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间(木小吉)

老太太起床的时候，程修明已经和程远把院子里的雪打扫干净了。程修明还给程远堆了个雪人，用墙根那几棵棉花上摘的棉桃当眼睛，拿来做鼻子的胡萝卜是奶奶前天买的。
老太太看到程修明回来也是吃了一惊，中午的伙食都又往上调了一个度。
饭后兄弟俩在院子里洒了一把米，支了个筛子逮麻雀玩儿。这是小时候爷爷带他俩玩儿的东西。支筛子的木棍系上绳子，有麻雀落在筛子下面啄食，他们就拉一下绳子，筛子应声而落就会盖在反应差一些的麻雀上面。
小时候爷爷带他们玩儿的时候都是洒麦子的，现如今没有人伺候家里那一点儿田地，家里连一粒存粮都没有了。
程修明和程远两人百无聊赖的并排坐在廊下，程远手里还牵了个绳子。此情此景俩人都想到了那个小老头儿。
“对不起啊，小远子。”程修明开口道，“当初爷爷还清醒的时候不让告诉你，后来……”
程修明顿了一下，“后来，最后那几天他也只是想听听你声音，但是爸没有打给你。我没有坚持，对不起啊。”
程远摇了摇头。半年前他回家的时候，并不是逢年过节，程修明不在家里。这是他们兄弟继爷爷去世后第一次见面，也第一次谈起这件事。
“刚开始是不想你觉察到爷爷有点儿虚弱，爸可能也没想到爷爷会这么突然……后来也就不知道再怎么跟你开口了。”程修明叹了口气，“哥知道你心里有疙瘩，对不起啊小远儿。”
“哥，我知道的。”程远扯了扯手中的线，“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
程远其实更多的是怪自己。有些事有些人因为太在乎而更害怕失去。
程远在很小的时候就幻想过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自己能不能接受，答案一直都是不能。但是这种事情不是说你不能接受就不会发生的。所以程远感觉一直担忧和害怕这些，有一段时间严重到看到爷爷奶奶睡觉，会盯他们胸口的起伏。
如果当时，家里人选择将事实告诉程远而不是对他隐瞒一切。程远自问，他也不一定就会毫无疑问义无反顾的回家去。他有可能会选择逃避，选择不面对这件事。因为他太害怕“失去”这个概念了。
而如果他当时选择了逃避，那么他人生剩下的时间里，每次想起来这件事都只能恨自己。可是程修明他们给了程远一个开释自己的理由。替当时的他选择了不立刻面对，过后又给了他一个能责怪别人的借口。
程远扪心自问了一下，在那些打麻将或者伺候庄稼的借口里，程远真的是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不是的，他有感觉。他只是不敢去确认。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可以假装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在想要得到一些什么的时候就很勇敢，却在预感自己将要失去些什么的时候选择逃避。大概趋利避害一直都是人性本能吧。
程远内心的这些想法，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他觉得程修明一定是知道的。可是即使程修明知道，他也依然对程远道了歉。
“小远啊，你从小就比别人家的孩子细腻敏感，哥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程修明叹了口气，“但是，关于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想胡思乱想了。”程修明摸了摸程远的脑袋，“就这么过去吧，好吗？”
“嗯。”程远低头应着，他不敢抬头，怕被他哥看到自己又掉泪。
“多大的人了啊，差不多得了啊，以后谈对象了也这样吗？”程修明抬手给了程远一个脑瓜崩，“到时候是人家哄你，还是你哄人家啊？”
“……我有人哄了。”程远小声嘟囔着。
“什么？”程修明没有听清。
“……没…”程远撇了撇嘴。
其实程远在程修明面一直都没有什么秘密，什么事儿都会和程修明讲，只除了自己的性向。而现在又多了一个林深。
程远不能确定程修明会对这件事会是个什么态度，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冒这个险。

