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瘟疫一般发生于天灾中后期,算得上时间充裕。
宁景与衡王一议后,他就去信和彭漱玉言说了此时,实则这也是一拍两合,彭漱玉掌握活字印刷术本就是有意借此为婧院谋得利益,自然是需要和人合作,而且合作之人身份地位越高越好,衡王现在身为姜朝摄政之人最好不过。
所以,宁景来书后,她便立刻推掉其他,安排衡王的事,着人迅速把四册书籍所需要的雕字赶出来,现在这四本书册已经可以借活字印刷术大量生产,比靠手抄方便快速太多了。
宁景将天灾书籍放下,拿起了另一册,这一次,他却是眼中一亮,饶有兴趣的翻了翻这本书的后面封面,又打开看了看书的第一页和最后一页。
彭漱玉见他神情,品了一口香茶,放下,浅笑道:“景院长可是满意?这些都是按照你所说做的。”
宁景一点头,笑道:“善。”
只见他手中拿的这本书籍,却是一本普通的启蒙书籍,可以说姜朝每一位读书人都有这样一本书,不同的是,这本书后面的封面上却是一副“洪水吞天图”——滔天的水势汹涌,似要卷扑出书页,田野山城尽皆淹没,数不清的人在水中挣扎沉浮,唯有一处山峰上隐约可见几道人影,苍凉悲壮。
再看书籍的首页和末页,则是介绍了洪灾危害,以及遇到洪灾时的自救之法,甚至还编成了朗朗上口的诗歌,看过一眼后,便是不以为意,也难免会留下一点印象。
这便是当初宁景对衡王说的,“更好的方法”。
他这一个方法,却是在各种书籍的封面和首页,以及末页植入“科普广告”。
姜朝人太多,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天灾类的书籍感兴趣,他们不会去特意购买天灾四册,进行了解,但是,只要是读书人便会购买这些基础书籍,宁景这一回就要“无赖”一次,疯狂在各种基础书籍里植入天灾科普,让人烦不甚烦,但是也被迫输入了天灾预防求生知识。
只是,这对于宁景而言,还不够。
这些书籍只能流通到读书人手里,然而读书群体只是姜朝的小部分,太多太多的百姓目不识丁,宁景他们的目的是尽可能救全姜朝的百姓,而不是只救读书人。
宁景将书册放下,看向彭漱玉含笑道:“接下来,望院长还能洽谈到更多书籍,如法炮制,在上面都印下这些图案和知识。”
彭漱玉点点头,这些事都要去和各城中的书馆洽谈合作,姜朝有最大的官府把持的书阁,主持全国的书册出版,各地方的书馆名义上都是隶属于其下,受官府管控,也能自己出书。
这些书馆出版书籍,一般是靠手抄,一个地方几家书馆还会存在竞争关系,这时候若是哪一家书馆能有更便利的拓印方法,大量出书,显然就是掌握了市场。
婧院现在有活字印刷术,完全能凭此去和各个书馆合作,将这门技术提供给书馆使用,而书馆就要满足他们的要求,比如在他们书馆出版的书籍上面印下宁景要求的这些东西。
拥有这门技术的婧院完全占据了主动权,这家书馆不同意,那便换一家合作,扶持起这一家,不同意的那家就会非常难受了,不得不慎重考虑,最后还是不得不答应婧院的要求。
当然,婧院也不会把人逼迫的太紧,可以适当让利给书馆,补偿一些银钱给被印有“天灾广告”的书籍的出书人,毕竟这样在书里打不相关的广告,难免会影响书籍的售卖。
除了在书籍上这些要求,婧院实则还做了一项意义重大的举动——凡是使用他们活字印刷术的书馆,此后不得再拒绝女子哥儿进出书馆,如同男子一般一视同仁。
且有些书籍活字印刷术不便拓印,需要人工抄写时,也不得婉拒女子哥儿进行抄录,女拥书人终是再现。
从他们掌握起主动权起,今后姜朝的文字不再只是对男子开放,女子哥儿的思想书籍也能进入书馆,摆在每一位读书人面前。
彭漱玉想起近来之事,也是心中惆怅,淡灰色的眸子里复杂难言,似感动似感慨也有轻松。
曾经的局面那么难,他们被步步紧逼,一路退至玉周城,立下这最后一地,如风波巨浪里一艘孤立无援的小舟,随时可能倾覆。
然而,不过短短两年,形式忽而大好,他们已经撕开了一个缺口,只要再继续维持下去,那么实现他们一直所想再不是梦。
他们,只求一个平等。
彭漱玉叹息一声,道:“不日我便要前往南煌州,若是顺利,便能在长公主支持下再立一处婧院,要是成功了,玉周城的婧院,就不会是姜朝最后一处了。”
