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君齐提出要借用笔墨,掌柜哪有不愿意,他叫伙计给颜君齐准备好笔墨纸砚,还和卢栩聊了会儿天,丝毫不知的颜君齐借了他的笔墨纸砚正在大书特书骂奸商,只觉颜君齐坐在那写文章十分赏心悦目。
约定好下一本要抄的书,他们领了纸张和掌柜道别,到了县衙大门外。
卢栩:“要进去?”
颜君齐:“嗯。”
卢栩:“我酝酿一会儿……”
他得琢磨琢磨怎么说开场白。
不待他琢磨明白,上次帮他写文书的文吏恰巧从外面回来。
“又是你呀,写文书?”
卢栩一看,熟人!“是我是我。”
“你那芝麻酱琢磨出来了吗?”
“琢磨出来了,我正想菜谱,这两天就能做出来,一定给您送一份儿来。”
卢栩拉着颜君齐跟着文吏混进县衙。
“行,我等着尝尝。”
卢栩接着问:“县令大人在吗?”
“在呀,你小子还要找大人?”
卢栩笑吟吟:“我们要上书给大人。”
文吏笑容僵了一瞬:“你要什么?”
颜君齐将信札掏出来:“学生有书上报县令大人。”
文吏:“……”
友好的气氛戛然而止。
他在观阳县衙干了七八年,有人上书这事还是头一次碰到,稀奇!
文吏有心想问问他们要上什么书,但卢栩和颜君齐谁也不肯说。
见卢栩笑得没心没肺的,文吏想来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不过还是虎着脸吓唬他们:“胡乱上书惹恼了大人搞不好是要挨板子的。”
卢栩:“哪儿能,我们要和大人反映些实情。我听说县令大人爱民如子,就是我们说了什么有失分寸的话,他老人家也不会同我们计较的。”
文吏一想也是,他们大人岁数大脾气小,是世家旁支出身,涵养好着呢。
便也不再多想,领着他们去见县令。
观阳县令年有五十五岁,不到致仕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人清瘦,脸上有挥之不去的淡淡愁容。
他出身世家名门,虽是旁支,年轻时也有一番抱负,但时运不济,五十多岁也只做到了一方县令。
从四十九岁调到观阳,他也歇了再进一步的心思,只想教化百姓,施行文教,治好他的一亩三分地。
听闻有个童生要见他,王县令诧异一番,倒没嫌麻烦,穿着一身便装便从后衙出来了。
颜君齐报上姓名,王县令已经想起了他的籍贯。
观阳县远离中枢,又是征粮征兵之地,文教并不兴盛,他们整个县的举人、童生也不足百数,抄到一折纸上都要空半张纸,王县令对他们名字都有些印象。
颜君齐面相文静,举止得体,王县令对他印象不错,小小年纪就敢上书,也算有些胆量。
他没急着看颜君齐上书的内容,而是先考教一番颜君齐的学问,一问一答,王县令又满意了几分。
不烦躁。
尤其他旁边有个做伴的对比。
看看卢栩抓耳挠腮,一听提问马上低头僵立,再看颜君齐不急不躁对答如流,就更让人觉得难能可贵。
若是这孩子来自荐,他也不是不愿意勉励一番。
待他打开颜君齐上书的内容,王县令发觉他还真小瞧了这孩子的胆气。
尤其是后半针砭时弊之论,无论字体还是内容,刚劲大胆直逼要害,颇有些古韵之意。
王县令读完,又读一遍,久久不语。
卢栩悄悄观察县令的神情,考教完颜君齐,老先生脸上刚露出点笑意,看完上书内容就没了,然后眉头越皱越深,渐渐看不出喜怒了。
卢栩也猜不明白他到底是有几分不满意。
县令不动声色地叫文吏去忙,把颜君齐和卢栩叫到堂中。
他看了好几眼颜君齐,放下信札平和地问颜君齐:“我记得你是农籍。”
颜君齐:“学生籍贯观阳县下饮马镇卢家村。”
县令:“饮马镇……饮马镇……师从何人?”
颜君齐摇头:“无师。”
卢栩连忙补充道:“我们村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有,君齐他自学成才,是我们村唯一的读书人。”
县令闻言看了看卢栩,又回头问颜君齐:“为何不到县中读书?”
