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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回南(尤里麦)


姜漾抱着人,头还要抬起来看着陈木潮的眼睛,笃定地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生气,”姜漾没一点认错的态度,还在自得地分析:“你是因为我没给你送饭,然后你生气了。”
“……”
陈木潮没说话,由他抱着,没推开,抓着烟不看他,却没再抽,烧出来很长一截烟灰,又和树叶一起往下掉,落在陈木潮的鞋边上。
“你要是饿的话,我回去给你做饭。”姜漾建议道。
“不饿。”陈木潮低下头说。
姜漾立刻不满地瞪他,发问:“难道你吃了别的东西?”
陈木潮气得好笑,反问他:“我难道不能吃别的东西?”
“不可以的。”没想到姜漾很认真地摇头,说:“一个男人是不可以同时吃两家饭的。”
又接着问陈木潮有没有看过那部名叫《双食记》的经典电影,据姜漾的介绍,陈木潮方得知,该影片是男主角出轨漂亮年轻空姐,而原配美食家妻子用食物相克的方法害惨丈夫的正义故事。
陈木潮没打断他,一言不发地听完,问他:“你给我带的东西难道是你煮的?”
“你在偷换概念。”姜漾煞有介事地指责。
“不过,”姜漾话锋一转,又把眼下那颗痣叠了起来,说:“看在你让我抱了那么久的份上,就原谅你了。”
“你很像我家床上的那只毛绒兔子。”醉鬼不理智地胡乱评价道。
陈木潮怀疑他在刻意引开话题,但姜漾一直在他怀里嘀嘀咕咕,说他身上烟味不好闻,回家要把他扔到洗衣机里转两圈,再夹着耳朵晒干去除螨虫,然后放到床上,这样就能每天毫无负担地抱着他睡觉。
“那只兔子我每天晚上都抱它,特别是在我父母吵架的时候。”姜漾告诉陈木潮,脸在他衣服上蹭,碰到了一点口红和眼影的印子。
最后,姜漾说着原谅,又抱怨他:“你都不让我抱着睡觉。”
陈木潮已经意识到无法用正常逻辑去和喝醉的人说话了,握着他后颈那块温软的肉,把他拉开一点距离。
姜漾脸上除了眼影和口红之外没有别的化学物质,面中和双颊的留白明显,唇色没有陈木潮在酒吧看到他时那样饱满。
“姜漾,”陈木潮的视线直直撞进他的眼睛,看不出喜怒地说:“所以你说喜欢我,其实是因为你家的毛绒兔子。”
姜漾感受到脖子后面的力度渐渐被收紧了,粗糙的掌纹划过皮肤,有一点需要很仔细体会才能感受到的痛感。
“什么呀。”痛感过后是泛上来的痒,姜漾往前靠,避开陈木潮本就不太用心的桎梏,笑着说他“连毛绒兔子的醋都要吃”。
“没有。”
陈木潮否认及时,也很迅速,然后用轻得不能再轻的音量说:“毛绒兔子我可以给你买,你别喜欢我了。”
“那怎么行。”姜漾大惊失色,想要站起来,却忘了陈木潮的摩托并没有完全架好,他着急跳下来,脚跟就不小心推到了摩托的后轮,摩托向后倒去,他一时无法控制好重心,也往另一边倒。
陈木潮刚好就站在他跟前,先伸手握住车把,将车扶住了,再拽了一下姜漾的手腕,让姜漾也往自己身上斜过来。
只不过姜漾的身体只是碰了一下陈木潮坚硬的胸部肌肉,在确认姜漾站稳后,陈木潮就松开手,另一条手臂越过他,没松车把,把姜漾围在往外走一步都做不到的容身之处。
陈木潮冷着脸,推了一下摩托,让它重新架在地上。
又往后退了两步,烟也含在嘴里开始抽了。
姜漾愣愣地站在原地,无法理解陈木潮变化极端的情绪,像出了故障,代码敲错一行的软件,在讨好陈木潮这件事上无法再顺利运转下去。
少顷,陈木潮摸了摸自己凸起的喉结,意义不明地看了姜漾一眼。
“问你个问题。”他说。
姜漾看着陈木潮一张一合的嘴唇,人在走神,但顺着问答自然地往下问:“什么?”
