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舟迫不及待跑进家,书包都没摘,直扑卢栩怀里,大声喊哥哥。
卢舟向来是内敛的,激动的一下哭了,卢栩心也酸酸软软的,抱着他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
卢舟泪眼汪汪的,搂着他腰往他怀里蹭,泪水沾了卢栩一身。
“小哭包。”
“我不是!”
“那谁哭呢?”
“衣服上香味熏到我了。”
卢栩嘿嘿笑着,拿袖子给他擦擦,“放心吧,哥哥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再也不进大牢吓唬你们了。”
谭石头他们先回去了,晚上家宴,只有卢家人。
卢辉回来了,卢栩回来了,他们家总算是齐了。
卢爷爷难得喝得有点多,吃完饭是被四叔搀回去的。
三叔也喝高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哽咽,他夜夜担惊受怕卢辉在战场有什么意外,懊悔了好些天,借着酒劲儿发泄出来。
晚上卢辉没回去,卢轩、卢文也没回去,兄弟几个全挤在卢栩和卢舟房间里,相当大的床铺被挤得满满当当,卢锐要来,都没有空位置给他。
卢舟要挨着卢栩,卢辉占了另外一边,卢文挨着卢舟,卢轩挨着卢辉,卢栩被他们围在最中间。
夜深了,兄弟几个也都没睡着。
卢辉晚上也喝了酒,喝了很多,这会儿醉眼蒙眬的,人变得话都多了,“我在朔州时候,最想的就是家里,想爹娘,想爷奶,想你们。”
卢轩:“二哥,你什么时候会喝酒了?”
卢辉:“在朔州!天太冷了,我们晚上守夜,不喝点酒暖暖身子都要冻僵了!”
他转过头看看卢轩,笑得露出满口白牙,“真好!咱们打赢了!小轩,你不用去了,真好啊!希望以后再也不要打仗了,咱们都不用出门,都好好在家里守着家,守着田。”
卢轩沉默一会儿,忽然道:“大哥,我想跟着你们船队去跑商。”
卢栩还沉浸在卢辉的感慨里点头,忽然这么一声,把他吓一跳。
卢舟和卢文也撑着脑袋往这边瞧。
卢栩:“你想跑商?”
卢轩:“嗯,跟着大船到外面看看,到观阳外面,到隆兴外面。”
卢辉:“不行!”
卢栩:“你好好的干嘛想出去?外面不比家里,人生地不熟的,到哪儿都不见得安全。”
卢辉:“在家种田不好吗?”
卢轩:“我和二哥不一样,我不喜欢种田,我觉得做生意有趣,每天看杂货铺货物进进出出,我觉得比种田有趣。”
卢辉呆呆的。
他也在铺子里帮过忙,每天中午傍晚,人一多就被催得头晕眼黑,又要拿取东西,又要算账,还要算钱,进货补货对账……这有什么乐趣?
兄弟俩对视一眼,彼此难以理解。
卢栩道:“冬天也不是跑船的季节,你要是真感兴趣,先到县里的铺子帮忙算了。”
卢文问:“杂货铺吗?”
卢栩:“不止,既然想学,那就多学学多看看,看看自己喜欢干什么,试试自己适合什么,观阳联盟加盟的各种铺子也不少了,你到县里慢慢看,想去哪家铺子跟我说,你哥我好歹是二当家,有面子,看上哪家我帮你问,不过你都要从学徒开始干。”
卢轩:“行。”
卢栩:“哦对,你还得跟卢舟学学认字,别让你记个账你都不会写。”
卢轩沉默了一瞬,“好。”
卢栩一听这勉强又为难的口气就笑了,看吧!他就知道,他们家不可能人人爱读书!
卢文:“我呢?我呢?”
卢栩瞅瞅他那个小个子,“等你长到卢轩那么高,想去哪家店也随便选。”
几人全笑,卢文也就敢就近给卢舟一拳头。
“行了快睡快睡,明天还要早起开张干活呢。”卢栩下令,把卢舟往怀里一捞。
被子不够,他们又谁都不想回家拿,你挤我我挤你,互相抢着被子缩团睡。
天越来越冷了,牢里尤其清冷,如今抱着卢舟派小暖炉,卢栩睡得香甜踏实,只是他和卢文脚丫子都不客气地往卢舟身上搭,让卢舟一晚睡得十分沉重,忍了又忍,卢舟把卢文脚丫子撩开,蒙上被子往卢栩那挤挤呼呼睡。
卢栩出来,观阳县的老饕们都高兴坏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带着礼物庆祝他出狱,还点名要吃红火的麻辣烫。
卢栩也是无语,这是庆祝他出狱,还是想吃麻辣烫了?
