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漾破坏队形,拉开林昂面前的一把,坐了上去。
“怎么,”林昂低头研究花花绿绿的液体间隙抽空瞟姜漾一眼,挖苦道:“这就不堪其扰啦?”
“什么叫这就。”姜漾有点郁闷,手指不耐烦地敲吧台冰凉的石桌。
林昂摇头,说:“小年轻对爱情的执着你别低估呢。”
姜漾原本抓的重点是自己和方庭相似的年龄,怎么就被林昂说得像是有了不可逾越的代沟,但转念一想,选了个更刁钻的开口。
“你怎么知道是爱情?”
毕竟方庭确实年轻,容易害羞,更加内敛,就算表现得明显,但也从未直白地对姜漾表达过罗曼迹象。
况且两个男的,林昂说得这样风轻云淡。
他得意地冲姜漾抬了抬下巴,说出的话却堵死话题:“我看人很准,以前在牢里蹲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被狱友骚扰过。”
“这有什么的,”林昂笑了两声,问姜漾:“你恐同啊?恐同的话我不说了。”
这前后矛盾的,姜漾也不知道他说看人准是蒙他的,还是确实看出来姜漾性取向,只是对着他开玩笑。
“……不恐同。”姜漾说。
“我看你也不像恐同的样子。”林昂酒水调制完成,用毛巾往雪克杯底部擦了一圈,将液体倒出来。
“来一杯?”
姜漾看他一眼,用脚蹬了下吧台下壁,挪开一点距离:“你别又害我。”
林昂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点不长陈木潮用眼神杀人的记性,笑眯眯地接着诓骗道:“长岛冰茶,不醉人的。”
姜漾又蹬一脚:“这玩意儿大名鼎鼎,你当我没有常识?”
林昂笑着说没有没有,手腕一转,自己抿了半口,然后飞快往左右两边各瞄一眼,刻意压低声音小声说:“和陈木潮这种人谈恋爱蛮刺激吧?”
吧台快被姜漾踹穿了,不过这次是吓的,林昂语出惊人,姜漾又重新开始思考他说自己看人准这话的可信度。
半晌,他又用手抓住石桌边缘,胳膊反方向用力,把自己拽回去,无奈地说:“没谈恋爱。”
“啧,”哪知道林昂眉头一皱,“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不应该,姜漾愈发觉得林昂是个老骗人精,说话玄乎,神神叨叨。
“真不试试?”酒杯里的冰块四周化成圆润的弧度,林昂还没放弃他害人的企图。
“……您自己喝。”
因为接受陈木潮去医院看庄缪的要求,这天姜漾不到五点就提前撤退。
没人说他什么,因为确实清闲活少,顶多是方庭的吉他又唱起纪念爱情的哀歌。
酒吧到医院距离不远,路程比出租屋更近,姜漾坐了一趟直达的公交,投了一枚硬币。
下车的时候夏季南边的天空才擦灰一点,太阳红火,住院部大楼高耸,挡住半颗。
推门进去的时候,周颖月正坐在床边削苹果。
见他来,周颖月露出有点意外的几秒空白,随后反应过来,笑着招呼他坐。
“幸苦你来。”她将削好的苹果分成两份半个,一半递给姜漾,另一半拿给正坐在床上看小学数学课本的庄缪。
姜漾说不辛苦,被庄缪甜甜地叫“小漾哥哥,能不能帮我看几道数学题”。
中途周颖月出去打饭,再回到病房内时,数学题看完了,庄缪晃着小脑袋和姜漾扯东扯西,姜漾很耐心地附和她,时不时顺着她的话提出一些问题。
周颖月用医院并不算特别美味的饭菜堵住庄缪的嘴,视线转向得空闲下来的姜漾,拎起保温壶给他倒了一杯水。
庄缪吃得口齿不清,问姜漾:“小漾哥哥,陈木潮怎么不来?”
陈木潮不在的时候庄缪大胆很多,直呼其名不在少数。
姜漾昨晚问过他相似的问题,但陈木潮没有回答。于是姜漾只能说:“好像有事,没和我说。”
“不过他说以后不用去便利店打工了。”
周颖月眼神一动,拿出手机往屏幕上点了点,看了一会儿,然后不动声色地放回去,拍拍姜漾的肩膀,把他叫到病房窗边,推开一小道缝隙。
风灌进来,带着太阳的热气,不算凉爽,但稍微冲淡了一点病房内消毒水和闷闷的药味。
姜漾不催,周颖月犹豫再三才开口,说话方式挺含蓄。
“陈木潮他……”又一阵风,周颖月声音本来就低,当下就囫囵在风声里,姜漾没听清。
但事关陈木潮,于是姜漾追问:“他怎么啦?”