陈木潮看似心不在焉地询问:“你喝醉清醒了以后,会记事么?”
姜漾不知道基于没经历过的事而产生问题要如何回答,思考良久,莫名感觉这是一个推进什么情感的契机。
于是他真假参半,假设说“应该不会”。
意思是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算是变成现下吹落在你脚边的榕树叶子,匍匐在你脚下,我也十分愿意。
“嗯。”陈木潮说,然后慢吞吞地向他靠过来。
而相对于恒星来说,它的转速的确算得上变快,同时呈一种冲向毁灭的自觉,属实是百年难遇,世间罕得。奇观在眼前演算,姜漾睁着眼观赏,不太想眨。
陈木潮在离他还有半臂的距离处停下,伸出手,四指搭在姜漾耳边,拇指很轻地按在他的下唇上。
由于陈木潮太高大,所以他低着头,而姜漾的头仰着。
姜漾又感到很痒,但没舍得挣开,然后陈木潮的拇指动了动,接着往四指所在的方向划。
唇中,嘴角,犹豫了一下,再停顿一会儿,接着划出唇角。
姜漾唇上的口红早就花了大半,陈木潮现在用手指往外抹,也只能洇出一点颜色,让它们短暂地从唇上越界,进入脸颊所在的,并不属于它们的范围。
“邓蓁蓁的化妆技术也不怎么样。”陈木潮看着姜漾,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不太懂姜漾什么样子是最好看的。
弄脏他。
陈木潮也不太眨眼了,认真地看着姜漾。
这样才最漂亮。

第22章 手机号已注销
姜漾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亮了,窗帘很薄,光线渗透过布片,不至于将人晃醒,但还是可见度较高地照亮整个房间。
卧室的门右下角破了道四方形的口子,深褐色的漆落了皮,透出内里原木泛白的颜色。
姜漾艰难地撑起身,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了,从门缝中发出老旧的,充满摩擦力的吱呀声。
“醒了?”陈木潮一手扶着门,另一只手上拿着个碗,站在门口看着他。
酒精的威力在这一刻还未完全消散,姜漾头昏脑胀,怀疑有幻觉出现,又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再愣愣地转回来看陈木潮的脸。
陈木潮难得没有使坏,也没有嘲笑姜漾愣神。
他走到床边,和刚开始见面那段时间一样,疏离地好像在避开什么,语言和动作冷淡不少,但做的事情却更加体贴了。
陈木潮手上的碗里装的是还热着的小米粥,姜漾瞄了一眼,碗里没有多少米汤,小米装了几乎整碗,煮得很粘稠。
“把这个喝了。”陈木潮说。
姜漾把碗接过来,低头闻了闻,又抬头看着陈木潮眨眨眼,问他:“现在几点?”
陈木潮告诉他一个往常他早就不在家的时间。
“八点半。”他说。
姜漾停顿一下,脑海中和时间有关的记忆点这才像被解除封印一样全部冒出来。
合同上白纸黑字上写的上班时间在半个小时之前,给陈木潮送饭的时间是傍晚六点,昨晚回家的时间不是便利店关门的十点钟,而夜晚七点半的时候他还在邓蓁蓁的酒吧。
很多都记不清了,姜漾头很疼,但浑浑噩噩地想起身。
才起到一半,陈木潮就又把手掌按下来,扣住他的肩问他要去干什么。
姜漾还捧着碗,老实地说:“上班,蓁蓁姐叫我每天早上八点到。”
陈木潮嘴唇抿了抿,看起来像是要对他的时间观念发表一点不屑的意见,但不知为何,没再和他聊没有必要的天,而是说:“我替你请假了。”
上班第二天就请假其实不太好,姜漾不是很赞成,但看着陈木潮冷淡的脸色,也没有再为自己争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姜漾喝粥喝到第五口时,才听见陈木潮叫他的名字。
“姜漾,”他问:“胃还疼不疼?”
