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的从袖中摸出帕子,按在伤口上,雪白的帕子瞬间晕开一大抹血红,而他的手很用力按着伤口,像按捺住什么,不让其宣泄出来。
不知不觉,时间近了午间,日头已经非常大了,但这两天是收稻子的好时机,收起来好晒,不然耽搁下去,要是来了一场雨,稻子遇水发了芽,收成就得大减,所以即使很晒,也没人回去吃饭,而是在地里继续忙活,等着家里人送饭。
宁家就那么三个人,宁何氏站起身揉了揉腰,打算自己回去把饭做了提过来,柳静秋就留在地里干活,虽然他干的不快,但能做一点是一点。
正想着,她突然眼睛一顿,有些不敢置信看向不远处的人。
那一身青衣,头戴方巾,手里拎着一个木盒悠悠走来的人,不是宁景是谁?
一阵风吹过,稻田如海浪此起彼伏翻涌,宁景的衣袖随风飘扬,他将耳边一缕发丝拂开,目往远眺,根据记忆往自己家田地走去。
说来可笑,他领着饭盒出门的时候想了好一会,才从原主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他们家田地的位置,原主以前是没有下过地的,为数不多几次来地里,也是来找宁何氏拿银子。
距离他穿越过来已经有大半个月,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所幸当初那伙人动手到底顾着他秀才郎的身份,没敢下太重的手,不然哪里骨折一下,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而原主回家时,是休的田假,顾名思义是让他们这些学生回来帮家里务农,但对原主来说就是回家偷懒的,干活是不可能干活的。
宁景也是看隔壁人家给地里的人送饭才想起这茬,去厨房一看有宁何氏早上就焖着的粥和馒头,他又摸了点咸菜,从房梁上拿了块腊肉,下厨随便炒了个菜,配着粥和馒头就出来给他们送饭了。
他来的这会儿已经有些晚,别人家都坐在树下开始吃了,有些吃完的倒在阴凉处休息,还有鼾声传来。
宁景走到自己家田旁,道:“娘,夫郎,快来吃饭吧,活待会再做。”
宁何氏放下镰刀,在身上擦擦手,迎过来接过饭盒道:“哎哟,你怎么来地里了,这太阳多晒啊,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别晒出毛病了。”
宁景只是轻轻一笑不说话,目光看向地里的柳静秋,相比于他一身干净清爽,柳静秋此时一张漂亮白嫩的脸蛋晒得红彤彤的,额角是一缕缕被汗水湿透的发丝,嘴唇有些干裂发白,一双眸子低垂,神情恹恹。
他目光下移,落在柳静秋垂在一旁的手上,那里绑着一块白布,上面有血迹渗出。
“夫郎,先上来吃饭。”
宁景说着,将手伸向下方的人,示意拉他上来。
柳静秋沉默了一下,抬起没受伤的手,轻轻放进他的手中,随即一股力传来,将他轻巧的拉上田埂,一路带着走到树荫底下。
宁何氏已经打开了饭盒,顿时哎哟一声,道:“我儿,你怎么还下厨了?还烧的一个荤菜,真是的,我们吃点粥和馒头就好,这太浪费了。”
她说时十分痛惜的看着里面那碟咸菜炒腊肉,她就房梁上挂了两条肉,平日里都是宁景从书院回来时才切一点点烧给他吃,看这菜里的分量,怕是用了不少肉,她能不心疼么?
