,三只脚的鸟!一模一样!”
几道声音接连响起,分布在人群里的各处,而且叫嚷了这一声后很快人就躲入人群之中,不见影踪。
但人群,却因这些话骚动起来。
“什么?这位先生和鱼先生撞本了?!”
“不会吧,这样新奇的话本也能撞本!我以我十年听书龄表示,这样设定的话本我是第一次听到,此前闻所未闻,意外撞本可能性非常小!”
“这位先生叫什么也不知道,脸都看不见,不是说让傅先生登台说书吗?傅先生呢?”
“在下是专门为傅先生来的,可惜登台的先生不是他,不过在下觉得这位先生说书之精彩不在傅先生之下,虽然戴着面具但是风姿举止俱佳,以后说不得又是城中一位负有盛名的说书先生了,大家先静一静,不要一两句话就偏信,污蔑了人。”
“呸!我刚刚就是从鱼先生那里过来的,我好友和我说这个人刚刚也讲了三足金乌,三足金乌明明是鱼先生先讲的,藏头露尾之辈,肯定偷盗了鱼先生的话本,来这里撞本来了!”
群众的情绪最是好煽动,鱼卿席本意是想让一些人在人群里挑拨,把听客都赶走。
在宁景这里,鱼卿席以为登台的人会是傅青鸿,直接是安排人起哄,不论傅青鸿讲的好不好都喝倒彩,然后直接躁动起来,砸场子。
但没想到开场后有官差把守,那些混混胆子就小了,缩在人群里不敢说话,还渐渐被宁景的话本吸引了去,直到这声烟花炸起,才反应过来。
而那位出言撞本的听客,还真是意外从鱼卿席那里过来,他两边都没有听个完整,只知道个三足金乌,加上自以为鱼卿席讲得早,而且鱼卿席是玉周城数得上数的说书先生,这个戴面具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肯定是这个戴面具的撞本鱼先生!
于是,他便莫名充当了一把鱼卿席的狗腿子,十分尽心费力的在人群里不断叫喊着,要宁景给个交代。
但在吴先生那边,他这样的人非常多——因为,鱼卿席防备了一手,他猜想也许现场会有官差把守,自己的人就那么些,被抓住了对他也不好,干脆就让手下半途引走了一部分听客去了吴先生那里。
那些听客才在鱼卿席那里听说了三足金乌,感觉新奇无比,一到吴先生这里,又听了一遍几乎一模一样的话,顿时都惊呆了。
然后,就开始气愤,在现场直接闹了起来。
宁景看着台下闹哄哄的场面,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勾起,他走至台前的桌案边,拿起醒木,重重一拍。
一声震响,台下人下意识噤声,看着宁景。
宁景扫视一圈,着重在那几个闹事的人身上停留,站在他这个位置,加上他视力绝佳,灯火明亮,能清楚看到每个人的脸和神情,而被他目光落下的人也没来由一阵胆虚,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只是,宁景淡定的目光突然一顿,眼眸微微瞪开,似有些不确定——他好像看到夫郎了。
宁景又看了两眼,确定自己不是眼花,确实是柳静秋,两人隔得很近,而且柳静秋脸上的纱在灯光下若隐若现,能隐隐看清楚他的脸——总而言之,宁景觉得自己不会认错。
环视众人处变不惊的宁景,突然心下乱了一瞬。
但现在不是思虑这些的时候,宁景移开目光,看着众人,道:“空口鉴断在下撞本,阁下难道不觉有失公允么?”
他看着那个叫唤得最凶的男人,眸光沉沉,十分有分量感,那个男人被这目光压迫,突然有点不自信了,嘴张了张,一咬牙,道:“我刚刚就是从鱼先生那里过来的,他于此前就讲过三足金乌,其乃是妖帝帝俊之子,因其嬉戏天空,才导致山川枯竭,百姓民不聊生,神女见此,心生不忍,便想去出言劝阻。
“之后的我没有再听,就寻朋友过来此处,结果听朋友说,你也讲了这个,你也是说书先生,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这话一出,宁景还没有说话,他旁边朋友先是一惊,拉了拉他,低声道:“这不是一回事,人家先生根本没有讲神女!”
男人一呆,下意识啊了一声,突然有些茫然。
宁景一笑,意味深长的道:“哦,鱼先生也讲三足金乌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十二点码完发的,结果……抢红包去了,回复了好多好多祝福话,一下延迟了
还有一章,我继续码字去了~评论都没有时间回了,我有空就看看回复一下,早点睡哦!
这位说书先生之意,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从鱼卿席那边来的听客指责这位先生撞本鱼先生, 结果这位先生隐喻鱼先生撞本自己……
好大一出戏,瓜来!
“这不比话本有意思多了?”人群里,幽幽飘出一句灵魂发问。
宁景道完,看着那个男人,又道:“既然鱼先生知道三足金乌和帝俊, 不知可还知晓盘古、女娲等圣人之流,亦或者人皇、祖巫等大能之辈?”