第40章 月光映雪
兄弟俩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连一个麻雀的毛都没逮着。程远觉得现在的麻雀是不是都进化了，比自己小时候的那批鬼精灵多了。虽然麻雀没逮到，但是地上米却所剩无几了。
晚饭是三个人一起做的，程远厨艺不行就跟在奶奶和哥哥后面打下手，顺便偷偷师，想着回拉萨的时候是不是能给林深做出来几分自己家乡的味道。
“回”拉萨。
都已经下意识用“回”这个字了。程远兀自笑了一下。
“想对象了？”程修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程远转头看了一眼程修明，正对上程修明的双眼。
“……看着点儿刀…”程远顾左右而言他，“炫耀刀功的吗？”
程修明笑了笑，低头接着将土豆切成丝。
这顿晚饭的丰盛程度不亚于年夜饭了。爸妈在晚上端上桌的时候进的家门，跟算好了一样。
程远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过他们俩了。感觉和半年前见到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倒是妈妈问他是不是黑了点儿又胖了点儿。
程远沉默了一下，黑是在拉萨的时候晒的，胖是回来之后奶奶养的。
程远小的时候，每次到快要到过年的时候他都是数着日子过的。而当日历真的撕到了那一天 ，离别的人重新再见面，程远都觉得和父母之间在最初的那几天有一份陌生感。就好像他已经习惯了那份空缺，一时不太能适应那份圆满。
后来当他长大了，自己也成为了那个离开家去到远方的人，数日子过年的人只剩下爷爷和奶奶，而现在只剩下奶奶。
但是他从来没有站在父母的角度来看待过那一场又一场的别离。不知道当年父母看到离开时还是一米五的儿子回来时突然长到一米八是什么样的心情。
如今想来，被那些离别的日子影响到的，不仅仅只有程远和程修明，更有他们的父母。
大黄似乎还记得程远他爸，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捡骨头啃，并没有因为突然热闹起来的屋子而大吼大叫。
程远撕了一块鸡腿肉悄悄地丢给桌下的大黄，被正在陪父亲喝酒的程修明给看个正着。
“小远也今年也二十多了吧。”程修明笑了笑跟程父说，“您怎么不问问小远有没有喜欢的人啊，逮着我一个人问个什么劲啊。”
“！！！”程远手抖了一下，刚夹起来的可乐鸡翅掉在了地上，便宜了桌子底下翘首以盼的大黄。
“？哥你是认真的吗？！”程远一脸不可置信的盯着程修明。不带这么坑弟弟的吧？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呢，这么猝不及防的吗？
“我不管他，我就管你。”程父抬眼看了一眼程远，接着对程修明道，“少拿你弟弟当挡箭牌，他多大年纪你多大年纪啊？心里没点儿数？”程父伸手给程远又夹了一个鸡翅放在碗里道，“小远儿就算是再过十年没找对象我也不催他，拿他当挡箭牌没用。”
“……”再过十年也没有找对象压力的程远。
“……”拿程远当挡箭牌也得找对象的程修明。
“谢谢爸爸。”程远看了看碗里的鸡翅低头道谢。
“爸，你这就有点儿太偏心了吧？”程修明抚额叹气，“我和程修远之间肯定有一个不是亲生的！”
“那必定是你啊。”程父喝了口酒悠悠道。
“小远啊，别说哥以后对你不好啊。”程修明大手一挥，“老程说的，我不是你亲哥。”
“我认你是我亲哥就行了呗。”程远傻笑着看着他们。
“我的傻弟弟呦……”程修明拍了拍程远的脑袋叹了口气。
一顿饭吃到月上中天，难得的团圆氛围，只是没有了老头儿。
程远抬头望着天空，月光映雪，把黑夜照的犹如白昼，星星都没有那么亮了。
也不知道老头儿到底变成了哪一颗，有没有收到周年祭的时候自己在色拉寺后山上烧给他的纸钱。
程远喝了两杯白酒，有点儿微醺。他成年没几年呢，还涉世未深，基本没喝过白酒。两杯下去脸都红了。
“醉了？”程修明拿着程远的羽绒服出来给他披上，“衣服都不穿就往外跑。”
“哥。”程远小声喊了一声，就着程修明的手把衣服穿上，“热。”
“那也得把衣服穿上，你是想感冒吗？”程修明道，“哥还能在你屁股后面追着给你加衣服到何时啊。”