陈木潮好像从没有如此不自在地关心过一个人,问就问,问完还要欲盖弥彰地往后挪一小步,离姜漾更远了些,更是一眼都不看他。
姜漾不太记得清昨晚喝酒过后发生了什么,他努力思考后,也只有零星的片段磕磕绊绊地冒出来,连不到一块去。
不过疼痛确实短暂地起到了醒酒的作用,姜漾听陈木潮一问,便想起他那脆弱又娇贵的胃在许久不喝酒后变得有多不堪一击。
姜漾只是记得疼,却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渡过难关,让它不疼的。
于是姜漾先是实话实说道:“不疼了。”
又问昨晚有关“胃疼”的事情经过。
只是陈木潮突然又变得很奇怪,怪异地纠结着姜漾空白出的昨晚,怀疑他真的记不清事情的真实性。
他问姜漾:“疼成那样都记不清了?”
陈木潮眼神里含着试探的情绪,问话也小心,姜漾一下谨慎起来,说:“不会是我昨晚吐你身上了吧。”
“还是我做了什么傻事。”姜漾又问。
陈木潮一声不吭地看了他半晌,直到姜漾开始考虑怎样为自己做出的出格举动道歉了,他才否认,说“没有”。
“那就好。”姜漾放下心。
他又喝了两口粥,才突然想起自己刚睁眼时怀疑出现的幻觉真实地发生了,于是忍不住问:“你怎么还在?”
问完发现有点歧义,又慌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你今天不用去干活?”
“不用,”陈木潮对姜漾解释:“庄缪生病了,要住院,我等下去医院送住院费和医药费。”
碗里的粥还剩最后三四口,姜漾听完后,很快速地吞咽了两口,将粥喝掉,放下拿碗的手臂,问陈木潮:“什么时候的事?”
陈木潮伸手把碗拿到自己手里,说:“昨晚。”
庄缪突发病毒感染性心肌炎,昨晚周颖月着急把她送去医院,手机都放在屋子里没有带走,手机里有几个来自邓蓁蓁的未接来电,陈木潮今早看到后,就将那几条来电记录删除了。
直到今日清晨,陈木潮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按钮后,周颖月用医院前台座机给他打来电话,疲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简单地描述了庄缪的病情,并要求他将供两人换洗的衣物和费用带来,因为庄缪的病情需要住院,医生说至少一个月,其余视恢复情况而定。
说到具体的费用数量时,周颖月在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最终还是陈木潮不耐烦,又问了许多遍,她才缓缓说出一个算得上负担的数字。
陈木潮没让通话时长浪费在无用的缄默和犹豫中,记下金额,就说:“知道了。”
他挂下电话,过时数年的初版触屏手机很小,被他宽大的手掌和修长的手指包住,通话时长三分钟,后机盖发烫。
陈木潮活到二十九岁,在这二十九年的时间里获得过两部手机,分别是翻盖诺基亚以及现在用的触屏杂牌。他从中获取到许多信息内容,但了解世界很少,最多是算作通讯工具。
那些收件人是他的短讯,接收人是他的通话请求,陈木潮从不点开第二遍,不听第二遍,也不回想起第二遍。
却从没忘记过内容。
“你放心,爸妈最近找了个好工作,据说能赚不少钱,是朋友介绍的,你在学校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不要想别的。”
发件人:陈志
送达时间:2009.3.12
“早知道那时候应该听你的,那朋友介绍的工作是骗人的,爸妈没什么文化,没听懂那些利润什么的,具体我也说不清楚,等你暑假回来,咱爷俩好好谈。”
发件人:陈志
送达时间:2009.5.27
“陈先生你好,陈志先生和周思妍女士的尸检结果报告今天出来了,尸体可以带走火化,节哀。”
发件人:路港县公安局
送达时间:2009.12.25
“恭喜您已被我校录取!期待九月与您在J大相遇!”