周颖月好像以为姜漾是没听懂,换了个方式,直接把姜漾一直想知道的答案告诉了他。
“陈木潮今晚应该是去还钱。”
姜漾顿了一下,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周颖月因为这事单独叫他,说得小声,但这副语气没来由让他嗓子里提起来半口气。
周颖月又提一个地名:“去柳里路还,那里是路港最乱的地方。”
半口气变成一整口,风更大了,吹得姜漾眼睛干疼。
“他每次去还完钱,情况都不太好,”周颖月说,“前几次身上都有点跌打伤,叫我别告诉你,但有一次我记得很严重。”
“有人拿大概是酒瓶之类的东西砸了他后脑勺,他动静很大地回来,我当时准备第二天的早饭,没太注意,庄缪进去找他,哭着出来,说哥哥是不是要死了。”
“我当时以为她开玩笑呢,进去一看,枕头上全是血,都快染透了,人昏迷着,怎么叫都不醒。”
周颖月没看姜漾,兀自叙述,声音有点抖。
陈木潮那天关门声响很大,不像是风吹的,庄缪彼时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刚看到虹猫拿着剑和反派对战,陈木潮“砰”一声吓了她一跳,庄缪走神几秒,看着她哥哥脚步极快但有点虚浮地进了卧室,错过了动画片最精彩的部分。
动画片放映结束,庄缪惦记着反常的陈木潮,随口应答了声周颖月的催觉,蹑手蹑脚进了陈木潮卧室的门。
周颖月半天没见庄缪的动静,刚从厨房走出来就看见庄缪哭花的一张脸。
“妈妈,哥哥他是不是要死了。”庄缪抽抽噎噎地,话讲得很不流利。
周颖月皱皱眉,被庄缪扯着衣服,一步并作两步走。
进门看见陈木潮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再走近一点,枕头上刺目的鲜红缓慢地晕开,他耳边的黑发被血液结成几缕。
周颖月吓了一跳,拍陈木潮的胳膊,叫他的名字,都毫无回应。
直到掏出手机按下三个数字,陈木潮眼球滚动,像有心灵感应般睁开了眼。
只是不聚焦,周颖月问他话,他也像听不懂一样发呆。
过了几秒,陈木潮缓过来一些,伸手把周颖月悬在手机上的手指拨开,声音哑得像被上千只蚁虫啃食声带。
“不要打,少花点冤枉钱。”陈木潮说。
周颖月气得想笑,“你看看你的样子,这么不想活?”
陈木潮没说什么,但大约是脑子被打坏了,还是说:“没事,不用管我。”
“最后是我扶着去了小诊所包扎。”周颖月垂了垂眼,又抬头看天。
她皮相优越,但不惑年纪也显出倦态,即使比陈木潮大不上多少,这个长辈的位份坐得也毫不违和。姜漾从她侧脸看过去,能发现眼尾的皱纹。
“我也不想叫你多担心的,但是这次庄缪生病,大半钱都拿去交医药费了,那群目无法纪的人会怎么为难他,所以……”
周颖月剩最后半句话没说,话音落下时,风变冷,夕阳早就没有了。
入夜是适合交谈的时间,昏暗会助长倾诉欲的生命力,追忆往事惆怅,氛围常好,只是医院白炽灯亮得不看脸色,毫不沾边这个黄昏。
周颖月噤声一小会儿,关上了窗,玻璃上有风吹来的灰尘,晾干的水渍,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了,天还是黑得浓稠。
“所以今晚要是有什么意外,就麻烦你多照看他。”
陈木潮身上有很多疤,姜漾上一次看到,是在一个多月前了。
入夏季节,他常穿的几件短袖洗得近乎透明,除了裸露在空气中视线内毫无阻拦可见的小臂,他身上颜色深浅不一的伤痕也因为姜漾的细心观察而被放大。
只是每次问,陈木潮都说:“不记得,很久了。”
时间冲淡一切大概是谬论吧,更何况陈木潮说的话不可以完全相信,这种嘴硬心软的人最会诱导,诱导别人只了解他想让人知道的。
