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几边的电视机开着,音量调到充满客厅但进不了卧室的适宜程度,供应电量的插座被擦得很干净,黑色的电线上反射出光泽,路港地方台的天气预报正在播放。
“各位观众大家好,今日是2019年4月2日星期二,天气由多云转小雨,气温二十一至二十八摄氏度,空气湿度百分之八十五,另外,主播提醒各位观众,路港即将步入回南天,请注意防潮。今日的天气就是这样,再见。”
“我真的很想去。”姜漾紧接着气象预报主播的话,又强调。
陈木潮还是看着他,一言不发了几秒。
然后说:“你想去哪里。”
医院还是酒吧,路港还是深圳,悬浮宇宙还是留在地球。
姜漾愣了一下,完全没意识到陈木潮为他设陷,一步踏入文字的骗局。
“医院。”他说。
陈木潮听后,十分不明显地笑了笑,跳过医院,轻声对姜漾重复了女主播说过的一个名词:“回南天。”
姜漾不是没在深圳经历过回南天,但此刻大约只觉得陈木潮莫名其妙,喉咙里发出一声疑问的音节,也没说另外的话。
自从气象预报过回南天的临近,陈木潮就产生一种四周水汽增加的错觉,与姜漾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他才缓慢而迟钝地意识到,水汽增加或许并不是因为那场还未落下的雨。
离近的呼吸,通过鼻腔和百分之八十五湿度的空气,连接和缠绕在一起。
路港某个狭窄的出租屋内,有一对鼻尖之间,已经提前步入回南天了。
“没什么。”陈木潮说。
“去医院可以,”他顿了顿,“酒吧也行。”
“但别再喝林昂给你的酒了。”
至此,宇宙坟场的最深处,有一颗恒星开始重新自转,开始被潮湿的引力重塑。
倒带洛希极限后,成为一颗真正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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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住院部是一栋单独的楼,在隔着一条四周种满灌木的小路的门诊部后面。
由于陈木潮周到的缘故,他们到达医院后,就直直穿过低矮灌木的小路,走进住院部的大门。陈木潮进到电梯轿厢,伸手按了楼层,钢丝绳带着他们一路往上,发出不太坚固的曳引声。
病房是普通的三人间,床与床之间拉着浅蓝色的布帘,庄缪的床位在靠窗的位置。
姜漾和陈木潮从床尾的通道接连穿过两片布帘,周颖月见了他们,忙从床边放着的为家属守夜准备的弹簧床上站起来。
庄缪睡着了,手背上扎着针,周颖月让姜漾坐,和陈木潮走出病房,要去住院部缴费。
姜漾没什么事干,也帮不上什么忙,说来看看,好像真的也只能看看。
陈木潮和周颖月出去的时间格外久,姜漾没敢离开病房,往门口走了两步,捶了两下久坐而酸疼的脊椎处。
门由于常有其他屋内的人进出而没有关紧,姜漾在小声的杂音中听到门外传来周颖月和陈木潮说话的声音。
他们大约是故意没进来,不知是不想让姜漾听到,还是不想将庄缪吵醒。
“剩下的钱不够下个月还了吧。”周颖月陈述道。
陈木潮冷淡地“嗯”了声,然后姜漾听见火机被反复按开的声音。但这是在医院连廊里,所以他猜测陈木潮并没有抽烟。
周颖月又说了句什么,但邻床的病人从塑料袋里拿了个水果,塑料制品的东西一摩擦着响起来声音就很大,姜漾没能完全听清周颖月说的话,只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她懊恼的情绪。
“还钱有救命重要么,”陈木潮说,不过不像安慰,他数落周颖月:“你在想什么。”
周颖月顿了一下,无奈地说:“可是那个债主不是好惹的吧,好几次他都……”
陈木潮及时打断了她的话,门外又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周颖月的语速变慢:“要不我去和房东交涉一下,这个月的房租缓两天。”
“不用。”陈木潮一点都不考虑此方案,很快地拒绝。
接着,姜漾从周颖月的声音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话里话外把姜漾与酒吧的工作联系在一起,询问陈木潮拒绝的理由,是否与这个有关。
但陈木潮否认了,只说:“没必要,还有时间。”
周颖月没再劝,脚步声又传到房内。姜漾便快步走回弹簧床旁,对着走进来的两个人露出没有一点破绽的表情。