宁景眸光一闪,微微颔首,道:“如此甚好,到时候我便不再只是一处婧院的荣誉院长了。”
彭漱玉被宁景这话逗趣,知他是在揶揄当初两人互相摆对方一道的事,当时自己说的堂皇,言宁景这个荣誉院长是姜朝所有婧院的荣誉院长,实际上婧院也只剩下玉周城这一所了。
“好,到时候婧院盛会,再请景院长过去主持,望到时候景院长不要吝啬,给南煌州婧院也说书一场,给学子们见识见识。”
宁景颔首,道:“然。”
他现在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知道,需要处处想办法打听的宁景了,知道的内幕却是比彭漱玉还多。
在之前婧院的处境看似危如累卵,随时可能覆灭,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若是婧院彻底覆灭,三色乾坤柱顷刻既塌,都等不到两年后。
婧院的存在实际上是逸帝以己献出性命再续三色乾坤柱二十五年,在人世间的代表。
他想力挽狂澜,将天灾减弱到最轻,所以以自己的命献祭再夺二十五年,给天下做准备,另一方面嘱托彭漱玉等人护持着婧院的存在,两方人一起努力,尽可能把局势拉回来一些。
逸帝去后,国师便一直关注着这一点,虽然彭漱玉多处辗转护持当地婧院,又进行重建,失败了七次,直到退至玉周城,剩下唯一一座,看似覆灭在即,实际上真到了危机时刻,国师自会出手。
如今衡王以及敦夙大长公主已经得知了这些内幕,双方一合计,衡王与宁景主持防御天灾的事宜,敦夙大长公主则扶持起婧院,尽可能平衡三色乾坤柱,减轻天灾的威力。
因是不会再留手,且目前两位姜朝实际同权者一心,相信很快婧院就会在处处地方重建起来。
至于要是有不长眼的守旧派过来显眼,敦夙大长公主的铁骑和长鞭都不是吃素的。
不过这一点,彭漱玉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国师预言姜朝将会迎来一场惊天浩劫,所以才需要他们做起诸多准备,提前给百姓灌输预防求生知识,宁景等人也并没有把天灾、婧院以及三色乾坤柱的事告诉她。
若是她知道逸帝真正的死因,也不知作何想。
会为了自己所爱之人是位顶天立地,心怀万民的君主而骄傲吧。
事情商量妥当后,宁景就辞别彭漱玉回去,今日他除了来谈事情,也是送柳静秋回归婧院。
婧院学子课程有三年,每年会有大小校考,去年因不在婧院之故,柳静秋便错过了,现在得抓紧时间复习功课,准备补考,便打算在婧院住一段时间,恰好这段时间宁景也会非常忙。
晃眼时间便到了南三州议会之时,地点定在了南燕州西岚城,州守府中,倒也离得近,宁景只需提前一天出发即可。
他倒是非常期待陈州守见到他时的反应,如今二人地位倒转,不提他帝师的身份,这次他身为司马负责南三州防洪事宜,可调配南三州所有官府势力为他所用,若有不从者皆可从重处罚。
陈州守绝对是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没人能忍受当初被随手拿捏的存在有一天骑到自己头上,耀武扬威,偏偏自己还得认命听从。
也不知,他会如何做。
南三州,二十二城主事之人齐聚,为防洪筑堤之事进行议会。
此时宁景还未到来, 众官员正在厅堂里闲坐喝茶,不时交头接耳低声交谈着什么,各人眼色不动声色交往来去,意会自明。
对于这位帝师大人,在座有些人在新帝登基大典上见过一面, 大多数人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但是关于这一位的来历都心里清楚几分, 这会儿就不由闲话起来。
“竟是位说书先生。”这话说的意味不明, 然而只要不是耳背之人,都能听出其中意犹未尽的轻嘲之意。
“说书先生惯是能说会道,哄人开心, 陛下终究年岁幼, 有这样一个乐子逗趣,也是好的。”一位年迈官员抚着花白长须, 施施然道,这人身着州守麒麟袍,头戴进贤冠, 一派儒风, 正是南平州州守高詹望。
也唯有他才敢这样公然对帝师调侃指点, 这位身为三朝元老,资历深厚, 在朝中党羽颇多, 便是幼帝见他都要尊敬客气, 他自然敢不给这位出身颇有争议的帝师脸面。