而不想让人知道的,姜漾亲自撬过他那么多次嘴皮子,还不是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陈木潮或许真的完全没想让姜漾了解他。
姜漾觉得有什么淌着酸涩汁液的透明网膜盖住了他的心脏,液体被毛孔吸收,可是他擦不掉,陈木潮的名字在心室里想一次回音都大声,他的不甘和怒火没来由地被浇灭完全。
姜漾摸出手机,太久没开机让手机的硬件设施产生不可逆转的老化,手机屏幕不流畅地卡壳一秒才亮起来。
他又感到惭愧,明明是来探望庄缪病情,周颖月几句话把他弄得心神不宁,最后高不成低不就,道别也心不在焉。
陈木潮的电话打通了,但没人接,从医院一直响到出租屋的整段路程。
走到楼道,细小的几只飞虫往楼道里装的声控灯上撞。
声控灯是亮的,姜漾往上走,光铺到二楼,陈木潮的出租屋所在的楼层外。
不接电话,也不是关机,姜漾手指碰到门把手冰凉的铁皮上,掏出钥匙,只转了一圈,门就打开了。
他并没有立刻进去,动作很轻地扶着门,让它虚掩,另一只手摸过常年放在门口的闲置扫帚杆。
是周颖月用坏了的,闷在潮湿的角落里,扫帚杆表面开始掀起一块一块生锈的皮。
他轻手轻脚进门,屋内漆黑一片,自己刻意压制声音,另一道属于别人的动静却没有反侦察意识地全然放大——是很沉重又紊乱的呼吸。
姜漾愣了愣,月光不算亮眼,却也足以让他看见单人沙发上躺着个姿势勉强的人。
陈木潮半躺在沙发上,脖子和腿部膝盖内侧垫着两边扶手,手臂垂下来,手背碰着地板。
“在家怎么不接电话,”姜漾悬了一个晚上的心放下来,嘟哝着推开门,将扫帚杆放回原处,“声控灯没灭就睡着了,有这么困吗。”
再转回去关门的时候,陈木潮大约被吵醒,动作有些迟钝地坐了起来,看向姜漾的方向,缓步走到离他两步的位置,离近了才发现陈木潮脸色不好看,像没睡醒。
姜漾吓一跳,他就是反手关个门的功夫,陈木潮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无声默片。
“你醒了,那我开灯了昂。”姜漾作势抬手,沿着白墙往上摸,要去碰顶灯的开关。
摸过一指尖墙灰,顶到开关按钮时,陈木潮抓住了他的手。
“别开。”
声音很低,姜漾的手腕被陈木潮圈着,虚虚地握住。
他的手心很热,有层薄汗,但本人却并不是汗手的体质,姜漾猜测或许是路港夜晚太热,陈木潮风扇都不开,睡得难受。
“这么黑,干嘛不开,”姜漾享受与他的肢体接触,很不要脸地就着这样的姿势和陈木潮慢吞吞地说话:“想邀请我跳舞?”
姿势是很像的,月亮是灯球,姜漾不会女步,便照着男步的姿态往前进了些许,嘴唇够到陈木潮下颌,
交际舞讲究亲密甜美又恰如其分的社交距离,姜漾有意将鼻尖停在距离陈木潮皮肤几寸之外,但鼻息喷吐,也和零距离没什么区别。
“……”
不长嘴的人活该得到惩罚,陈木潮不动,反应微弱,很反常,换做平时早已经少不了一顿冷嘲热讽。
姜漾总是看不明白他的,很浅薄的一点气焰又烧上来,不过很快能散掉,这次却不愿意太快服软,想起来陈木潮给过他的一个警告。
——“不要碰喉结。”
姜漾侧过头,嘴唇接触他脖颈上的肌肤,在凸起明显的那块软骨处咬了一口。
这下反应比姜漾想象中大得多,陈木潮立刻放开他,往后退,闷闷地咳了两声。
呼吸声更重了。
“身体不舒服?”姜漾闻到一股不常见的苦味,以陈木潮为中心,带着过身的周边气流也往姜漾的远处退去。
陈木潮转身就走,说:“没有,我去洗澡。”
落荒而逃。
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姜漾在原地站着,不知是他嘴唇太凉,还是陈木潮体温太高,他唇部还有被高温刺激的余热。
等等……高温?