他昨天休息了一天,哪有工夫做底料,只能让他再等一天。
第三天一早,麻辣烫的味道往街上一飘,不用吆喝,人就都来了,卢栩铺子又是从一大早开始爆满。
孙二爷更是带着他从战场回来的儿孙,特意来吃卢栩的麻辣烫。
“人生在世,就是要吃好喝好,不留遗憾,来,多吃点儿,趁着年轻牙口好,要多吃!”
三婶也是喜气洋洋,卢栩不在,他们努力撑住了摊子,但缺了只有卢栩会做的菜,人气总是清冷一些。
如今天气一冷,麻辣烫吃着比从前暖和时候更合适,街坊邻居都不愿意盛菜回家,非要挤在店里吃刚出锅烫嘴的。
今天卢辉和卢轩也来了,卢栩把腊月也领来了,他让腊月坐在小夏旁边,把他的印章给了腊月,让她坐在那儿印优惠券。
谁结完账,就送一张。
面额不大,全是一文,不管买什么都送一文,连送十天,图个喜庆。
天冷了,卢栩让元蔓娘帮他缝个门帘,要厚布的,里面塞着棉花,上面连着,下面一米一段,方便人进出,还好掀又保暖。
元蔓娘和人一起缝了三天,用的是蓝布,粗线绣了观阳联盟的标志轮廓,才一挂出来,还有人笑他怎么把棉被挂门上了,进来吃了一顿饭,就觉得这东西真不错,保暖!
卢栩:呵呵。
只是卢栩这法子好是好,不是所有人家都用得起的。穷苦的人家,连盖的被子都不富裕。
就是卢栩,也只敢把棉布帘子挂在门内,怕晚上关门后被人偷走。
他们观阳治安虽好,也还没到夜不闭户的程度。
孙二爷吃好了,满面红光,自从他的儿孙平安回来,就整天满面红光,快晌午了,他外带了一大食盒的菜给家眷,卢栩送他出去,也想着颜君齐和卢舟下学该过来了。
县学内有食堂,颜君齐还能免费吃,不过条件有限,吃的粗茶淡饭不说,还不大保暖,想吃热乎的,馒头包子饼子什么的,都要拿热水泡泡。反正他们中午有半个时辰的午餐时间,卢栩叫他们到店里来吃。
他一掀门帘,没看到颜君齐和卢舟,却看到了一身旧棉衣的狗子,怀里似乎还揣着什么东西。
“唉,二当家。”
“你怎么样了,好了吗?我还说去看你呢,进来啊,外面不冷么?”卢栩给他撩帘子,见狗子头上缠的布没了,身上也没了伤,不由开心了些。
“我好了,都好了,”狗子被他笑容感染,笑了笑,又赶忙让卢栩放下帘子,“店里忙我不进去了。”
说罢,他小跑过来,从怀里往外掏东西递给卢栩。
卢栩打开袋子,里面全是碎银子。
狗子:“这是三十二两,剩下的我再慢慢还。”
卢栩一头雾水,“给我?你什么时候欠我钱了?”
狗子:“颜书郎替我垫了看大夫钱还有药钱,你因为我坐了牢,还罚了五十两,又赔给了六爷十两……”
卢栩低头看那包钱。
宋六赔了狗子三十两他是知道的,狗子大概一分没花全拿来了,非但没花,甚至还多凑了二两!
卢栩不要,“你有钱,不买点好的补补,给我干什么?要给也是我该给你呀。”害狗子无端差点丢了命,卢栩还自责着呢。
狗子讷讷道:“你是因为我才……才进了大牢。”
卢栩:“我打宋六是我看他不顺眼,我们俩早就有仇和你没关系。要不是我和他有仇,他也不至于那么打你。这钱我不要,你留着过冬吧!”
