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只有很小很小时候,他病了他爹才会这样喂他。
 狗子边喝水边看,他从前都没注意,他爹头发都这么白了,他印象里还是追着他满街揍的老爹,脊梁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直了。
 “爹……”
 “还喝吗?”
 “不喝了。”
 狗子爹把碗放下,抹了抹眼泪,眼泪却越抹越多。
 狗子有些诧异,有些吃惊,随后,愧疚如潮水滚滚而来,堵在胸口,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想起来了,梦里他爹追着他揍,是因为他和瘦猴在井边玩,拽着井绳往下滑,大人以为他掉进井里了,他爹把他摇上来,提着衣领子就打……
 月娘拽着大夫急匆匆进来,见狗子真醒了,跑到窗边扑通一下跪坐下,抓着他手呜呜地哭。
 她想起两天前别人去喊她,她跑到医馆,看见他满头的血,惨白的脸,不受控地想起她早死的爹娘。
 狗子娘后脚也急匆匆跑进来,又急又喜,不住朝他腿上拍打,“你吓死我了!你要是没了我们还怎么活呀!”
 狗子抓着月娘的手,努力朝他们笑了笑,他的亲人们,他哪里舍得他们呀……
 十月初,比预计的日子晚了七八日,不少人已经心急如焚,从村里、镇上跑来观阳望着两座城门翘首以盼。
 县里那些家里有多名儿孙去从军走了的,更是日日坐在城门口等着。
 天已经凉了,不用做工的老人天不亮就在城门口等着,端碗热汤,披个薄袄,有一点儿动静,就能惊起他们脆弱的神经。
 在城门口卖热汤的小贩见一位大娘又坐在石块上要睡着栽倒了,叹口气,拎上自己的宽板凳过来,“大娘,你坐我这个吧!”
 白发苍苍的大娘高声喊,“啊?”
 她已经耳背了,以为谁都耳背。
 小贩大声喊,“你到背风的地方坐坐吧!”
 大娘摇头:“不不不,我孙子要回来了,我在这儿等!”
 小贩:“哪有人啊……”
 大娘忽然让他噤声,竖着耳朵仔细听,忽然,她抓着小贩的胳膊颤巍巍站起来,激动大喊:“来了!来了!”
 小贩往城门外看,晨雾后什么也没有。
 “这儿冷,你到——”
 不待他说完,大娘已经迈着小碎步往城门外跑。
 小贩拎着板凳叹气往摊上走,忽然瞧见地上的尘土似乎动了,耳边隐隐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他猛地往外瞧,北城门外,乳白的晨雾被一道黑影挑破,跑在阵头的马率先踏破雾帘冲进城来。
 “什么人!”城卫持枪阻拦,马上人亮出牌子,“北营骁骑,送观阳兵士卸甲回乡。”
 他身后,连绵的大军归来了。
 “回来了!!!”
 守在城门的家属中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晨雾中的观阳城,镇醒了。
 卢栩盘腿坐在床铺上编滕筐,渐渐听到街上欢呼咆哮,他一怔,扔下筐,把一个编好的藤筐翻过来踩在脚下,扒着牢里的小窗户往街上瞧,“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回来了?!”
 巡守的衙役们正往外跑,冷不丁听见喊声,回头一瞧,好么,两米多高的小窗上趴着个人!
 “你怎么上去的?”
 卢栩使劲儿往外探脑袋:“你快帮我瞧瞧我弟弟回来了么?我弟弟,卢辉,和罗大哥的兄弟是一起的!”
 “好,我们正要去问呢!”
 衙役跑远了,卢栩还垫脚踩着筐探头往外看,恨不得整个人都从窗里飞出去,到街上亲自看看。
 观阳南北大街上,人山人海,全县人都跑出来了。
 三婶把铺子扔给陆勇,让陆勇看着火,领着家里的孩子们还有三奶奶家卢俊新两口子,沿着街挤来挤去地找。
 他们家卢辉,还有卢俊新一个哥哥两个侄子。
 到处都是喊名字的,声嘶力竭。
 “卢辉!”“哥!”“二哥!”
 “树风、树平、三哥!”
 有人找到了,有人找不到,找到的惊喜大呼,士兵扔下兵器扑到亲人怀里,有人也一直找不到,在街上挤来挤去,挤得骨头生疼。
 县令快速地扫着骁骑军递来的名录,“只有这么多?”