姜漾想起周颖月的嘱托,联系没什么精神的陈木潮,无人接听的电话,压抑不住的鼻息。
浴室里传来水声,音量不小,足够遮盖住所有不和谐的动静。
门口到浴室的距离不过几步,十几秒,姜漾眨了几次眼,就又站在那片贴了防窥膜的玻璃前。
陈木潮的数种反应都告诉姜漾——别问,不想说。
那能怎么办,姜漾往后退了两步,眯起眼。
只能硬闯。
玻璃门不好踹,姜漾是有力气,但碎玻璃渣说不好会落到他们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谁的头上,财产损失是小事,生命安全兹事体大。
门上有块铝合金制成的扣锁,姜漾没有尝试,都知道陈木潮这时不会让他打开。
不过是很普通,也最方便撬的锁型。他在屋内稍微翻找了一会儿,搜获两只庄缪用来别头发的发卡。
铁片插入洞口,转开需要巧劲,姜漾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做得多,力道运用得当,锁孔里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门往里推,姜漾先看到陈木潮低在阴暗面里的一张脸。
陈木潮本就不是正气的人,或许是真有注定,才致使姜漾看见照片都难捱情愫,一见钟情太老土,俗得不像现实发生,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这种无法明说的情感到底是不是家庭不幸福导致的幻象寄托。
直到亲眼见他。
同类相互吸引是真实存在的,姜漾为人卑劣,陈木潮满身是伤躲在空间逼仄的淋浴间里自行解决也算不上坦荡。
他靠在墙上,上半身被绷带凌乱地包裹几圈,目光所及他及手上的动作,姜漾下此结论。
察觉到有人不经允许破门而入,陈木潮脸上露出些许诧异,很快消失,他性子淡,私密行为被撞破产生的情绪都很少,只是停下来,拿下挂在一边的浴巾,系在腰上。
苦味更加明显,是陈木潮身上涂满的伤药味,今天穿的黑色短袖被揉成一团,扔在一边。
“看完了吗?”
淋浴喷头没被要求停下工作,浴巾很快也湿透了,紧贴在陈木潮大腿上,勾勒出强悍的肌肉线条。
“看完了就出去。”
绷带也湿了,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没有一点常识,陈木潮没避讳让伤口沾水,他腰侧的白色布条漫出鲜红的颜色,好像是又崩开了。
声控灯没灭就睡过去或许不是陈木潮的本意。
果然陈木潮不让碰喉结是有原因的,姜漾没出去,反而走进浴室里,看了眼被浴巾遮住反应的地方,评价道:“这么敏感。”
陈木潮没有说话,蒸汽将他的眉眼模糊成柔和的假象,水顺着头顶往下淌,经过伤处混成淡红色的液体,在淋浴室的地板摊开一整片。
他的左腰上被划了一道长又深的伤口,已经缝过针,但不是很正规的医院,只负责简单的消毒和清理,衣服料子被糊在到处是血的皮肤上,陈木潮用了些力气才将上衣撕下来。
绷带也完全不能看了,只是陈木潮没什么精力再去处理。
姜漾闯入的第一眼,他没来由觉得很累。
随后是难以忽视的磅礴的无奈,他并不怨恨,只是疑惑,为什么连一点逃避的时间都不给,生活非要每分每秒逼他承受,然后做出选择。
而姜漾推波助澜,助纣为虐,逼得尤其紧。
他好像没听见陈木潮并不客气的要求,兀自走近了,还对陈木潮因为他而产生的生理现象评头论足。
姜漾嘴角弯起一点,像是在笑,但陈木潮觉得他没有很高兴。
他问:“你告诉我又会怎么样?”
然后也进入淋浴喷头所波及的范围内,他没有脱衣服,蹲下来,脸靠在陈木潮的浴巾旁边。
姜漾又笑了笑,很奇怪的表情,并不单一,有不满和欢愉的结合产物:“要我帮你么?”
第41章 咽下去
喷头里洒出的热水像加热后的酒精,姜漾没等陈木潮回答,拉下他系得不紧的浴巾。
比嘴唇上的薄皮更敏感,但具体是什么东西烧着他的身体内外,实际上他并不清楚。
或许在陷入此类都会失态,灵长类与非灵长类都是如此,人类更是从中脱颖而出,姜漾不带任何有色眼镜地看过相关的科普类动物纪录片,而陈木潮扣住他的下巴,巨大的力量往姜漾的皮肉下陷,眼睛盯住他,凶悍又俊美,更像纪录片里野生动物种群中的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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