狗子急忙道:“药钱……”
卢栩:“药钱也是我该给的。”
卢栩掀开帘子,叫寒露给他包几个馅饼。
馅饼还是卢栩蹲大牢时候寒露和小夏为扩大可卖的菜品种类自己琢磨的。
她们没卢栩的厨艺,照葫芦画瓢做不好还会丢了客人,干脆在主食上发力,寒露灵机一动,叫小夏把发面包子拍成饼,像葱油饼一样烙一烙,吃起来多一层油炸的香味儿,一出来就大受欢迎。
姐妹俩受了鼓励,从最初的白菜猪肉馅,已经增加到白菜猪肉、白菜萝卜、豆腐木耳胡萝卜、豆沙、南瓜五种味道,有咸有甜,有荤有素,满足各路客人需求。
一个馅饼有成人巴掌大,正好包在油纸里。
卢栩让寒露每个味儿各包两个递给石头,“宋六在牢里,你以后上哪儿?跟着宋七干吗?”
狗子摇头。
经过这一遭,他也已经想好了,再也不去什么船帮、赌坊了。
卢栩问:“那你以后做什么?”
狗子:“我跟我爹砍柴卖。”
从前,他嫌这活辛苦不挣钱,觉得像他爹一样,一辈子砍柴、编草鞋一辈子也不能让他媳妇过上好日子,现在,他觉得能像他爹一样,一辈子庇护家人,全家平平安安,日子清苦点,也是幸福的。
他知足了。
卢栩闻言看他手上,果然有许多小伤口,不知是砍柴刮蹭的,还是天冷皲裂的。
卢栩道:“我听君齐说你爹腿脚不太好,眼看都快下雪封山了,你伤也还没好透,就别砍柴了,不如拿这三十两当本金做点小买卖。”
狗子讷讷道:“我……我不会做买卖。”
卢栩:“你媳妇儿做田螺不是做得不错么?我教给你们怎么做算了,往后你们卖田螺,我就不卖了。”
狗子摇头:“我不在船帮,就没有螺了。”
卢栩一怔,对呀,原先狗子也是替宋六卖田螺,把这茬忘了。
卢栩沉吟,“不然你还是来我这儿算了。”
狗子忙道:“不不不我不行我……”
卢栩一掀帘子:“你再不行还不如他吗?”
狗子往店内一瞧,有人喊卢文舀粥,卢文让人家自己舀,还不许人家多舀红枣。有人结账是自助的,往腊月跟前的小筐里扔钱,不住喊:“小姑娘我放完钱了你看了吗?要给我一张优惠券。”
腊月顾得上盖章顾不上看钱,奶声道:“我没看见。”
那人一呆,旁边的人全替他作证:“给了给了,我们都看见了,你问问你姐姐。”
正经管收账的寒露一边装饼一边道:“给他一张券!”
腊月抽一张给他,大眼睛望着人家,不忘招揽生意,“伯伯明天也要来吃呀。”
对方:“来来来,一定来!我明天来还给我券吗?”
腊月苦恼:“我明天不来也,那我再给你一张吧!”
狗子:“……”
就是宋六的赌坊也没这么随意,狗子都看蒙了。
卢栩对自家妹妹乱撒优惠券的行为毫不在意,反正就是一文钱,多一个回头客他还有得赚。
卢栩:“看到没,我这儿挺缺人的。”
狗子:“……”
这就是卢栩纯逗他了。瞧瞧他铺子里,不是亲戚就是从摆摊就在跟着他的陆勇,哪里是真缺人?
如果缺,他们观阳联盟什么样能干的人找不着?
卢栩:“你回去想想。”
“你们在说什么?”
他们正说着,颜君齐领着卢舟来了。
卢舟脑袋上扣着元蔓娘给他做的帽子,帽子大了点儿,他一走就往下落遮眼睛,走几步就要扶一扶。
帽子家里人人都有。
今年他们家条件好了,元蔓娘做冬衣余出来不少布和棉花,给全家都做了帽子。卢栩回来一瞧,全是圆溜溜的西瓜帽,暖和是暖和,总是缺了点儿什么。
他给元蔓娘出主意,让她给每个帽子缝上耳罩,耳罩下还有绳子,往下一搭,脖子上一系,保证暖和好使,风还吹不跑。
正好有人在山上下套逮了兔子拿去杂货铺换东西,卢栩剪了两把兔毛,让元蔓娘给家里几个小的帽子上再做双耳朵。
卢舟也在小孩之列,帽子上顶着两个毛茸茸的猫耳朵,好看是好看,就是他都到县学读书了,还和卢锐戴一样的帽子有点丢脸,书院里好些同窗都摸他帽子耳朵。
卢舟把帽子往下拽拽,一下课半遮着脸往外跑。
这会儿听颜君齐和人说话,他又扶扶帽子礼貌地望着对方。
咦,这不是哥哥让他们去医馆看的那个人吗?