姜漾和陈木潮在住院部停留的时间不久,半个小时就离开了,周颖月则暂停了她管理杂货摊的工作,交给摊里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大姐打理一个月。
走到住院部大厅时,乌云已经堆积很厚了,连玻璃门外的光线都是灰黑的。
此时距离大门的距离不过四五步,只是下一刻,雨点就快他们一步先落下来,由和缓到密集,最后更是让人感觉天都在颤动。
姜漾没再往前走了,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窗外,嘴巴微微张着,小声回忆:“不是说多云转小雨吗。”
陈木潮陪他停下来,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从装钱的帆布袋里变魔术似的掏出两把伞。
他听见了天气预报,天色也不好看,未雨绸缪地拿了三把折叠伞,一把留给周颖月使用。
姜漾接过其中一把,手上刚使了劲想要撑开,有条伞骨上的一个零件就不知怎么突然崩开了,整把雨伞面临散架,摇摇欲坠的伞布搭在姜漾手上。
姜漾张了张嘴,反射性地转头看向雨伞的主人。
“你……”陈木潮也被雨伞突然报废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评价道:“破坏大王。”
姜漾急忙撇清:“不是我,它自己崩开的!”
陈木潮点点头,但看表情明显不信。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陈木潮相不相信的时候,伞骨上的零件太小,掉到地上就找不到了,姜漾放弃找寻和修理,将伞柄往里推了叠起来,然后慢吞吞地往陈木潮身边靠。
陈木潮不需要回头都知道姜漾打的什么主意,故意等他又走近了一点,期待拉得无比高了,才说:“我这把伞给你,你自己撑。”
两人又等雨稍小一些了才走,但在住院部大厅等待期间,姜漾一直沉着脸,郁闷计谋没能得逞,但陈木潮原本就是逗他玩,雨也没有小到不打伞就走出去的程度,因此在踏出门前的一刻,还是将那把尚且完好的伞又从姜漾手上拿回来了。
姜漾手上陡然一空,没太反应过来,陈木潮就先他一步撑开伞走进雨里。
风混着雨水斜着打下来,他们之间隔了一层倾斜的连绵残影。
陈木潮好像也意识到了,又往回走了两步,然后在姜漾模糊的视线中动了动嘴唇,说的话也立刻被雨声拍到地上的水洼里。
过了一会儿,姜漾才听清了,陈木潮说的是“过来”。
进楼道的时候,陈木潮让姜漾先上去,自己留在后面,等姜漾的后衣摆也进入楼梯间后,才把伞收起来。
他们不是步行回家,坐了需要换乘一次的公交,两个人一共投了四枚硬币。
公交车开不进岭村像线网一样窄而弯绕的路,公交车站设在社区那块很大招牌的对面,走回家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仍是陈木潮撑伞,他将伞拿在右手,姜漾顺从地走在他右边,肩膀和手臂由于两人步频的落差相互摩擦数次,期间也无其他肢体接触。
伞不够大,姜漾偏过脸看了看,陈木潮的左肩处留下了一片深颜色的水渍。
但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雨伞无法完全规避雨水,风好几次刮到他脸上,就算陈木潮尽量将伞面与楼道的上檐重合,他的头发还是有点湿。
屋里没有阳台,陈木潮就将伞重新撑开放在地上,不看姜漾一眼,转身进了卫生间,随后姜漾听到电热水器按钮往下按发出的声音。
隔了几次呼吸的时间,陈木潮又出来了,手上拿着块有些潮气的毛巾。
“擦一下头发。”陈木潮将毛巾递了过来。
姜漾坐在椅子上,刚要接,手伸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眼珠轻轻颤了颤,身体往后靠,笑着对陈木潮得寸进尺,“你帮我擦吧。”
他也知道陈木潮要么骂他要么装听不到,甚至可能会直接把毛巾扔他脑门上,无所谓他感冒还是产生别的不适症状,但也从来没想过陈木潮会真的走到他面前。
不到一臂的距离,还在接着靠近。
姜漾笑容还挂在脸上,但脑子已经不思考了,愣怔着闻到了陈木潮身上雨水混着洗衣液的干净的味道。
陈木潮又走进些许,面无表情地俯视下来,眼皮半垂着,过了几秒,幅度很小地抬了下手。
这个动作莫名令姜漾感到熟悉,心重重一跳,和一个并不记得自己经历过的画面重合起来。
——一只手用力地带着毛巾扣在了姜漾头上。
姜漾整个上半身都往下沉了沉,原本就要聚起来的画面被一下子冲散了。
“丢……”姜漾头顶钝钝地疼,剩下半句骂人的话说到一半硬是忍了回去,抬手想扯盖住整个脑袋的毛巾,但陈木潮的手掌还压在上面,一时没能顺意。
“陈木潮,”姜漾气急败坏,“你放手!”
