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房,床上躺了一个,搭着的小榻上躺了一个,都昏迷不醒,间或传出病吟之声。
进来的人都不由拿袖捂鼻,叹息这一家子的遭遇,本来母亲年老体弱,全家都靠老父撑着,眼见儿子读书马上有出息了,女儿也要嫁人了,却出了这样的变故,一个好好的家一下就塌了。
宁景没有捂鼻,只是眉头皱起,看了二人一眼,对冉熙兮道:“可请了大夫?大夫如何说的?”
冉熙兮秀美憔悴的面容浮现出愁苦之色,哽咽道:“村里的赤脚大夫说我爹便是、便是醒过来也瘫了,娘、娘本来就身体不好,这番打击之下,怕、怕是挺不过来了!”
她低声哭泣着,旁边的人一阵唏嘘。
宁景沉吟了一下,抬眸眼中一片镇定,斩钉截铁道:“村里大夫不行,便去请城里坐堂的大夫,冉姑娘,村子里可有牛车?你快去请相熟的人到城里请大夫,其中费用,宁某可全出了。”
众人一惊,看向宁景的目光都变了,透着一股火热。
冉书同一个清贫的秀才何时认识这么个出手大方的同窗了?
要知道城里大夫出诊起码一两银子,这两口子病的这般重,各种药钱林林总总加起来,没有十来两银子怕是照顾不了。
因着知道这俩人就是个吃药的无底洞,冉家的亲戚那是能躲的都躲,有些心善的让孩子送来几个铜板和吃食,也算念旧情了。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个没有血缘的外人来管这事。
而且,宁景能说出这话,说明他有这个银子,不然大夫请来了拿不出钱,扫的是他自己的脸面。
冉曦兮一时有些无措,但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也不是推拒还礼的时候,连忙深深一拜,道:“多谢宁公子大恩!小妹为奴为婢也会偿还这份恩情!”
宁景也不欲废话,从袖口摸出两锭银子给她,让她快去找人。
旁边一位青年小伙连忙站出来道:“孙伯伯家的马车今儿空闲着,俺这就去和他说,将马车借来一用!”
冉曦兮和那青年一块出去,旁边看热闹的人散去一些,有小孩搬了凳子过来给宁景坐,还有几人同样坐下,和宁景攀谈起来。
当宁景直言家中已有夫郎,不少人暗道一声可惜,这样一表人才又有银子的秀才,若是自家夫婿该多好。
现在他们是一点也不能把宁景和那个传闻中声名狼藉的宁秀才联系在一起了。
宁景却是话头一拐,问起他们冉家和那恶霸的恩怨,一说起这个,那些人顿时精神起来,一个个发表自己的所见所闻。
原来那恶霸一家姓魏,是村里数得上的富户,当家的男人还是村长的连襟,这一家人平日里在村子里就横行霸道,手里两个儿子一个赛一个无赖。
这次犯事的是他家二儿子魏养德,快二十岁的人还没有娶媳妇,平时对村里的姑娘哥儿就嘴上没个正经,见谁都一副急色样,加上他好吃懒做,村里没人愿意嫁给他。
其实魏家有钱,若是愿意多出点彩礼,也不是没有人愿意为钱嫁过去,但这家人那是一个比一个抠门,别说给厚彩礼,他不仅想白娶媳妇,还想在亲家那多吸两口血回去!