发件人:J大招生办
送达时间:2010.7.13
“陈木潮,你现在回来一趟,你姨父死了,我一个人搞不定。”
发件人:周颖月
“你想清楚了就行,你有苦衷,老师也知道,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联系我。”
发件人:姜知呈
“这个月5号还钱,你下午送到298号娱乐厅来。”
发件人:王城武
“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小漾,好久不见你了,有空来深圳,老师请你吃个饭吧。”
发件人:姜知呈——新号码
送达时间:2019.03.02

手机屏幕是到达睡眠时间后自动暗下去的,在和周颖月的通话结束后几分钟。
暗下去之前,由于陈木潮的疏忽,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手机里的收件箱,弹出数条已读的短讯。
最新一条是姜知呈用新号码发来的感谢短讯,最近一则通话是周颖月借医院座机打来的求助信息。
这些短讯和通话内容大多是通知,而陈木潮的回复常常也只是缺乏起伏,麻木的“知道了”。
没法更多了。
陈木潮知道自己性格不好,脾气也差,面对轻松愉快的消息往往无法共情,下意识排斥接近,拒绝融入,因此学生时代成为冷场罪魁祸首的时刻比比皆是。
这么多短讯和通话,这么多时间和岁月,在今年意外开始之前,他已经几乎不记得上一次情绪波动的日期。
出了高考成绩后,更有好事者犀利评价道:“父母死在自己面前,听说他眼泪都没掉一滴,一天假都不请呢。”
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将此言论和发言者姓名一齐捅到陈木潮跟前,试图激化矛盾,增加自己茶余饭后在桌上闲谈与侃大山的资本。
奈何陈木潮只是说:“知道了。”就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许多人以为他该痛苦,对世间强加给自己的不公而感到不甘,那些发生在他身上令人难以言说的经历像山石入海,一块一块,一件一件,往不见底也填不满的洋流里压下去。
他本该是最有资格愤世嫉俗的,姜知呈也数次出于关心地给他学校心理咨询老师的办公室地址和电话,询问他有没有与之聊天的意愿。
然而只有陈木潮自己知道,真的没法更多了。
漫长的时间里,他本就不丰富的情感一点一点被磨灭,身体在极端的经历发展中自动生成自我保护措施,只有用地心将自己埋没,包裹上地幔和地壳,躺在人迹罕至的宇宙里,享受荒芜的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
他其实已经停止自转,也早就被撕裂了。
手机的后机盖逐渐冰冷了,温度达到与手心相仿的温度,陈木潮才将手机放在餐桌上,走到一边的矮柜旁,蹲下来拉开抽屉,数出周颖月需要的现金。
现金用一只饼干盒装着,圆形的铁皮盒子,上头印的小熊图案掉得快看不出来。
那些金额大小不一的纸币锁在密闭空间里,陈木潮同时闻到鱼和铁的腥味。
他一张一张拿出来,像无限透支他少得可怜的生活痕迹,再盖上盖子的时候,里面的现金只剩很薄的一沓。
原本应该就是这样了,但背后突然有人拽他的衣服,往上拽,再往上拽。
这样的力道,陈木潮很熟悉,在他的惯有印象里,姜漾面对他没什么脾气,说话声音没有高过让陈木潮觉得刺耳的分贝,碰过他身体的手指,掌心,手臂内侧的皮肤,以及嘴唇,都是软的。
但又同时感到陌生。
姜漾拽他那一下用的力气并不大,却还是能把他从地壳里拽出来,拯救他于充满氧硅铝的泥泞和地心引力不可抗拒的拉扯,要求他坚定地重新获得地表上的太阳光照,潮汐能量,氧气,与水分子。
陈木潮脱离了地壳包裹,来到了陌生的,能与姜漾一起生存的世界。
或许只是因为这往后一下的力度,又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这样。
陈木潮想起姜漾刚来不久时,庄缪问过他的话。
“没有人能不喜欢他呀。”
“哥,你不这样觉得吗?”
庄缪是童言无忌,她的喜欢没什么别的杂质,但陈木潮当时却连一个没有杂质的回答都给不出来。
他往后看,姜漾站着,眼底亮着天的颜色,透亮的眼珠虚晃地映出以陈木潮为中心点的方寸之地,也正在看他。
“我刚刚叫你呢,”姜漾疑惑地埋怨,“你怎么不理人。”
“做什么。”陈木潮站起来,将衣服从姜漾手里拉回来。
姜漾热爱抓人衣摆,伸手又想有动作,但半途停了下来,走近一步,对陈木潮说:“我说我也要去,我也想看看缪缪。”
出租屋窄小,陈木潮和姜漾距离很近,站在只有两个人的屋里,却也没让陈木潮感觉空旷多少。姜漾睡醒到现在的这一小段时间,天还是亮的,阳光却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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