宁何氏眼睛一转,连忙拿起一个馒头,将它撕开,用筷子把菜里的肉挑出夹入其中,直到夹不住了才停手,然后将馒头塞到宁景手里,“我儿肯定也没吃好,跟着一起吃点,多补补身体,好读书。”
宁景轻轻一笑,从善如流接过,而柳静秋看着几乎只剩咸菜的碗中,喉咙滚动了一下。
他嫁来宁家快一个月,基本就没见过荤腥,人久不吃肉骨子里都感觉缺油水。
当初他还在柳家时,每天早上都有一个鸡蛋吃,平日里要是有荤腥,那也是先紧着给他吃,由于柳老太的偏袒,其他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但现在,他是宁家夫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日子过得再糟糕,也没人会护着他了。
菜里仅剩的肉渣也很快被宁何氏挑走,她坐在旁边毫无形象大口吞吃,柳静秋沉默的端起一碗粥,夹了一点咸菜转过身去一旁吃。
他才喝了一口粥,就感觉宁景挨着他坐下来,然后一块东西掉进他的粥里。
柳静秋定睛一看,眼睛微瞪,偏头看去,宁景将食指竖在唇边,眼中含笑,笑而不语。
柳静秋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他的粥中浮沉的,可不是那个夹满了肉的馒头嘛。
宁景看柳静秋默默吃着馒头,笑了一下,站起身转头看向另一边。
这条田埂上有三处阴凉地,零零散散休息了十几个人,离他们近的是隔壁李婶子家,这户人家也没有男人,不过有三个儿子,都长大了,最大的那个孩子都五岁了,刚刚还和宁景一起来送饭。
此时,李婶子的大儿子李乾,二儿子李坤都吃好饭在休息,见宁景看过来,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说实话,宁景在村里名声实在糟糕,不提他连着“骚扰”柳家两个哥儿的事,平时他就十分自命清高,对村里的人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看人都恨不得用鼻孔瞧。
而且村里人都十分实在,喜欢勤快的人,最恨懒汉,宁景是个秀才郎,倒也不能直接骂他懒汉,但是他们家都快穷的揭不开锅了,都靠宁何氏东凑西扣的撑着,现在又来个柳静秋,但看宁景,一身光鲜亮丽的打扮,更显得这强撑的虚荣十分可笑可叹。
总而言之,宁景就不是个值得尊敬的读书人。
宁景对这些态度无所谓,看向李坤,道:“李二哥没在饭馆里忙啊?”
李坤平日里都在城里饭馆里当跑堂,也就现在农忙才回来做活,至于他们家老三在镇上的私塾读书,指望也能像宁景一样考个秀才回来。
“天气热,饭馆生意不太好,放我回来一段时间。”李坤冷淡的道,生意不好的时候饭馆不养闲人,等需要了才通知回去做工。
宁景笑了一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和李坤聊天,话里话外打听起城里干活的那些门道。
他说话语调轻缓,让人神经不由放松,李坤和他聊了会后态度也热络了一些,将自己知道的那些事都说了,顺便和他吐槽起饭馆遇到的一些奇葩客人,旁边的人见他们说的有趣,不由一个个凑过来听。
一时间一颗树下就聚了一堆人,将宁景围在里面。
第5章 初闻说书
“那客人上来就骂我一句‘你个狗杂碎的,没长眼睛啊,没看到大爷在这,还不上茶?’,我当时脑子就蒙了,想我好好端个茶也能招惹你了?那桌客人先来,我自然要先给他上茶,你后边来的,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旁边的人听了连连点头,感同身受。
李坤哎了一声,继续道:“可咱只是个跑堂的,哪得罪得起吃饭的客人,被平白无故骂了就骂了吧,出去做事哪有不受气的?可是想是这样想,我这心里还是膈应得紧,好几次想甩了不干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掌柜的来了!”
他笑起来,一背手,一挥袖,学着样子道:“客人,我店小怕是伺候不起您,请您另寻他处用饭吧。”
众人都是惊奇,兴奋道:“你掌柜的真这样说,这样做了?”
李坤笑着,挺起腰,与有荣焉道:“那是,咱掌柜的说,虽然咱们都是出来讨口饭吃的,但是骨气不能低了,别人要是平白无故骂你,就站起来怼回去,不要怕,他给撑腰。”
众人纷纷鼓掌,称赞道:“真是个好掌柜!”
“好东家啊,为了你得罪客人,李坤你跟着这个东家干,有前途!”
李坤点点头,也是一脸认同,可是很快他又叹了一口气,有些忧心道:“可惜啊,张掌柜这生意也不好做,前天辞了一个小二,还多给人发了五百文钱,说实在没办法雇那么多人了。”
“啊?这……怎么好人的生意都不好做啊!”
“是啊,张掌柜真是个厚道人,可惜了。”
“可不是嘛,咱们种庄稼的也帮不了他什么忙,饭馆吃饭太贵了,不然怎么也去捧个场。”
宁景一直淡笑听他们交谈,听到这若有所思,道:“李二哥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李坤看过来,道:“知道啊,还不是对面那‘食香阁’生意太好了么?把客人全抢去了,我还特意站门口招呼,都没什么人进来。”
宁景笑道:“那食香阁为何生意比张掌柜的好呢?是味道还是什么?看张掌柜的作风,应该不是服务不周到吧?”