村里人都知道他们家的德行,所以才一个个避之不及。
冉家在村里一向名声极好,冉父勤劳能干,冉母虽然病弱但是为人厚道温柔,和邻里关系极好,两个孩子一个是会念书的秀才,一个长得貌美如花,不知多少人家羡慕。
而冉书同虽然性子孤傲,但对村里想识字的孩子都愿意一个个教,整个村子可以说有小孩的人家,都去他手底下听过他念书,被他教着写自己名字,所以大家对他十分尊崇,声望不在村长之下。
当时冉家出事,家家户户都提了东西过来帮忙,可他们家也不富裕,只能尽量帮帮,尽一份心意。
后来冉书同回来主持大局,他们虽然他不知从哪来那么多银子,但也替他高兴,以为冉曦兮可以不用嫁入那个火海,冉家父母也有救了。
结果没想到魏家竟然如此无耻,不仅动手抢人,还狮子大开口讹冉家那么多银子。
村里的青年都气愤不已,跟着冉书同去将冉曦兮救出来,又不解气把魏养德痛打了一顿。
后来魏家报官,冉书同被带走,魏家人还想让官兵把其他几个动手的也抓进去,但却被冉书同一人担下所有事。
之后的事,就和柳安川说的差不多了,魏家现在一口咬定冉书同打断他们儿子的子孙根,冉曦兮骗婚收了他们三十两银子,现在只还了十两,而且他们还说冉书同之前拿出来的银子是偷了他们家的,一共丢失了三十两。
现在加上医药费、莫须有的彩礼和被偷的银子,魏家要冉家拿出一百两,不然这事就以冉书同蹲大牢做了结。
冉书同本来要去参加科举的,若是背了坐过牢的污名,按姜朝律法,他不能再入仕途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除了取书名纠结,取章名我也纠结,章节名瞎取,和文章内容大概有一丢丢联系吧……(捂脸)
宁景的到来在青花村很快传开,魏家人也知道了。
魏家婆娘是个膀大腰粗的野蛮妇女,长得一副彪悍模样,脾气也如此,街坊邻里谁也怕招惹她,惹来一身骚。
此时她急急从外面跑回院子,那粗重的步伐踩得地上尘土四起,仿佛地震似的。
魏家院子筑起高高围墙,外人也见不到里面的景象,魏老头悠哉的躺在院子里枣树下的摇椅里,叼着旱烟晃着脚,一点也没有二儿子被人踢断子孙根的担忧气愤,实在奇怪。
“不知从哪来的一个读野书的,也敢来管冉家那伙人的事,和我老魏家对着干!老娘这就让我阿姊叫村长把他还有冉家的都赶出村子去!”
魏老头被这阵阵轰雷的声音震得耳朵发麻,不过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砸吧了一下烟斗,安抚下婆娘,问她出了何事。
魏钱氏这才把听到的事和他说了,听到宁景出钱给冉家二老治病,魏老头细小眼中精光一闪,顿时一个站起,高兴道:“这不是财神爷来了嘛!这是好事啊!”
魏钱氏被他这反应搞得没头没脑,问道:“你这是啥话?有这么个人来捣乱,冉书同说不准就被弄出来了,那我们怎么把他们一家人名声搞臭啊?”
见她还不明白,魏老头拿烟斗敲她一下,笑道:“名声臭不臭无所谓,本来就只想把他们赶出村子的,现在他来了个这么有钱的同窗,岂不是还能赚把银子再赶走?”
魏钱氏皱着眉,脸上横肉都挤在一起,别提多骇人,魏老头却习以为常,耐心的解释给她听。
在外人看来他们一家是为了娶冉家女儿才拿银子出来给冉家两个治病,冉书同不同意才引起一系列的事。
其实非也,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的——把冉书同一家赶出村子。
冉家自从有了冉书同这个秀才,在村子里声望越来越高。
村子五年更换一次村长,但其实除非出了大事,一直都是一任村长当到退休然后指认下一个,而当村长的便利自然不用多说,除非干不动或者升迁没人愿意下任。
但青花村这任村长做事确实不厚道,村里人对他威信很低,早就有人提议换村长,至于下任村长人选,冉书同父亲呼声最高,再有冉书同这个秀才郎做靠山,下次村长更换很有可能是他。
魏老头和现在的村长是连襟,对方也说等他下去,下一个村长要么是自己儿子要么给魏老头大儿子,反正都是自家人。
既然现在冉家威胁到他们的位置,他们便要想办法把这家人扳倒,最好是赶出村子去。
愚;嘻;筝;藜……
所以从头到尾,他们想做的就是赶走冉家或者把冉书同这个秀才毁了,而不是为了娶冉曦兮,不然他们魏家才舍不得拿那十两银子出来娶什么媳妇。
至于魏养德被踢断子孙根这事,更是子虚乌有,是他们故意栽赃给冉书同的,因为魏养德本来就是个天阉!