混乱中,姜漾听到陈木潮只有气音的笑声,然后松开了手。
“这不是有手么,”陈木潮盯着姜漾把毛巾摘下来,脸上的表情全部收完了,好像刚刚的笑声是姜漾听错,语气也平淡,“有手就自己擦。”
姜漾头发全乱了,耳后到脖子红了一片,想发火,但陈木潮溜得飞快,转身一绕,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一肚子火没处撒,姜漾瞪了眼陈木潮进的房间门栏,只能放弃。
和陈木潮同在一张伞面下时,他的心情并不像自己原本想象中那样,由于接近倾慕对象而雀跃,反而将脑袋放得很空,整个世界里除了雨水掉在地上和汽车的轰鸣声外,什么都没有。
他能明显感觉到陈木潮在排斥与他肢体接触,清楚他为姜漾湿了一半肩膀并不是出于绅士与照顾。
那算是十分明显的避之不及。
陈木潮的态度从刚见面到现在没有变过,姜漾想起他亲吻陈木潮的后颈,说完“喜欢”之后,陈木潮连考虑都没有,皱着眉,很快地就说了“不要”。
也没给陈木潮造成一点困扰,很快就背对他睡了过去。
陈木潮至少打了把伞明确地拒绝雨点,而姜漾就像左肩避无可避的那些水渍,回家换下来再洗净晾干,姜漾就彻底不复存在了。
具体原因他不得而知,也无从得知,更是连问都不知道怎么问。
姜漾的头发比来时长了点,额前的碎发快能遮住眼睛了,空气湿度一大,他发质又细软,随便擦了两下,就蓬松地炸起来。
他心不在焉地擦到一半,视线不经意扫过茶几底下的置物架,上面除了周颖月的针线盒,相比上一次姜漾注意到这个地方之前,多了一个四方形的纸盒。
视线被蓬起来的头发遮住,姜漾看不太真切,眯着眼睛,仔细地辨认纸盒上的黑体字。
奥美拉唑,他最常吃的那种胃药。
姜漾愣了愣,放下毛巾,走过去拿起药盒。
是几乎全新的,只在上口插片处有一点轻微的褶皱,里面装胶囊的药瓶重量足够,但瓶盖被拧开过,密封环已经受力变形了。
收件箱(39)
“你要的资料发你邮箱了,记得接收。”
【未读】
“你人呢,课都不来上?”
【未读】
“一声不吭地休学是什么意思?”