李坤想了想,摇摇头,道:“掌柜待人厚道极了,现在还能撑下去全靠熟客,味道嘛,说实话,掌柜的偷偷买回来过对面的吃食,我们尝着其实大差不差,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对面那说书先生的问题!”
说到这,他一拍腿,愈加确定,道:“肯定是因为说书先生!”
见众人好奇看来,他解释了一番。
原来,两家酒楼对面而开已经有好十几年了,本来生意一直都差不多,偏偏一年前,食香阁聘请了一名说书先生坐堂说书,食香阁的生意就越来越好。
平日里,不是饭点,人们也爱有事没事去食香阁坐坐,听听书,喝喝茶,和这一比,张掌柜的品佳楼就门可罗雀,一直靠熟客支撑,现在越来越差。
张掌柜也想过请一个说书先生来,但这并不好请,一来说书先生本就稀少,姜朝读书难,说书先生基本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读书人,而读书人重面子,少有几个肯舍下脸面去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说书的;二来,就算请来一个说书先生,怎么就能保证说的故事比对面强?
若是故事不好听,来的人还是少,不过白费力气罢了。
“那说书先生讲故事,能白去听么?”有人问道。
李坤瞟那人一眼,道:“能啊,但是不点茶水不能上桌,只能找个地儿蹲着。”
村民听了,有人眼睛亮起,琢磨过段时间有空去城里见识一下,顺便免费去听听书。
宁景没说话,眼眸闪动,心里有了几分盘算。
休息过一阵,便又开始干活,众人便都散开回了各自田地,抓紧时间把谷子割回
宁景走回自家这块,刚刚他们聊天都是男人扎一起,女子哥儿都在一旁竖着耳朵听,那么多男人他们也不好靠近。
宁何氏挽着袖子,对宁景道:“景儿,你快些回家去吧,外面晒。”
宁景手里却摸出一把镰刀,这是他刚刚和李家借的,他们家就两把。
见宁景拿出镰刀,宁何氏和柳静秋明白了他的意思,前者连忙道:“儿啊,用不着你下地,你身子没好利索,而且你一个读书人,手里就应该拿笔杆子写字,怎么能做这些粗活!”
宁景笑了一下,将镰刀放在一旁,又从袖中拿出两条撕好的布条,拉过宁何氏的手,后者的手是做惯了农活的,粗糙枯黄,道道沟壑纵横,宁景一个男子握在手里都感觉扎手。
在那手背上有几道被稻谷拉开的口子,宁景用布条包住手心手背,道:“看娘为了这个家忙活,孩儿心疼,孩儿现在长大了,也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娘就让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不然我心难安。”
宁何氏看着手上的布条,心里一阵颤动,良久才用带了一丝哽咽的声音道:“好,但你累着了就说,不要逞强。”
“嗯。”
宁景笑着应了一声,看宁何氏下了田,他一把拉住默默从旁边走过的柳静秋,后者看过来,他微微一笑,从袖中又拿出两条白布。
他拉起柳静秋的手,那手纤细白嫩,像煮熟的鸡蛋清,可是现在这双手伤痕累累,左手大拇指上包着的布已经被血染出好大一块。
宁景没有说话,他用布仔细把那双手包好,然后放下,自己又拿了两条布,给自己包起来。
柳静秋目光复杂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就转身下田。
真是麻烦,也不知道这个朝代有没有手套卖?也许,这也是一个商机?