这事一直不为外人知道,这些年他们两口子也偷偷到处找人给魏养德看过,但是没有效果,魏养德也就一直没有说亲,怕被别人知道笑话他。
现在正好把这事栽到冉书同头上,反正天阉的事不能一直瞒着,索性挑开了,还能讹冉家一笔医药钱。
可以说,魏家人这是把能算计的都算计到了。
“让冉书同坐牢有什么好处?现在他来了个有钱的同窗,快些哄人把银子拿出来,然后咱们装作不计较的样子把冉书同放出牢,再把冉家挤兑出村子,岂不是一举两得?”
魏老头说着,砸吧了一下烟,一脸自得。
听他解释的魏钱氏也是双目放光,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还是老头你有主意!那我们现在去冉家让他们拿出银子么?”
魏老头道:“宜早不宜迟,让养贤叫人担上养德,去冉家门口哭,逼冉家拿出银子,他们要是不拿,我们再去官府门口哭,不怕他们不拿银子出来!”
魏家人行动很快,喊上几个人就挑起受伤的魏养德往冉家跑,到了门口正遇到冉曦兮请了城里大夫进门。
门口还有不少村民,看到魏家的人都警觉起来,自发挡在前面,不让他们过去。
魏家人也不进去,直接把人往门口一放,开始又哭又叫起来。
宁景听到外面的动静,便起身出门查看。
门口不过一会儿,就热闹的跟个菜市场似的,冉曦兮护着大夫走进门,脸上又气又急,偏偏对魏家人毫无办法。
要不是村民帮他们家把魏家人挡在院子外,他们家早就鸡犬不宁,两个老人不得半点安生。
宁景只淡淡看那些又哭又闹的人一眼,便不做理会,请了大夫进去看病。
大夫也是见过各种场面的人,进了房后略略询问几句因由,便一个个查看起两位老人的症状,倒是他旁边跟着的药童子对这事很感兴趣,和村民打听起来。
现在房间里只留了两个村民,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大言不惭愿意养宁景吃软饭的哥儿,他名唤江晴儿,模样俊秀飒气,扎着高马尾,穿着一身绯红的衣裳。
他和冉曦兮是好友,对魏家人十分厌恶,便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倒也没有添油加醋,看得出是个实在人。
药童子听了也是皱起小鼻子,道:“刁民!无赖!”
他想了想,又道:“小哥哥放心吧,县老爷是个大好人,他肯定会为冉秀才做主的!”
宁景回过头来,看向药童子,温和笑道:“小童儿怎么知道官老爷是好人?”
药童子不假思索道:“好人就是好人啊,来医馆的病人都这么说。”
药童子才六七岁,也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别人说好他也就觉得好,宁景眸光一动,他刚刚也有向村里人打听官府的事,但是村民对官府都讳莫如深,不敢妄言。
对于他们来说,最好是一辈子都不要和官府有联系,官老爷好不好,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药童子不同,他生活在城里,医馆里来来往往许多人,虽然年纪小,但了解到的消息反而比村里人多的多。
好官……
宁景轻轻一笑,看来事情并没有想的那么糟糕。
也许就算他不来,冉书同也会没事。
大夫查看了冉家二老状况,又施了针,一通操作下来,两人的呼吸顿时轻快不少,看来疗效不错。
大夫收了针,药童子十分机灵递过来纸笔,收拾残局。
一边开药方,大夫一边叮嘱注意事项,冉曦兮一瞬不瞬认真听着,生怕漏过一点。
此时天色早就黑了,大夫谢绝留宿,打算带着药童子再坐马车回去。
冉曦兮要留在家照顾人,宁景就代人送大夫回去,顺便还要抓药回来。
门口魏家人闹了一个时辰,见人家都不搭理他们,就偃旗息鼓退走了,现在村民也散了回家,只有江晴儿留着这里帮忙。
不过在宁景他们出门时发现,冉家邻居的年青小伙直接在院子外摆了个床,看样子他们不放心魏家人,打算守在这里过夜。
而除了这个小伙子,还有个面生的书生气的年轻人,看到宁景看过来,目露感激的对宁景拜了拜。
坐上马车,一直话不多的大夫突然道:“老夫观之前担子上的人有些面熟。”
宁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魏养德。
他也打量过魏家那些人,魏养德个子矮小,面容刻薄,二十岁的青年却猥琐得像个小老头,被打的鼻青脸肿倒在担架上,一直鸭子般叫唤着,嘴里不干不净骂冉曦兮,还直言他们已经有夫妻之实了,把冉曦兮气得直掉眼泪。
这大夫没头没脑来这一句,宁景也有些琢磨不透,只道:“不知陆大夫在何处见过他?”