颜君齐坦然道:“学生家贫。”
县令:“既然家贫,你父母兄弟都愿意供你读书?”
颜君齐:“父丧,弟幼,全仗母亲刺绣供学生读书。”
县令又沉默一瞬。
县令:“你可知你状告的都是些什么人?”
颜君齐不卑不亢:“知,但不甚知。”
县令深吸口气,靠到椅背上阖眼闭目,久久不语。
颜君齐便沉静肃立。
卢栩站在他旁边,也不敢出声。
县令身上的倦色浮现出来,要睡着似的。
他们像进入比定力游戏,谁先动谁先输,可怜他一个进老师办公室都浑身不舒服的学渣要原地不动陪站。
卢栩觉得他脚都要站麻了,县令才睁开眼,问颜君齐:“你今年可是要考生员?”
颜君齐:“正是。”
他盯着颜君齐看了好一会儿,笑了笑,叹口气,“那便回去好好读书吧。”
说罢,他挥挥手,让他们离去。
卢栩摸不着头脑,他们这上书到底是成功了,还是没成功?
他学着颜君齐施了告辞礼,耐着性子跟颜君齐一起离开。
待出了县衙,卢栩松了松肩颈叹气道:“没告成功?”
颜君齐:“嗯。”
卢栩笑起来:“起码没挨板子!”
凭他多年挨训被叫家长的经验就知道,这种好学生告状没告出结果的情况,基本就等于一切没发生。
卢栩安慰他,“我看县令大人一准对你挺满意,要不是考教你的时候你能对答如流,咱俩不挨顿打也要被轰出来。”
他搭着颜君齐肩膀,摆出一副尽人事听天命,我做了我爽了结果与我无关的想得开架势,“走!买菜去!”
不料他们县衙台阶还没下呢,又被领他们进门的文吏叫住。
“你俩,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卢栩上学时的心理活动:不想进办公室,不想进办公室,不想进办公室……
卢栩下意识一缩脑袋,心道:不是这会儿要算账吧?
他硬着头皮转身过去,僵笑:“您还有什么指示?”
文吏挺纳闷,这小子怎么这反应,还客气了?他一掌重重拍到卢栩肩膀上,“你小子行啊,敢领人跟县令大人讨书了。”
卢栩:???
他高冷深沉地“嗯”一声,露出客气谦逊的一笑,“瞧您说的。”
文吏又把视线转到颜君齐身上,也不知道这位小书郎如何入了大人的眼,竟然叫他把他们喊回来,给他们拿些书看。
文吏问:“你们在这儿等会儿,还是跟我一起回去拿书?”
卢栩和颜君齐对视一眼,重新跟着他进了县衙,这次他们没能见到县令,文吏叫他们站在后衙门口,进去里面汇报,没一会儿搬了一摞十几本书出来,“小心些看,这可都是县令大人的藏书。”
颜君齐怔了怔,看到最上方那本《治论》,书皮书页已泛黄,书却平整如新,可见是被人珍惜地常常翻看。
颜君齐郑重接过书,朝内衙方向施礼鞠躬,“学生定当珍惜。”
卢栩和颜君齐又向文吏连连道谢,才小心翼翼地将书放进推车里,在上下都垫了好些纸张。
县令没再见他们,文吏以为他们是来讨书的,上书直谏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揭过去了?
卢栩人恍恍惚惚,想不明白县令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县令大人觉得你年纪太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劝你先读书考上功名再管这些?”
颜君齐叹气:“可能吧。”
他们人微言轻,即使看出了问题指出了问题,现下也改变不了什么。
见已远离县衙,颜君齐低声道:“县令大人问我知不知道我状告的是什么。”
卢栩点头:“我听到了。”
就是没弄懂颜君齐为什么说“知,但不甚知”。
颜君齐:“想来大人是清楚的。”
卢栩眨眨眼,经他一点,马上想明白了,“他知道是什么人所以才问咱们知不知道!”
他就说嘛,颜君齐的文章里就只差指名道姓地把人写出来了,县令为什么还问那么一句。
卢栩:“那大人问你家境,是不是在告诉你,那些人咱们惹不起?”
颜君齐点头。
卢栩闭了嘴。
所以颜君齐说,知道,但又不那么清楚,是在告诉县令他们凭所见所闻知道那些人明面上的身份,不知道地下是不是另有玄机!