 骁骑军道:“这只有朔州北营的,若不在朔州就要再等等了。”
 县令:“好好好,将军一路辛苦了,来人,带将军到里面休息,下官安顿好治下,马上就来。”
 骁骑军拱手,“大人客气。”
 文武不同脉,如今大岐武强文弱,即使对方是个小官,县令也不想惹一点儿麻烦。
 他叫人去苏记买点点心,厨房做些好酒好菜,好好招待着,又想起什么,问罗慎,“卢栩还在牢里?”
 罗慎一怔:“在呢。”
 不是他们大人说晾他一阵子,让他长长教训么?
 县令:“叫他出来,到厨房做菜去。”
 罗慎懵懵的,“是。”
 一旁的文吏各个忍笑,他们大人,也算是人尽其力,物尽其用了!
 卢栩被放出来,风风火火往外跑,他现在哪有心情做菜,“大人,我弟弟回来了么,让我去见见我弟弟吧!”
 县令:“你现在还是有罪在身。”
 卢栩:“我就看一眼!看的全须全尾回来,我就马上回大牢!”
 县令:“你先到厨房去做几道菜,我再让你去见弟弟。”
 卢栩不想去。
 县尉道:“人这么多,你去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
 卢栩往外瞧,黑压压的到处是人,还真是,“那,那我也得回铺子拿锅!”
 县令:“厨房里有铁锅。”
 卢栩:“……”
 他还是耍了个小心眼,让人去他铺子买油条,这来不及现做。
 县令同意了,卢栩朝要去买油条的官差挤眉弄眼,“跟我家说一声!”
 官差偷偷点头,跑了。
 卢栩跑去县衙厨房,还真有铁锅。
 他翻翻菜,蔬菜有,鱼和肉也有,还都挺新鲜。
 卢栩卷袖子洗菜,复杂的就不来了,做几个小炒凑合凑合得了。
 街上,人挤人找不到人,三婶他们喊得嗓子都哑了,卢文灵机一动,叫卢俊新扛着他,他坐在卢俊新脖子上,从高处往下望,卢文气沉丹田,大声喊:“卢——辉——!!卢——辉——!!!”
 寒露、小夏随着他的调子跟着他齐声喊,“卢——辉——!!”
 士兵群中,原本正排队去坐船的卢辉猛地怔住了,转头看见远处正对着另一边大喊的卢文。
 小文怎么在这里!
 “小文!!小文!!”卢辉拽着包袱跑出队伍,朝着卢文的方向边喊边跑。
 他声音隐没在人声里,脚步急切,距离越来越近。
 三婶头一个听见卢辉的声音。
 那不像是耳朵听见,而是心听见了。
 她转过头,不高的个子,看到一片一片黑的、花白的、白的脑袋,在那一片脑袋中,一下认出了她宝贝的那一个。
 “小辉!儿啊!”
 三婶朝着人群里扎,推开前面的重重阻碍,拨开拥挤的肉墙,手一下被有力地抓住了。
 她用力回握,将卢辉从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拉出来。
 “娘——!”
 “哥!”“哥哥!”“二哥!”
 卢文跳下来,小夏、寒露冲过来,和三婶一起团团围住卢辉,紧紧抱着。卢辉用尽全身力气把他们捂在怀里。
 “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三婶眼泪不止,擦了又冒,冒了再擦,泪水湿了眼睛,看不真切,又好像看得更真切了。
 她一辈子,只有两次这么哭过,全在这一年里了。
 三婶又哭又笑,捧着卢辉的脸,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瘦了,黑了。”
 卢辉用袖子抹眼泪,小夏给他递帕子,卢辉看看小夏,看看卢文,话全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把他们抱得更紧。
 他在边关日思夜想的家人,终于摸到了!
 卢文脑袋被按在他怀里,挣了挣没挣动,他哥力气好像又大了,卢文放弃挣扎,闻着他哥有点发臭的衣服,终于再也忍不住,无声地、放肆地、如释重负哭了。
 “哥,我好想你,我每天都好想你!”
 卢栩做完菜往外跑,迎面迎来去买油条的官差。
 官差两手空空,见着他便道:“正好,油条没买到,大人叫我找你多煮点面。”
 卢栩:“没买到?”
 官差一摊手:“你家铺子都关了!你家那个伙计说找到你弟弟了,你婶子他们都回家去了。”
 卢栩还是要自己去看看才放心,他撒丫子就往外跑。
 官差喊了两声,想起来卢栩好歹是个囚犯,哪能这么自由自在满街跑,只得又追着跟上去。
 等卢栩跑到,铺子里果然只有陆勇在。火已经熄了,他收拾收拾也准备回家去。
 看见卢栩,陆勇高兴坏了,“栩哥你出来了!”