男人被他一连串陌生名词砸得有些发蒙, 下意识看向自己好友, 却见好友捂着脸,不想看自己的样子。
他突然有几分知道此前是自己莽撞了,可事已至此, 这么多人看着他, 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后面的我急着走,没听, 所以不知道,没准鱼先生讲了……”
宁景简直要谢谢这个神助攻,他正愁没理由去找鱼卿席的场子, 这不瞌睡来了送枕头嘛。
他微微一笑, 道:“此事事关重大, 便是不为了在下名声,也应该为鱼先生考虑, 不如现在, 我等一起去鱼先生处, 理个清楚才好。”
然而, 不等宁景借口下台,一个严肃冷酷的声音响起:“慢来!赏月会这等大事,岂是你想乱走就乱走动的?”
宁景微讶,不由抬眼看去,就见高台阁楼处走下来三个人。
刚刚说书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个台子,以为是城中有身份地位的人给自己留的VIP观赏席,便没有太过关注,现在一看下来的人,怎么望春楼赵楼主也在。
而那个说话的人与赵楼主一左一右跟随着另一人下来,显然说话的人地位与赵楼主相仿,而最前方的人,身份最不简单。
宁景脑海里迅速思量了一番,凝守心神,静等这三人走过来。
有侍卫开道,再加上官差也围了过来,人们知道他们身份不简单,都一一挤开道路,很快,三人走到宁景面前。
踏雪楼主直接狠狠剜了宁景一眼,厉声道:“你是何人?!怎么藏头露尾,带戴着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莫非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被人认出来?!”
宁景还未说话,望春楼主先冷哼道:“岳楼主倒是管的挺宽,本楼主可从来不知道哪里规定了说书先生不能戴面具。”
宁景一挑眉,顿知这人身份,原来是踏雪楼主岳定舟。
岳楼主被怼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不善的盯着宁景,道:“你刚刚讲的那些话本从何而来?真真是胡编乱造,什么泥土造人,妖庭人族巫族,还有拿弓箭射太阳,真是异想天开,胡言乱语,不知什么人才能写出如此没头没脑的东西,真是——”
“此是从华夏而来。”他还未道完,突然被宁景打断。
面具下,宁景的眼神不再温润柔和,而是渐渐泛起寒霜。
“此是从华夏而来,是华夏的洪荒传说,大羿射日不过其繁茂枝条中不甚起眼的一条支脉,岳楼主如此贬低,瞧不上眼,不知岳楼主可能拿出一个能媲美大羿射日的话本?”
岳楼主被他堵的说不出话,脑中不由再三翻找,一个个排查过去,却发现——没有。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大羿射日》背后故事的精彩绝伦,势力的错综复杂,绝对是一本史诗巨作,这哪是一个小小茶楼能拿出来的作品。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能讲出来一部分的宁景,来历绝不简单!
他再三逼问宁景话本从何而来,不过打着寻根问底的目的,找出那个写话本的人来。
“……胡言乱语!华夏是什么地方听都没有听说过,不会是什么穷乡僻壤的山沟沟,才出你这么个不知礼数的刁民,说书到现在,脸不敢露脸,连姓名都不敢透露,真真是鼠辈!”
宁景轻轻一笑,眼底寒霜一片,语气却带着笑意,朗声道:“在下从华夏而来,名为景夏!”
“景夏?”在众人皆愣时,一个年轻风流的声音响起,却是为首的那个人说话了,“好名字。”
宁景不由凝眸看去,他刚刚隐约猜测了这人的身份,因着避讳直视冒犯他,便就一直用余光打量。
这个人其实外表颇为年轻,长相普通,但说不出的风流写意,不说话时静静站在那里,明明是站在最前方的人,却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当他一开口,全场目光就都不由自主被吸引过来。
说实话 这样的人宁景第一反应是一位说书大家,但随即反应这样的人还不足以让两位楼主作陪。
而如今玉周城有这样身份的人,只有一个——县令大人。
澹御笑看着宁景,道:“虽然本官不知华夏是何地,但能出景先生这样的人物,应该也是一处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之地。”
对于此话,宁景直接一拱手,坦然道:“确实如此。”
澹御被他这一下逗得不由一笑,摇摇头,道:“你刚刚话本讲的极好,本官很喜欢,赏月会有你这样的话本捧场,才对得起本官费心这么久策划。”
他摆摆手,道:“至于这些意外,景先生不用在意,更不用去兴师动众理论什么,本官相信先生,一切照旧继续,别坏了大家的雅兴。”
澹御勾勾手,招来一名官差,声音淡淡又懒散的道:“你且带人守住这一块地,再有人敢胡言一句,直接押了关大牢里去,本官上回看牢房里可空着不少地方,莫要浪费了。”
“是,属下明白!”
澹御交代完,回眸看了眼身后两个暗暗较劲的人,淡笑道:“走吧,随本官去别的台子处转转,这赏月会可不安宁啊,至于景先生的华夏话本,看来只能来日再去望春楼听了。”
宁景目送这三人浩浩荡荡离去,眼睛微微眯起,果然当官的就没有一个简单的。
这位玉周县令,是他目前见过的三位县令中最心思难测的一位,看似是一潭浅浅清水,实际上他所谓的底只是浮起来的一层泥,下面还深不见底呢!