【未读】
“姜漾你他妈的给我接电话。”
【未读】
发件人:袁蓓
“你干什么,”陈木潮转头看向要往厨房里钻的姜漾,语气冰凉,“出去。”
陈木潮在处理午饭食材,换了一身衣服,脱下来的湿短袖皱着,扔在厨房外的沙发扶手上。
姜漾从善如流地退开了半步,肩膀靠着门框,脊背挺得很直,身子是斜的。
陈木潮没闲得耐心站着等姜漾说话,手上动作没停,低着头,双手泡在清水里,看起来专心致志。
专心到姜漾觉得这个人好像没有思想。
并不是说陈木潮脑子不好用的意思,而是认为他只会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分出精力,不会纠结,被动地进行行为反射。
哪会像为了姜漾费神费力的样子,有也是迫不得已,说不定为他买药的时候都十分不耐烦,药店工作人员会不会被他一张冷脸吓个半死。
对姜漾为何突然闯入厨房不感兴趣,询问只是例行公事,姜漾不说他就不听,听了也不会有多大反应。
但陈木潮没什么藏东西的天赋,只知道把药盒往不起眼的茶几角落塞,粗暴又不用心地往里放了点,以为这样姜漾就注意不到。
更何况岭村内没有二十四小时开着的药店,昨晚回家后时间必定已经不早,奥美拉唑又是处方药,一般的不正规小药店里没得卖,陈木潮要回家拿了身份证后,出了岭村,再转到大路上去很远的地方买。
姜漾看了陈木潮半天,肩膀往下垮了垮,拉长声音,耍赖似的叫陈木潮的名字。
“我胃疼。”姜漾声音放得很轻,尾调微弱,混着陈木潮手里拨弄的水声,连存在感都没有多少。
陈木潮顿了顿,终于看了过来。
“怎么又胃疼。”他大约是很没有办法,手上的事情停下了,眼神粘在姜漾脸上,似乎是想自己寻找原因般地审视着姜漾。
姜漾反手抓住了门框,叹着气说:“不知道啊。”
“……”过了半晌,陈木潮才问:“很疼么?”
姜漾装作很坦荡的样子,又让脸色看起来稍微痛苦了一点点,皱了皱眉,说:“现在还好,还能忍住。”
意思是再过一会儿就要忍不住了,就要很疼了,他希望陈木潮能听懂暗示,因此又假装不经意地问:“你家有没有药啊,那种专门治慢性胃病的处方药。”
他看到陈木潮眼神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
姜漾又等了很少的几秒。
他确信此刻陈木潮那个木头做的脑袋在为他高速转动了,有点得意,于是转过身,故作苦恼地说:“应该也不会有吧。”
“你和周姨她们都没有胃病,你告诉我药店在哪,我自己去买。”
姜漾正常速度走离了厨房门框,过了两秒,听到后面传来水龙头拧开的冲水声,又关上,接着是脚步声。
姜漾像没听到一样,仍往前走,然而再走了半步,脖颈便传来一股往后的,阻止他继续向前的阻力。
阻力来自姜漾穿的借用陈木潮的长袖T恤,长度差不多,不过很宽大,领口是圆的,露出姜漾大半片肩部皮肤。
陈木潮扯着后衣领将人拉回来,思绪有些乱,没控制好力气,姜漾往后一个踉跄,后背那片很薄很轻盈的肩胛骨撞上陈木潮的前胸。
撞得不痛,姜漾回头看陈木潮的时候,他好像才恍然地反应过来,拉开了一点距离。
然后露出姜漾很熟悉的那种神情。
不知道该怎么问,不知道如何开口的犹豫,只是相比姜漾的犹豫来说很淡薄,困扰也更少。
但只要有,就是很大的进步了。姜漾完全不着急,等了一会儿,陈木潮好像思考出解决方案了,先是说:“你还是别乱走了。”
“我家有。”他语速很快,不想让姜漾听清似的,随后越过姜漾,走到客厅的茶几边上,蹲下来拿了药。
其实已经很好了,姜漾原本的设想是陈木潮打死不承认,宁愿再跑一趟,再买一盒,都不愿意让姜漾知道那盒被开过,只服用了两粒的奥美拉唑存在于周围落了些许白色灰尘和漂浮物的角落里。
陈木潮拿了药瓶出来。又为他倒了温水。
姜漾也面色不变地吞下,温水让淋了雨的身体变得温暖,早已没有什么感觉了的胃部都舒适起来。
往后的一段时间,陈木潮充分发挥假装听不见,短暂性成为聋哑人士的独特技能,对姜漾“你家怎么有这个药”,“还有谁有胃病么”,“好新的盒子”,“好新的生产日期”等等诸如此类的旁敲侧击的问题或感叹回报以漫长的沉默。
中途姜漾说累了,停下来喝了口杯子里的水,陈木潮才淡淡地看过来。
“昨天晚上给你买的。”
“除了你没人有胃病。”
“你当时疼得站不起来了。”
又对林昂的不负责任行为做出了一番批判,并再次强调:“以后不许喝他给你的酒。”
“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管了,你疼死吧。”陈木潮面无表情地说,看起来不像下一次不管姜漾的死活,像现在就要把他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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