宁景想着,打算过两天就去城里逛一逛,看看这里的商品,如果有手套就买两副,没有的话看看能不能做两个。
他包好手,拿起镰刀也下了地。
下午日头更是难熬,只干了一会,汗水就顺着额不断滴落,还有些滑进眼中,顿时眼睛感觉酸涩。
宁景没有干过农活,不论今世还是前生,他以前就是个出身富贵的公子哥,从出生就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和泥土地唯一的交流就是闲时养养花,就连拿镰刀都是第一次。
虽然他速度比柳静秋还慢,但好歹是三个人干活,终于赶在日头落下,他们家三亩地全部割完,稻子先放在地里晒两天,到时候再来运回
回到家时,三个人都像是水里捞出来的,匆匆忙忙把饭烧上,就一个个排队用晒好的水洗漱。
本来是想让宁景先洗,宁景不肯,直接将宁何氏先推进去,随后是柳静秋,最后是自己。
做菜的时候,宁景又念叨着馋肉,宁何氏没办法,一狠心又切下一块腊肉,炒了一个荤菜,三人美美吃了一顿。
古代的夏夜,晚风清凉,漫天星辰璀璨,银河浩大梦幻,夜空干净的不染一丝尘埃,看得人心旷神怡。
宁景负手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夜色,才带着一身微凉的气息回了房间,柳静秋已经乖乖躺在里面,盖着薄被,双手放在被子下面,闭着眼,不知睡着没有。
说来也是有趣,原主和柳静秋成婚后两人虽在一个房间,但是是分开睡的,原主睡床,柳静秋打地铺。
而且两人到他穿越过来之前,没有发生过关系。
也不知是不是原主这辈子痴迷柳和宜,对柳静秋看不上眼,反而很有几分厌恶,新婚之夜也不碰他,倒头就睡,也不让人上床,柳静秋在凳子上坐了一晚,第二天夜里就打了地铺。
不过宁景自然不会如此,开始他还以为是柳静秋性子烈,不愿意和他睡一块,从记忆里找出原因后,就劝人到床上睡了。
于理,他们现在是夫夫,于私,虽然柳静秋是哥儿,但在他眼里也是个男人,睡一起没什么。
“睡了吗?”
宁景清润温柔的声音在房中轻轻响起,柳静秋犹豫了一下,睁开眼半坐起身看他。
宁景一笑,对他轻轻招手,道:“过来。”
宁景把烛火拿近,坐到床边,从袖中拿出一瓶药。
他将柳静秋的手拿过来,就着烛光将药轻轻撒在伤口上,看了看这道狰狞的伤,道:“这两天尽量避着点水,不然灌胧留疤了,就不美了。”
柳静秋怔了一下,抿起唇,轻轻点头。
宁景微微一笑,将他的手放回去,熄了烛光,上床睡觉了。
此后一连两天,宁景都在家呆着,没事就在书房看书,偶尔用毛笔练字。
他是会用毛笔的,因为他家老爷子最喜欢附庸风雅,为了从众多子孙里突出,宁家每个孩子基本都会练练琴棋书画,宁景一手字就写的极好,当初被老爷子夸了又夸。
只是老爷子走后,可能觉得没必要再争了,宁景就很久没有碰毛笔,没想到现在又要拿起来,一时手还有点生疏。
等帮家里背完稻子,宁景就收拾了一下,一大早上就起床,身边柳静秋还在睡。
他穿上一身青衫,头戴方巾,手拿折扇,带着自己仅剩的二十枚铜板,出了门。
第6章 未来探花
清晨的风凉爽,天空夜幕将褪未褪,还有零星几颗星子坠在一角,美如一副画卷。
宁景出了门,一路走到村口,这里有一人家做牛车载人的生意,每日卯时初出发,申时返回,过时不候,和某些乡村公交车似的,一天就一趟。
等宁景到时,发现还有四个人等在了门口,两个哥儿、一个女子和一个衣着干净的少年,他们看到宁景过来,两个哥儿和女子脸色一变,连忙往后挪开几步,如避蛇蝎,那少年看到宁景,也是嘴一撇,啧了一声,转过身背对着。
宁景察觉到他们的动作,止住脚步,这户人家特意在院子里放了桌椅,还有茶水,等着的人可以在里面喝茶,宁景也不进去了,就在院子外站着,晨风拂过他的衣袖,他看着远山孤星,表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村里人都起得早,就站了一会儿就看到几个人挑着担出了村,这些人都是赶着去镇上或者城里卖东西的,挑着的货物有山货有鸡鸭还有自己做的零嘴,挑担的大多是男人,也有一两个哥儿。
这个朝代虽然哥儿也能生育,但是大多数农家也把他们当个男人使唤,和男人干一样的活,难免接触过多,但要是哪个哥儿和男人出了风言风语,马上就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而男人什么事都不会有,反而还有人以此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