 卢栩:“三婶他们呢,接到卢辉了?”
 陆勇:“接到了接到了,俊新叔也接到他侄子了,石头找了船送他们先回村去了。”
 卢栩“哦”一声,依旧没什么真实感,“接到就好,那我回去了。”
 陆勇:“啊?”
 官差这才追过来,大喘着气,“我就说没人吧!”
 既然来了,也不能白来,卢栩把三婶发好的面拿走,收拾些新鲜的肉菜让陆勇拿回家,给陆勇放假。
 天气凉了面不如先前好发,三婶都是大半夜起来和面的,这会儿这面醒得刚好,不炸成油条都浪费。
 卢栩端着面回衙门厨房,给全衙门炸油条。
 观阳的官差、文吏全出动了,组织官船和大小船只将各地的卸甲兵士送回家,观阳本地的留在县内,外乡的一多半涌到码头,一少半涌到北门外面。
 河面上所有客船通通被征用,谭石头腾了条空渔船出来,送卢辉他们回家。
 官船要先送远的再送近的,那些附近村子等不及的也纷纷包渔船,一时间,河面上渔船如织,到处都喜气洋洋。
 卢家村在村码头洗衣服的妇人和钓鱼的最先看到船队,顿时顾不上什么衣服和鱼,端起盆朝村里大声喊着,更有激动得连衣服都顾不上了,衣服被河水冲走都没发现。
 卢家出来的兵役看见已小有模样的村码头,顿时热泪盈眶。
 他们走时,四野还是青葱翠绿,如今归来,山上红叶都要开始落了。
 他们不再往饮马镇,纷纷要靠岸下船,心急的往岸上一扔包袱,脱了鞋就蹦下船。
 村里的亲属们跑得一点儿也不比他们下船慢,一村人全都涌到码头,跑在前面的被跑在后面的挤下河,小小的码头挤满了,更多人踩着一脚泥,大半腿踩在河水里张望,找孩子、找丈夫、找爹。
 青河水一路两畔,不知汇聚了多少泪水。
 卢文、谭石头找个人少的空地把船停下,三叔远远看到他们,踩着河边的碎石杂草急跑过来,稳稳抓住卢辉胳膊,嘴唇抖动着却说不出话。
 卢辉眼睛又湿了。
 卢轩扶着卢爷爷,四叔、四婶搀着卢奶奶,元蔓娘领着几个小的都赶来接人,一家人抱头痛哭,放肆发泄。
 三奶奶不止接到了她上次走的一儿两孙,还接到了已经走了五年多的长孙。
 她望着已经比她高出两头的长孙,竟有些不敢认,“树业,是树业吗?”
 卢树业扑通跪到地上,“奶奶,是我。”
 三奶奶哇一声哭了,不用儿媳扶跑到孙子面前,又打又锤,“你再不回来奶奶要当你死在外头了!”
 看到从小疼爱他的奶奶,卢树业又哭成小孩模样,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五年的惊恐悲怨全都发泄出来。
 他娘颤着声问:“你爹爹呢?”
 卢树业眼泪涌得更汹了,声不成调地说着,“蛮子冲过来,爹叫我快跑……”
 他们头一次上战场就遭了偷袭,他才十六,他爹让他别怕,跟紧队里的叔叔伯伯,刀子砍过来,他吓傻了,他爹把他推开,让他跑,使劲儿跑,他跑得鞋底都穿透了,跳进死水坛躲到天黑,才跑回营地,他们整个队就他一个人活下来。
 三奶奶呆了呆,一下子坐到泥地里,抓着地上的草哀嚎。
 整个村子都在哭,号啕震天,高兴的,悲痛的,一个人无法承受的,全通过哭声发泄出来。
 眼睛肿了,声音嘶哑了。
 回来的总算回来了,回不来的,从走时他们已经有准备。
 人渐渐散了,相携回家,休整洗沐,迎接新的生活。
 三奶奶抹抹眼泪站起来,掏钱给小孙子,叫他去镇子上买肉,“要好肉,要最好的!”
 小孙子鼻子眼睛都红着,睫毛沾着泪珠,一哽一哽地抽噎,她用袖子给他擦擦,“去吧,剩了钱买糖!多买点!”