陆大夫摸了摸美须,沉吟了一会儿,道:“此人可是说那冉秀才踢断了他的子孙根?”
宁景眉头一动,看着陆大夫。
陆大夫也没有卖关子,缓缓道:“若老夫没有记错,两年前,此人还来过回春堂问诊,看得就是他下三寸的问题,不巧,当时正是老夫接诊。”
“此话何意?”宁景一愣,道。
下三寸的问题——
果然,陆大夫道:“此人是天阉。”
魏养德是天阉,那么冉书同踢伤他的事压根就不存在。
宁景万万没想到,还能听到这回事。
本来他还在想怎么从县令处下手,快刀斩乱麻将冉书同捞出来,实在不行这事还能用银子解决。
一百两银子对冉家很多,但是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现在看来,这事另有隐情,就像一团麻线混在一起,看似难解,其实抓住一根暗线轻轻一扯,一切都散开了。
宁景跟着到了城里,时间已经很晚,他跟着陆大夫去医馆拿了药,就把药给了驾车的人,让带回去,自己则找了家客栈休息。
他已经和陆大夫约好,若是需要出面作证,陆大夫也愿意做这举手之劳。
魏家人再无赖霸道,也不敢来城里医馆闹事,陆大夫根本不虚他们。
只要解决冉书同伤人的事,这次事情差不多就解决了,至于另外两条状告,宁景手里也有证据,魏家人不过满口胡言,注定偷鸡不成蚀把米。
一转眼两天过去,来到了冉书同一案再审之日。
这两天宁景不是没想提前去监牢看一看冉书同,问他一些事,然而溪水城规定探狱只能在每月十四和二十八,其他时间一概不准。
宁景本想用银子打点一下牢头,只是那牢头虽对他秀才的身份颇为敬重客气,但要谈起进去探看就沉默摇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宁景叹气了一声,没想到银子在溪水城远没有平遥城好用,以此可见上头官员的行事风格。
平遥县令贪财,下面之人也就上行下效,贿赂之风盛行,而溪水县令清廉正直,下面的人根本不敢收银子,怕因此被革职处罚。
既然这条路不通,那就只能等再审之日,堂堂皇皇正面压制了。
八月初六,金阳高挂,巳时鼓声一响,有节奏的敲棍声从衙门内传出,同时还有阵阵“威武”之声,街道上不断有听到声音的百姓围过来,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在审什么案子?”
“嘿!你这都不知道啊?被审的可是个秀才郎,打人骗钱,被人告上衙门,已经在牢里关了五天,现在开始二审了!”
“我的天,秀才郎还能做出这种事!”
“这年头秀才郎都把书读到狗肚子去了,上次那个宁秀才抢媳妇嫁妆,现在这个冉秀才指使亲妹妹骗婚偷银子,这读书的就没一个好的!”
“那可不,不然别人怎么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周围吵吵嚷嚷一片,百姓对于能吃到秀才郎的瓜还是十分热衷的,平时见了秀才他们就算心里瞧不起,表面上还是敬他三分,毕竟秀才已经属于底层士级,不是他们平民百姓可以得罪的。
宁景跟随在人群里,他一身浅蓝色宽袖长衫,头戴玉冠,腰缠锦带,腰间坠有一块晶莹碧玉,长身而立站在人群里,卓尔不凡,文雅清贵。
旁边的人虽不知他身份,但都一个个尽量避开他,不知不觉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圈。
这身行头还是他昨日在城里闲逛顺手买的,是他最值钱体面的衣服,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重要场合穿得体一些总是不会出错的。
人群外突然一阵喧闹,人流分开挤进来一堆人,他们担着担架上的一个人来到衙门里的院子,将人放在地上,就开始跪地哭天抢地叫喊起来,这伙人可不正是魏家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