场上许多人虽然没有说话, 但是也很是认同高州守之言,在他们看来,宁景能当这个帝师完全是投机取巧,就如一个戏子,作用就是哄年幼帝王开心,并不值得他们尊敬。
而且历来当说书先生的都是仕途落第,不得已才去做这等抛头露面,任人评头论足的行当。
只是宁景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虽然不屑他们明面上还是不会表现出来,他们可不是三朝元老,宁景动不得,要是真的把人惹恼了,给他们一点小鞋穿也是够受的。
然而这时,一把温和声音响起,“高老此言有失偏颇,能者为师,不问贵贱,帝师能有此殊荣身份,定是有其过人之处,我等就莫要抓着这一个身份说事,更应该注意帝师身上的过人之处,加以学习才是。”
众人看去,待看清说话之人是谁时,不少人脸色古怪了一下。
正是,陈州守。
陈州守好像没看到那些怪异的目光,一派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自己说这话十分理所当然,出自内心。
出自内心?呵!
在场诸人都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谁不知道去年这人差点把这位帝师给当妖邪给烤了,结果事情反转,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说书先生却摇身一变成帝师,他们听说这件事时,差点没把大牙笑掉了。
现在这陈州守说这种话,真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在场都不是傻子,自然都闻出了味道不对劲。
这位,莫不是怕帝师寻他的过错,故意违着良心说这话吧?
恰在这时,有声音传来,“帝师驾到——”
众人连忙收起刚刚的散漫,一个个归入其位,皆是站起身来,侧身恭迎向外。
曦光照入,尘埃轻浮,一道挺拔身影步履如风,走入厅堂之中。
宁景一身青空银竹长袍,头束玉冠,大袖飘飘而来,行至主位,转过身来,看向诸位官员。
那些官员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一齐行礼,道:“见过帝师大人。”
宁景含笑道:“诸位不必多礼,都坐吧。”言罢,他率先落了座。
其他人见状,才依次坐下。
宁景开门见山道:“想来诸位也知今日齐聚此处所为何事,国师大人夜观星象,发觉两年后我南三州将有一大劫,洪水滔天,势不可挡,到时候洪水侵袭之下,生灵涂炭,百姓民不聊生,圣上闻听此事后,不忍见此乱景,开创姜朝先例,设水部一门,特管辖此事,目前由我全权主持,务必要在洪水到来前,为我南三州设立道道防线,将洪水之灾降到最低。”
他眼睛一扫众人,目光有如实质,无形之中便有股压迫感袭来,竟让这些久经官场沉浮的官员们不由正襟危坐,收了几分不以为意。
“奉陛下与国师旨意,南三州此后三年内,各方官吏皆需以水部号令唯命是从,若有违者,吾可先斩后奏,从重发落,望诸位悉知。”
场中安静一瞬,所有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宁景这话是明晃晃敲打无疑了,倒是不与他们玩什么先礼后兵的花招,直接拿皇帝和国师压他们,虽然他们接到的圣旨上确实也是这个意思,但宁景的身份实在不能服众,很快就有声音响起。
一位面生的官员站起身,向宁景行礼,道:“帝师大人,非是下官不听命令,也非是质疑国师大人的预言,实在是此前姜朝从无设置防洪设备的经验,况且下官也听说了,帝师大人似乎也不通此道啊。”
宁景目光落向这人,这位面相普通,身上穿着县令的衣冠,显然是别的州城都县令。
这位县令说话倒是颇有针对性,不是对皇帝旨意不服,也不是对国师的预言不信任,而是单单不信任他宁景的本事,不信他能担此大任。
很快,又有一道身影站起来,也是一位面生的县令,向宁景一行礼,道:“下官亦是如此认为,此事事情非同小可,若是如帝师大人所说,要建立长达一百五十公里的防洪堤,那定是要召集许多徭役,花费不知多少银钱,要是到时候事情没做好,这事又该谁来担责,我等对下又如何交代?”