“一辈子呗。”程远笑了笑。
“哪儿能真的就一辈子啊。”程修明叹气，“能提醒你一辈子天冷加衣的人不是我。”
“哥。”程远把脑袋搁在程修明的肩上。
“嗯。”程修明搂了搂程远的肩膀，“去睡觉吧？”
“我想跟你一起睡。”程远说。
“程小远，你几岁了？”程修明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程远。
“你就当我还是三岁不行吗？”
“……”
程远硬是要缠着程修明睡。等程修明收拾完要上床的时候，程远被窝都给人暖热了。正抱着手机跟林深打字。看到程修明进来，迅速返回主菜单。
“跟谁聊天呢，都大半夜了？”程修明瞥了一眼程远问。
“……没谁。”程远小声说。
其实程远非得缠着程修明睡，就是磨磨唧唧想跟程修明坦白。但是他又实在缺乏勇气。下午的时候在院子里几次酝酿还是浪费了一下午，刚刚在院子里刚喊了声“哥”，又没能开得了口。
其实程远并非是个心里能藏事儿的人。他想什么基本上都会挂在脸上。
程修明一早就看出了程远有话想对自己说，但是他没有主动去问。
“哥。”程远又小声喊了程修明一声，“其实，那个能一辈子提醒我天冷加衣的人，我找到了。”
程远惴惴不安地看着程修明，晒的暖洋洋的被子被他拉到了下巴的位置，感觉如果下一秒程修明暴走的话，他能立刻拿被子蒙住脑袋，隔绝掉程修明的怒火。
“嗯，是你手机屏保上那个人吗？”程修明反应淡淡的，并没有如程远想象的那般大吃一惊暴跳如雷。
“？！！”
程远倒是被程修明的话给惊到了。他颤颤巍巍的拿出手机，摁亮屏幕，林深立体分明的帅脸出现在手机上，这照片还是当初程远趁林深睡着的时候偷偷拍的。
“……哥…”程远可怜巴巴的看着程修明。

“……哥…”程远可怜巴巴的看着程修明，有点儿无措。
“磨磨唧唧一天了，以为你不敢说呢。”程修明道撑着脑袋看着程远，“勇气见长啊，那个人给了你底气？”
程远有点儿懵。
程修明的反应，好像不知道手机屏保上那个人是男人一样。
“说说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程修明淡淡的问道。
“……是…是个男人。”程远弱弱的道。
“……”程修明叹气，“你是被吓傻了吗？说的这都是什么废话。”
“……”程远觉得自己很委屈。自己这是废话吗？这难道不应该是重磅炸弹吗？不管谁遇到这样的事儿都会被吓傻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程远崩溃道。
“你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吗？”程修明看着程远说，“高中的时候偷偷拿家里的手机上网查论坛都不知道删浏览记录。”
“……”程远整个人都已经麻了。
只听程修明还在那儿说着，“你也就是仗着爷爷奶奶除了接打电话之外不会拿手机上网。我放假回来给爷爷手机清手机内存的时候看到的。”
“那你当时怎么都没有问问我？”程远不解道。
“我问你什么呢？你想让我问你什么呢？”程修明叹了口气道，“问自己的弟弟怎么突然会查这些东西？问你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是与不是我都没办法开口吧。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青春叛逆期与好奇心并存的年纪，如果我冒冒然的问了，再给你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引导和伤害。”
程远默然，怪不得有段时候他觉得程修明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呢。程远一直觉得是自己在那个年纪控制不住每天烦躁易怒的情绪，跟爷爷奶奶小吵不断，让程修明对自己失望了。
“后来，我自己也查了很多资料。这种事情……怎么说呢，不知道该怎么讲。”程修明躺平看着天花板，“反正这条路太难，你想好就行。我不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再替你做什么决定。这种事情…也勉强不来，真让你和小姑娘交往，你不会开心，也害了人家姑娘。”
“哥……”程远哽咽。