卢栩目光暗了暗。
县令不是不知道,是当不知道。
也许不止他们惹不起,连县令都不好惹了他们。不然也不会明知而不管了。
卢栩:“你说,为什么呢,大人是一方父母,船帮不过是个地方混混。”
颜君齐断言道:“别处缺粮,观阳征收的粮税远远不足填空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商贾倒卖。”
卢栩人傻了,“啊?”
颜君齐:“按我朝律令,若一方受灾,从别处借粮,不但要当地上奏请示,由郡守请奏朝廷,还要再经户部核查、批示,流畅漫长,等拿到批示,至少也有一旬至半月,观阳远离京师,来回路上至少要月余。而且,就是朝廷批了,对方来年是要还的。”
卢栩:“……”
颜君齐叹气:“虽说盐粮铁器不许民间私卖,但大岐至今近百年,许多律法已不全然适用,我听说前几年,军中缺粮,国舅是自掏腰包从南方买了大量的米粮运到北境的。”
当时南方也一度粮价飙涨,听说还有人参了国舅。
但具体如何,他也只是在考场外听人闲聊,不清楚详细情况。
“粮食如今已默认可私卖,只是不可大量私卖而已。但何为大量,是难以界定的。如今百姓一方愿卖,一方愿买,商贾把粮从富足之地运到稀缺之处,解当地之急,这是最快的办法,谁也不好说什么。”
卢栩皱眉,“没人不让买卖,本来商贾就是把东边多的运到西边去,西边多的倒到东边来,但观阳的问题不是民间采买粮食,是观阳百姓还不知道情况时候,商人就提前一步跑到村镇低价收粮了,如今,他们不光把观阳的麦子往外卖,还高价往观阳县卖呀!我看,他们就是囤积起来,故意哄抬粮价。”
颜君齐怔了怔,卢栩总在不经意间流露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敏锐,但有趣的是,那些精明总是转瞬即逝,只是天然而来,又天然而去,并非他深思熟虑得知。
精明,纯真,看似矛盾的东西,在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汇聚。
卢栩低声痛骂了几句奸商不得好死,深吸几口气,消化三秒,转头又郑重其事地申明立场,给自己贴金:“君齐,咱们做买卖挣钱也要讲义气,昧良心的买卖是不会长久的,只有你好我好大家好,谁都不吃亏才能经营下去!”
颜君齐瞧着他一副“我就是这么厉害”“快夸我”的模样哑然失笑,真诚道:“栩哥自然是最好的。”
卢栩矜持:“一般般,谈不上最,我还得努力。”
他转头又安慰起颜君齐:“咱们该做的都做了,既然县令大人都难办的事,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咱们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你好好读书,我好好赚钱,我们照顾好家人不受冻挨饿,至少不给现下这状况添麻烦。”
颜君齐:“嗯。”
卢栩高兴起来,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得开,山堵前路,那就绕道而行,总能过去的。
卢栩推上小车:“走!买菜去!我带你去逛杂货店!”
杂货店还收钱,老板自己当着掌柜,就两个伙计还都是亲戚,他们老家都在乡下,有上百亩田,每个月家里往城里送粮,粮荒他们一点儿都不担忧。
他每天一开门就让伙计到钱庄去问问银子和铜钱怎么兑换,回来把所有货品标价更新一遍。
左右别的地方铜钱还没贬值这么快,他妻舅走南闯北的进货,能到远处花,就是运起来麻烦些。
做生意哪有怕麻烦的。
掌柜乐呵呵地扒拉算盘数钱,他家两代在观阳县开店,可从没有像如今这般好赚钱过。
卢栩今天装了不少钱,沉甸甸的。
领着颜君齐一通看,反正铜钱天天贬值,他也舍得花了,除了海带、木耳、菌菇、干菜,酱醋调料,他还给腊月买了一个小竹球,里面有个铜铃铛,抛起来有清脆的响声,给卢锐买了一个最小号的皮球。
小皮球是用驴皮缝的,里面塞着棉花,不是太圆,糊弄卢锐足够了。
至于卢舟……
卢栩也不知道卢舟有什么爱好。
他这弟弟懂事的好像没有任何需要花钱爱好。
卢栩在杂货铺里找了又找,挑中一个装手炉的小包。只有巴掌大,粗布里衬着细藤,呈香炉的形状,圆丢丢胖嘟嘟,上面还有个小盖子。
卢栩:“正好,回去给卢舟当存钱罐用。”
掌柜:“……”
别人买手炉,他买个壳!