这相较起来,溪水城县令清澈的有些不像话。
宁景本想携势压去鱼卿席处,迫后者和他当众对峙,但他确实考虑欠缺了一点,便是说书先生不能轻离台子,哪怕他理由正当,之后还是会遭人诟病。
如今县令那话就是不让他离开,让他安心继续讲话本,如果他执意去鱼卿席处,就是违抗县令之意,傻子才会这样做。
而且县令刚刚足够给他面子,还提出日后去望春楼听他说书——
要知,这就是隐晦的向赵楼主提出,让宁景留在望春楼的意思。
在此之前,赵楼主从来没有表达过登台赏月会的说书先生以后就是顶替明先生成为望春楼四大说书先生之一的意思过。
但如今有了县令这句话,此事十有八九,成了。
甚至,宁景想的更多,莫非县令知道明先生已经被逐出望春楼的事?不然怎么会说出这句话,要知道到现在,望春楼都没有放出过明先生已经离开了的实情。
不简单,这位县令不简单。
宁景摇了摇折扇,站在台子整理了思绪,而台下因为官差插手整治,很快平静下来,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安安静静等着宁景继续讲。
刚刚不知不觉看了一场戏,连县令和两位楼主都出现了,在场的人只觉得被塞了一嘴的瓜,好想吃,却吃不透,难受。
现在一个两个被官差盯着,都有点不敢多动弹,刚刚县令的话一传十十传百,后面没有听到的人现在也听到了——县令说现在谁动一下打扰景先生说书就直接关大牢去,关十年!
见场面安静,宁景笑了笑,目光瞥向下方某个离得很近的身影,缓缓开口,继续讲道:“羿射九日,闻名天下,不少能人异士皆来拜师……”
而另一边,澹御带着两位楼主直接去了鱼卿然处,听了一会儿书,又问了旁边听客几句话。
那听客越多说一句,岳楼主脸色越苍白一分,现在他也感觉出不对劲了。
但澹御听完后没有说话,又带着二人去了下一个台子,直接一路转到了吴先生这里。
吴先生说书的场台是人最多的地方,不少人宁愿挤一挤也要来听他说书。
现场有些混乱,地上还能看到不少衣料布条,像撕碎了的样子,似乎不久前有人在这里打了一架,规模还不小。
澹御找来官差询问,才知道确实打了一架。
那些从鱼卿席处来的听客大闹吴先生的台下,不停咒骂,还有人想冲过来砸吴先生的台子。
吴先生听客数量最多不过,自然不会就这样看着,再说那些人满口逮住一个三足金乌就污蔑吴先生撞本,实在过分。
就是如此,两方人从口舌之争,逐渐矛盾激化,最后竟然直接动了手。
现在打的最厉害的几个人都被官差带走了,场上的人也安静下来,数位官差不停巡逻,防止还有人寻衅挑事。
幸亏他们提前知道有人会来吴先生这里闹事,准备了不少人手,不然还真镇压不住。
而此时吴先生也有点狼狈,刚刚看下面打起来,他着急下去劝劝,结果衣袖衣摆太长,才下台子差点摔倒,又被人扶着上了台子,只能在上面不停大声劝告,导致现在形容有些不雅。
但听客一点也没有责怪他,反而还一个个央求吴先生继续讲下去。
澹御听了官差讲述,觉得有趣,所幸每个台子外面视野最佳的地方都筑建了高台阁楼,他直接带着两位楼主去了阁楼里,施施然坐下,听吴先生说书。
而这一听,就听出不对劲了。
宁景有惊无险将《大羿射日》讲完,此时时间已经不早,月亮渐渐居于正中,而场上的人听完了还是意犹未尽。
为这个故事悲剧结局伤感,也为英雄美人的伟大敬叹,同时也不由讨论起话本里的暗线剧情。
说书最后,还有赠花的一个环节。
由说书先生将手中的花赠给随机的一位听客,表达祝福。
宁景从侍女呈上的花盘里拈起一支金桂,在众多期许的目光下,走下台子,来到了第一排。
之前和柳鱼璃起了冲突的哥儿见宁景走向自己这边,顿时心下跳动如雷,不由捧住脸颊,忍不住羞红起来,“谢谢先……”
然而,下一秒,他看到白衣说书先生将花递给了一位戴着面纱,眉心孕痣处画着水滴花纹的哥儿。
说书先生声音轻柔的道:“赠尔金桂,愿这位夫郎与夫君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作者有话要说:
芜湖,码完了,咕咕虚了~
睡觉睡觉(/≧▽≦)/~┴┴
包子们晚安!(我不是错字,我是故意的,包子香香!)
第62章 相遇游街
柳静秋愣愣看着这支递到眼前来的金桂, 它被拿在一只指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里,呈在自己面前。
柳静秋感觉到柳鱼璃在偷偷疯狂拽动他的袖子, 比他还兴奋,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估计柳鱼璃就要抱着柳静秋打转了。
一阵江风拂来,撩动说书先生宽大的袖摆,柳静秋暗暗吸了一口气, 接过金桂,行了一礼, 清冷的声音响起, “多谢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