 小孙子应了,抓着钱和姐姐一路往镇上跑。
 路上,他们遇到了亲戚,邻居,大家眼睛都是红肿的,背着太阳跑去,又迎着太阳跑回来。
 天还没黑,不晌不黑,家家户户却都燃起炊烟,整个村子,都被烟火味浸熏透了,暮霭飞归鸟,旅人归故乡。
 这是他们过得最悲喜交加的一个秋天。
 蛮族分裂,西线决战一开始,两支蛮族部落投降,横跨北境几百里的决战打了一个多月,大胜凯旋,长达十六年的战争结束了,从立国之初就骚扰的大岐的北部蛮族被驱逐、分化,再构不成威胁,除戍边留守的,剩下几十万将士分批卸甲归乡。
 狗子恢复不少,宋六也能下床走动了,卢栩的案子终于断下来。
 人证物证俱在,不用他们三个多说什么,县令轻松就把案子判了。
 卢栩罚五十两银子坐牢一个月。
 若不是如今不再用兵,被卢栩打的官差也坚持说只被衣服蹭到了,卢栩也不是故意的,加之一大半证人都给卢栩求情,往重了判卢栩罪责都要被押去从军戍边。
 宋六则有当街杀人嫌疑,罚二百两,坐牢十年,还是狗子求情,磕磕巴巴说他头上有旧伤,不然不会当场昏厥,宋六不知他旧伤多严重,更没想杀他,最后改判三年。
 另外,卢栩要赔宋六十两银子,宋六要赔狗子二十两。
 狗子坚持不要,被官差吓唬一通撵出去了。
 卢栩和宋六则被关押进牢里,等着家里来交钱。
 他们俩被一同押着往大牢走,都是熟门熟路,谁也不想搭理谁。
 很快,谭石头把钱送来了,还给卢栩带了一包元蔓娘准备的冬衣,大牢冷,卢栩不让她来牢里,她隔三差五就送点衣物进来。
 卢栩人缘好,虽然一天只让探监一次,卢家送来的东西无论给哪个狱卒,也都能原模原样给他送进来。
 宋六就不一样了,从他进来,到天都黑透,观阳宵禁了,也没人给他送钱,就他娘托狱卒给他送了条被子进来。
 卢栩好奇心起来了,什么情况?宋家真闹掰了?宋六没人管了?
 他实在想八卦,但这情境问这些好像有点儿缺德,卢栩忍啊忍,没想到宋六也挺老实,一句话没说。
 第二天狱卒来收滕筐草鞋发新藤条和干草了,宋六竟然也没一句牢骚,老老实实领了藤条开始编筐。
 可他哪干过这个,他是独生子,娇生惯养,农具都是上次开荒现学的。
 宋六算重犯,也是单间,左看右看,没人教他。
 完不成可是不给饭吃的,宋六为难了。
 这时候,只听另一边卢栩敲着墙喊他,“哎,你是不是不会,我教你!”
 宋六:“……”
 士可杀不可辱,跟谁学他都不跟卢栩学!
 中午派饭了,颜君齐给卢栩拎来三餐,一份儿给卢栩现吃,还有一份儿晚上还能托狱卒帮卢栩热热。
 宋六交不上滕筐,没人给他送饭,他得饿着。
 晚上,他还是交不上,依旧饿着。
 他饿得肚子咕咕叫,卢栩那儿菜香味儿一个劲儿往他这儿飘。
 他这些天吃药把最后那点儿家底也花光了,他娘连从前的衣服都当了,这会儿在外面怎么吃饭都不知道呢,谁会给他送饭?
 熬到第二天,宋六饿得头昏眼花,再闻到卢栩的饭菜香,终于是受不了,主动找卢栩低头了。
 卢栩:“我教你没问题,不过等你出去,你得给狗子道歉。”
 宋六嗤笑一声,“我出去?也行,等着吧。”
 卢栩:“你不服?”
 宋六翻过身,冲着卢栩吼:“他是你什么人,你非要可怜他,那么多人你怎么不可怜可怜别人?!你那么烂好心,怎么不给我钱?”
 卢栩:“他不是我什么人,不是你让他偷学我做田螺我才认识他吗?”
 宋六:“……”
 有这回事么?
 他仔细想想,好像真有。
 宋六:“就因为这个?”
 卢栩:“我教他煮田螺时候把尾巴剪一剪,他觉得我是好人,偷偷让我避着你点儿,还想帮我搭线找你别的兄弟替我向你求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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