到元蔓娘,卢栩买了把水粉色的油纸伞。
他们家只有一把伞,都破了。
往后正是雨季,怎么都用得着。
卢栩另外补了针线,和掌柜一通砍价,让掌柜白送了一叠粗瓷碗。
那些形状有些歪斜的不好卖,不妨碍用,卢栩卖凉菜可以给人试吃时候用。
他装好东西,看看天色,怕会下雨,“反正来了,要不去买点布?”
他们家衣服一直是他穿卢吉剩的,卢舟穿他剩的,腊月穿卢舟和元蔓娘剩的,轮到卢锐,麻布的衣服也洗软了,改改卢锐接着穿。
卢吉出意外前他们家家境还算好的,村里更穷困的人家冬夏都是一身衣服,夏天拆絮,冬天加絮。絮的要么是旧棉花要么是柳絮。
今年他家还没买过布,他天天家里县里两头跑,又费鞋又费衣服,元蔓娘把不少破旧衣服都给他做了鞋,等天热起来,卢舟腊月换洗的衣服都要不够了。
颜君齐家比他家好点,但也两年没买过新衣了。
现下县里百姓吃饭都成问题,布庄生意却成了两端。西街给富人家裁衣的绸缎庄生意虽也受影响,影响却不大,生意照旧做,他们去绣庄卖绣片,掌柜还给他们拿银子结的钱。东街针对普通百姓和穷人的布庄则生意急转直下。
掌柜已经打发店里伙计学徒回家休息几天。
他不付工钱,要管饭,现下哪有饭?
好不容易来了客人,掌柜强打起精神,也不嫌卢栩挑,把各色的布挨个拿出来给卢栩选。
掌柜:“你若有粮食换,我算你便宜些。”
卢栩:“我没粮食,不过可以给你银子。”
掌柜长叹口气,“银子就银子吧。”
银子好歹比铜钱保值。
卢栩挑了浅蓝色和深蓝色两种粗棉布,另外要了茜色的软棉布给腊月和卢锐做衣服。
小孩子,皮肤多嫩,不比他,皮糙肉厚耐磨。
颜君齐也买了些布,卢栩和掌柜一番杀价,白要些店里剩的旧布头。
拿回家做布鞋!
卢栩还问掌柜要油纸包布。
掌柜想吐血:“要不是生意不好,我可不给你这么多饶头!”
卢栩深以为然,他也挺苦,所以在商言商,该讲价还是要讲。
卢栩心满意足地拿好布领着颜君齐到早市找陆勇买豆腐。
陆勇今天的豆腐摊依旧是个小篮子,“我当你不来了。”
卢栩向他比划:“我明天就来,明天你多带点豆腐,切成这么大的长条,我帮你卖。”
陆勇满面茫然,虽然豆腐不好卖,可大伙日子也没惨到买豆腐只要指头大一块呀!
这怎么卖?一文钱一个?
卢栩神秘兮兮,“明天你就知道了。”
天色不好,他们没再多留,急匆匆走山路回去。
行至半道,大雨忽至,卢栩撑开伞为推车挡雨,和颜君齐匆匆忙忙跑到背风的地方。他们的布,干菜,和书,纸,可全在车里。
眼看雨越来越大,车里开始进水,卢栩让颜君齐撑着伞抱好书、纸和布,他把东西一股脑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将推车翻过来扣上去。
衣服已经湿透了,卢栩也不去和颜君齐挤,他就近从山上野树上拽了好些树叶,顶在脑袋上聊胜于无。
急至的大雨从山顶向下流,没一会儿就在凹陷处汇成河流。
卢栩站在雨里,淋得眼睛都睁不开,还乐呵呵给颜君齐指,“你看对面,瀑布!”
不到一尺宽的小流,堪堪成条白线,亏他敢叫瀑布。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不到半个时辰,刚刚还乌云翻涌的天已经云开雾散,卢栩将推车翻过来,脱了上衣拧干,用潮湿的衣服把推车里面的水渍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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