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部冒雪南撤到这里,魏定山状态都不怎么好,就别说那些士兵了。
他路上瞧着,几乎人人都有冻伤。从北庭县到卧虎关,快行也还有五六天路程,到了不知道又要增加多少伤病。
能帮多少算多少吧,那些药草,卢栩本来也是替军马营换的。
他们才进县衙,贺承业也从军马营赶来了。
听说贺承业到了,卢舟放下弓箭,又连忙跑去接人。
魏定山问道:“他和贺承业认识?”
颜君齐解释:“在京城时,贺督军曾教过卢舟功课,算是卢舟半个先生。”
魏定山听到“半个先生”,嗤笑一声,低声道:“虚伪。”
颜君齐挑眉。
看来兵部传言不假,魏定山和贺承业因范孝之子的死不和。
贺承业在军马营收到消息,魏定山决定不去军马营,直接改道卧虎关,约他到北庭县见,他便从军马营匆匆赶来。
他原本想和颜君齐单独先谈谈,这倒好,魏定山先和颜君齐见了。
卢舟领他进门,贺承业却一眼看见了卢舟放在桌上的弓箭,连贯急迫的脚步骤然一停,随即看向魏定山。
魏定山直视前方,对他置之不理,贺承业又看向桌上的箭。
卢舟:“贺先生?”
不待贺承业开口,颜君齐先道:“舟舟,去给魏将军和贺督军拿些茶点来吧。”
卢舟“嗯”一声,带上弓箭出去了。
这都过晌了,他们风尘仆仆来,八成也该饿了。
颜君齐见贺承业和魏定山都下意识看向那张弓,愈加的确定,那弓不是范孝的,是范孝家早逝的公子的。
这在兵部也算禁忌,若非颜君齐要来西北,直面魏定山和贺承业,兵部侍郎也不会特意拐弯抹角悄悄告诉他。
这也算不得公事,颜君齐不好奇,也不想追问,很快将话题转移到白峰部战况和北部受灾情况上。
龙虎营年前已经战胜白峰部,在回撤时再次遭遇白峰部和其他部族残军联合偷袭。
对如何处置白峰部和叛乱的部落,魏定山和贺承业本就有分歧,再遇偷袭,被激怒的龙虎营哪儿还管什么怀柔文治,带着虎贲军追击十余天,杀光残兵,同样也因为追敌过深,陷在风雪中,造成兵马折损众多,不得不回撤补给休整。
颜君齐皱眉听完,没发表什么看法。
他不懂用兵,战场的事,不做评判,利弊得失,他了解不足,也不好评判。
颜君齐问:“白峰部呢?”
魏定山:“已经没有什么白峰部了。”
颜君齐眉头跳了跳,没吭声。
这让魏定山略感意外。
他以为愿意和蛮人贸易的人会很难接受呢。
颜君齐却问:“魏将军从北边过来,可知北边各部落此次受灾情况?”
魏定山公事公办道:“不好,冻死的牲口很多。”
颜君齐:“以将军的经验,他们可会再起兵戈吗?”
魏定山和贺承业都略感诧异地看着颜君齐。
魏定山对颜君齐态度好了几分,他喜欢不啰嗦的痛快人,更欣赏就事论事,不纠缠过去对或不对唠唠叨叨的。
颜君齐这样只向前看的,很对他们用兵的习惯。
魏定山:“会,但不会赢。”
颜君齐抿唇不语。
据他在兵部得到的情报,魏定山脾气算不上好,但人不自大,而且用兵风格稳扎稳打,不像张昶那样喜欢用奇兵赌输赢,既然他这么说,应当是很有把握的。
只是……
“代价呢?”
虎贲军主力还在卧虎关镇关,但魏定山此次去镇压白峰部,带的是龙虎营,他们同样在野外遭受暴风雪,伤亡颇重。
若再战,龙虎营还有几分兵力?
没了龙虎营,只靠虎贲军能压制黑川部那样的部落吗?
西北安定,绝不能缺少龙虎营的震慑。
魏定山沉默了一会儿,“只要开打,分出输赢之前,没人知道会有什么代价。”
颜君齐懂了。
他想起离京前,最后一次去六部交接道别,户部和兵部默契的叮嘱:不要让魏定山打上头。
他都懂了。
稳扎稳打的魏将军,一旦开打,也是个不计代价分胜负的狠人。
他忍不住看贺承业,果然贺承业的表情也是一样的愁苦。
颜君齐问:“贺督军怎么想?”
贺承业:“安抚。”
魏定山不屑理他。
他们已经争执了一路,他吵累了。
但他手边的暴脾气副将却又拍着桌子和贺承业吵起来了:“安抚?!他们先擅离领地,抢占军户的土地,视大岐军令于无物,后又联合叛乱谋反,如今被镇压了,竟然还要安抚,笑话!我大岐军威何在?!圣旨的威仪何在?!”
他声音太大,窗纸都被吼地直颤。
贺承业脑袋嗡嗡响,揉着额头头疼道:“时局所迫,白峰部已经被屠,若此时对其他部落也用严刑,唇亡齿寒,惹各部再联合而反,西北再陷战乱,关外三县几万百姓当如何?你担得起责吗?”
“战就战!把百姓撤回去,妇孺老幼撤回去,然后打!要我说就不该急着迁百姓出来,打服了那群野狼崽子再迁不迟!”
贺承业:“你说得轻松。”
只靠虎贲军管整个西北,早晚被全民皆兵的蛮人吞光。
金副将摆出不听不管的架势:“军爷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按你说的那些,咱们没法跟死去的兄弟们交代!我们拼死搏杀,是为了安抚他们吗?!”