狗子也是认识颜君齐和卢舟的。
他被抬到医馆,官差帮他垫了看大夫的钱,可再没钱也没理由给他垫药钱。自从赌坊被关,他跟着宋六又因为和裘家人打架入了牢,他们家几乎就没了什么收入,上哪儿找药钱。
他当时昏迷着,月娘和他爹娘急得下跪求大夫,还是颜君齐匆匆赶来替他们付了药钱。
他在医馆住了好几天,颜君齐有时中午来看他,身边总带着个小孩,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卢栩的弟弟。
卢舟问:“哥哥,你病好些了吗?”
狗子点头,不自觉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好了,都好了。”
卢舟笑笑,就不知道怎么搭话了。
狗子家人把他们当救命恩人,卢舟多少有些不自在。他已经知道来龙去脉了,总觉得整件事最无辜、最遭罪的就是狗子了。
看见狗子手里的馅饼,卢舟没话找话:“你来买馅饼吗?”
狗子还没吭声,卢栩先说了:“不是,他来找我。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干,我给你找别的活儿也行,你这个身板就别去砍柴了。”
——本来伤就没养好,再被树枝蹭破了。
卢栩心里默默想着,到底是没把话说出口,太损了。
颜君齐一下就听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闻声道:“卢栩是信任你才邀请你的。”
狗子一怔:“信任?”
卢栩:“那当然,我又不是什么人都要的。”至于那么震惊吗?
“你再回去想想,我这儿真的挺缺人的,而且暖和不累,你肯定能干好。”
狗子浑浑噩噩走了。
卢栩杵在门口叹气,“唉,想找个靠谱的人太难了,这么讲义气的人,怎么就碰宋六手里去了呢?”
痛心,难受,羡慕!
颜君齐笑他:“你既然欣赏他,应该和他说明白的。”
卢栩不可置信,“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第一次,他讲道理,宋六不是好人,别跟他混了,跟我干吧。
第二次,讲需求,摆条件,画大饼。
人家没反应。
颜君齐直摇头,“你没说到他关心的。”
卢栩不得不感叹:“啊?说服死心眼可太难了!”
他口中的“死心眼”抱着银子和馅饼回家,一路上都忘了紧张一口袋钱会不会被人抢走。
到了家,月娘见他魂儿都丢了,连忙问他怎么了。
“怎么银子又带回来了?人家不要?”
狗子点头,“嗯,他……他不要。”
月娘:“那……?”
狗子:“爹说今年冬天会冷,咱们买点儿棉花做厚衣服吧。”
月娘接过了银子,把狗子头上不知在哪儿沾的草屑摘掉,为了方便包药,他头上被剃秃了一大块儿,这会儿头发长出来了,又短又炸,愈加显得头发多脑袋小。
月娘笑道,“好,总要把日子过下去,我再多找点儿绣活,等开春咱们日子松快些,人家就不会因为可怜咱们不收这银子了。”
狗子点头。
看看月娘,看看院子里堆的柴,低头闷了好一会儿。
到晚上吃饭,他下定主意:“爹,我想去卢栩的铺子当伙计。”
狗子娘一顿,急道:“不是说不再跟那些人混了,好好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吗?”
狗子低声道:“我觉得卢栩和六爷他们不一样。”
月娘也道:“娘,我觉得卢家人是好人,我在河边洗衣服常见他们观阳联盟的人,做派和船帮不一样。”
狗子娘已经怕了那些人多势众的这个帮那个盟,不赞同道:“就算是好人,那也和咱们没关系,咱们消消停停过自己的日子……”
“去吧。”狗子爹忽然开口,“想去就去吧,不合适就辞了回来。”
狗子娘:“不是说……”
狗子爹:“他那么大了,挨一次打就不能自己拿主意了?吃饭吧。”
月娘将两张肉饼一个给狗子一个给他爹,和狗子对视一眼,朝他笑,“快吃!”
狗子傻笑,忽得想起那天月夜,他骑在院子土墙上,月娘站在院子里迎着月光朝他笑。
那天心里萌动的,一如今天。
颜书郎说卢栩信任他。
狗子把豆沙馅饼一个夹给月娘,一个给他娘。
他也再相信自己一次,就这一次,若还是输了,他就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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