“帝师大人或有惊世之才,但是这种关乎民生大计之事不可掉以轻心,下官认为,还是需要找经验老道之辈来主持,帝师大人大可在旁监察,也好落得个清净。”
众人一时之间,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厅堂里顿时如同菜市口。
宁景看着这一幕,心中一哂,这些人还没有开始,便就迫不及待想架空他,真是打的好算盘。
他眸光一冷,嘴唇一动,还未开口,就有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压下众人议论。
“放肆,帝师面前哪容你等言行无忌!”
诸人一静,看向那人,陈州守。
陈州守一脸义愤填膺,站起身,对他们道:“诸位同僚怕是不知,帝师大人精通华夏文明,所知所学,渊博如海,而今我姜朝试问谁动防洪之事,陛下和国师既然将此重任交由帝师大人,那定是认可帝师大人所言,诸位信不过其他,还能信不过陛下和国师么?依本官看,此事我等全听从帝师安排即可,大家当齐心协力,共度洪灾,而不是在此吵吵嚷嚷!”
这一番话一出,很难不让人给他鼓起掌,也确实有人在一瞬间的安静过后,响起掌声。
“陈大人所言极是!”
“还是陈大人看事清楚,我等刚刚也是一时急切才言行无状,听陈大人一言,如梦初醒,是我等不该。”
“便依陈大人所言,我等皆听从帝师大人安排便是了。”
宁景冷冷看着这些人一唱一和似的表演,眼中暗莽一闪而过。
这陈州守看似是在为他说话,实际目的和这些人一致——将他架空。
只是陈州守做法隐蔽的多,那些人是用难题疑问直言逼迫他,而陈州守却是唱起白脸,说着状似为他好的话,实际上却是要让他明白,这里在座的人是因为陈州守说话,才听令于他,并不是因为服从他。
更有甚者,这些唱反调的人,本就是陈州守安排的也不一定。
这一步棋确实不错,那些唱反调的人都不是南燕州官员,宁景便是要发作也牵扯不到陈州守身上,而且陈州守为他说话,他还得承这个情,日后就算想为难陈州守,也得掂量今天的事,要是做过了,还会被人以此事要挟,戳他脊梁骨。
宁景目光看向陈州守,后者也正看着他,脸上挂着温和儒雅的笑意,眼中却有一丝厉莽闪过,带着挑衅。
真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宁景却是忽而笑了,眸若朗星,微微闪动,道:“诸位言之有理,我一人之力甚微,不敢言说能做好全部。”
“不若如此,我给诸位三天时间,写著作一篇关于洪涝预防之策,三日后交于我手中,杰出者,我可做主提拔其为水部副卿,辅佐南三州防洪之事,诸位以为如何呢?”
陈州守眼眸一凝,目注着宁景,这却是以退为进,恰能暂解目前之局。
宁景是万不可能承他之情的,若是服众都要靠他人,那这个主事之人的地位也就名存实亡了,好处别人拿,出事宁景顶。
而且这也是其次,若是下面之人见宁景不过如此,做事阳奉阴违,南三州建防洪堤等事都会受影响,造成后果谁也承受不起。
众人对于宁景这话都是有些意动,虽不知宁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目前看来,这个选择不是不可以,若是他们出的策略胜出,还能任水部副卿,这可是实打实升官。
他们不怀疑宁景能不能做到,既然宁景敢说,到时候要是做不到,丢脸的也是这人,那他们更加不用把宁景当回事了,那时候这事便是皇上过问,他们也有由头推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