“这也不是一下就能想得通的，哥这五六年纠结来纠结去的，那都不是一句话能讲的完的。”程修明顿了顿，“不过好在你这些年也没有乱交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没为着什么人乱说什么话。”
“那你现在为什么突然就问我了？”程远掉着眼泪瓮声瓮气的道。
“我看你是快憋不住了。”程修明转头看着程远，伸手抽了张纸递给他，“可憋死你了吧？交了男朋友又不能跟人讲？”
“……”程远接过纸巾摁在脸上，他现在就想缓缓，不想说话。没想到出个柜出成这么个情形。
程远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喝的那两杯怕不是假酒吧。大家都变得很梦幻，明天一早醒来，不会就是一场梦吧。
“行了，别哭了，我还没哭呢，你哭个什么劲？”程修明揉了揉程远的脑袋道。
“你哭什么？”程远一边拿纸在脸上胡乱擦着一边问。
“我千辛万苦带大的弟弟成了别人的，难道我还不能哭一哭了？”程修明说。
“……你永远都是我哥！”程远瞪着程修明。
“嗯。”程修明应着，“所以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很好的人。”程远坚定的说。
“行吧，你觉得好就行，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况且他能够促使你想要跟家里人坦白，就这点来说，这个人应该给了你不少安全感和底气，不然你哪儿来的勇气想着出柜？”程修明悠悠的道。
程远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他觉得自己想要出柜的心思来的顺理成章。谈恋爱了，不想让恋人没有名分，如果可以的话，想让林深能被家里人接纳，想让林深能感受到有家人的感觉。
但程修明却用自己敢不敢出柜来判断林深这个人，而且貌似还挺有道理的。如果自己真的不确定林深是不是良人，想来也不愿意冒着会和家人决裂的风险来给他正名。
林深的好让程远忘记了其实自己也有遇到渣男的可能性。
“不过，你跟我说说就行了，不要跟爸妈还有奶奶讲。”程修明正色道。
“为什么？”程远不解，这样算什么？林深不还是不能光明正大的和自己回家吗。
“你是真的傻还是装傻？”程修明给了程远一下子，“爸还不能接受你没看出来？”
“？！”程远还没完全缓过来的精神又被程修明来了一棒子，“爸又为什么知道了？！”程远惊道，他都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表情了。
“这个我不清楚，难道不是该问你自己吗？”程修明皱眉道。
“那你怎么就知道他知道了？”程远绕的自己都快晕了。
“刚吃饭的时候那话还不明显？你三十岁了都不会催你找对象的。”程修明啧了两声，“信息传达的多明显，人家知道了，但是不想接受，也不想跟你挑明。”
“……哥，咱家是不是我才不是亲生的那个？”程远有点儿怀疑人生。
“你这个智商吧，确实是没有遗传到他俩什么，但是就外貌来看，在亲不亲生这点儿上还是毋庸置疑的。”程修明拍了拍程远的脸。
“……”程远觉得有被内涵到。
“徐徐图之吧。我也是花了好几年才想通的，你就别逼老程了。”程修明叹了口气，叹完发现今天一天就剩下叹气了，“老程不容易啊，他说不逼你找对象也算是态度很缓和了，对他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很难得了。恐怕也是觉得对我们有所亏欠，不好再说什么了。”
“嗯。”程远顿时觉得真是应了自己的名字“路漫漫其修远兮”啊，他什么时候才能带林深回家啊。
“他应该也不赞成你此时跟家里坦白吧？”程修明又问。
“他没让我说，是我自己想说。”程远低头小声道，“我想让他觉得他也有家人。”
“小傻瓜啊。”程修明拍了拍程远的脑袋，没有问关于对方的隐私问题，只是为程远的想法感到窝心。
这般掏心掏肺的待那人，只希望那人也能对得起程远这份深情。
不过，想来对方也是个会照顾人的，就那一大箱程远说特地买的牛肉干，居然是寄回来的。想来应该是对方提议的，以程远这个直愣愣的性子，可能只会想着背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