他将桌子拍得咣咣响,“他们造反之前就该想清楚了,开打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玩儿命呢,输了知道脑袋得长脖子上了?想的美!我是大岐的兵,只管谁敢造反就杀谁,谁敢挑衅大岐就宰谁!我看还是杀的轻,那群狼崽子一样的野人,竟敢朝将军放冷箭,就该全砍光了!谁敢有不服,就杀光!看谁敢跳。”
贺承业天天给他们分析利弊代价,也烦了,怒道:“那你去,现在就去把蛮人杀光。”
“要是给够我人手粮食,我早就去了!”
贺承业怒道:“你也知道没有!”
金副将被噎,哼一声拍桌子坐下,油盐不进地强调:“反正不能轻饶他们!要是造反都没有代价,定北郡还是我大岐的领土吗?!今日关外敢反,明日关内就敢有样学样!到时候你付得起责任吗?!”
贺承业都气笑了。
有进步,回怼他一天比一天有理有据了。
吵不明白,贺承业也不想再多说,而是问颜君齐:“颜县令怎么看?”
虎背熊腰的金副将马上道:“你问他干嘛,他一个小小县令管得着吗?你们这群文官都穿一条裤子放一个味儿的屁,他说了不算!”
颜君齐只当没听见,平静道:“这位将军说的对,法纪不可乱,造反论罪当诛,白峰部死有余辜。”
金副将:“嗯???”
他一拍桌子马上改口道:“看吧!你们自己人都觉得我说得对!唉,你这个官儿可以,不拧巴,不迂腐。”
颜君齐没理他,继续道:“不过现下紧要的,还是赈灾。”
金副将一听,又不乐意了:“什么意思?说了半天,还是要救那群养不熟的狼崽子?!我就知道,你们这群文官,就是……就是……”
他想了想词:“妇人之仁!”
颜君齐:“蛮人部族甚多,仅西北就有近百,并非每个部落都如白峰部一般好战,我们不能一概而论,当分而划之……”
金副将:“呸的不一样!他们全一样,全是养不熟的狼,你就上当受骗吧!你就等着被咬一口……”
颜君齐一拍桌子:“来人!”
门外的亲兵和官差全冲进来。
颜君齐一指那名副将:“他若再打断本官说话,把他给本官赶出去!”
金副将:“什么?!”
颜君齐:“赶出去!”
亲兵:“……”
新上任的几个官差:“……”
最年轻的,成绩第三十名考上的小官差眨眨眼,动了,他十分头铁地朝那名副将走去,“大人,请!”
金副将气笑了:“你个七品县令,敢赶我?我是五品!”
颜君齐亮出兵符:“出去!”
正在此时,卢舟敲门,端着饭菜进来了。
送上门的台阶,几人默契纷纷下来。
那名虎背熊腰的金副将,顺势就帮卢舟把面端进来,一改刚刚的拍桌子瞪眼睛,对卢舟十分慈爱道:“还有面呢,谢谢你小兄弟。”
活像个疼爱兄弟的好哥哥。
颜君齐也没继续赶他出去,收起兵符,招呼大家先吃饭。
他虽有兵符,但只能调令军马营,实际上龙虎营也不归他管。
衙门的伙夫都跑去集市赚钱了,卢舟到厨房热了早上的汤,往里面煮了面和野菜,给魏定山带来的士兵每人端了一碗,还给他们加了最近卢栩才开始做的菌菇辣酱。
这面原本是打算做给卢栩他们吃的,卢舟在家守城,中午刚做的面,想着等哥哥他们一回来就能下面。
不想先方便了魏定山他们。
他准备的面不少,不止魏定山他们有,站岗的龙虎营亲兵也有。
他一碗又一碗地端,除了颜君齐,亲兵和室内众人都怔了。
北庭县衙也太实在,过晌做午饭,不光有将军的,还有他们的。
西北食物稀缺,亲兵没马上要,而是请示过魏定山后,才接过卢舟递来的面,吃得喷香。
掺了白面的杂面,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了。香味十足的菌菇辣酱化在浓稠的汤里,沾在面条上,辣辣的,香香的,一口吃下去,人都暖和了。
屋子里刚刚喊得最凶的金副将吃得最香,可见吵归吵,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倒是魏定山、贺承业和颜君齐多少都有些食不知味。
颜君齐慢吞吞吃完面,推演着各种可能性,放下筷子,也理清思绪了。
颜君齐问:“贺督军,魏将军,若北庭县上书请求朝廷调粮赈灾,朝中可会同意?”
不待贺承业和魏定山回答,金副将先说了:“不会同意!”
颜君齐看他。
对方一抹嘴,“你看我也没用,我们将军天天要军饷户部都不给,你一要赈灾粮户部就给了?要是户部真给了——”
他一握拳,“那也别想过卧虎关!”
凭什么他们要就没有,蛮子要就有,别做梦了,一粒米、一勺面都别想放过来!
魏定山和贺承业虽没回答,但其实默认了这位副将的意思。
贺承业道:“减免一年赋税,应当不难。”
让朝廷向这边出银子,即便户部同意,兵部也不会同意。即便朝中答应,虎贲军上下的军官士兵也不会同意。
就连他提减免赋税这一项,参军和副将又通通不同意了。
“赋税和每年的贡品一样不能少!”
国库没钱给他们发饷拨粮,他们这么多士兵可都指望着蛮人每年交的牛羊度日呢。
吃都不够吃,还减免?
减了蛮人的,他们吃什么?喝西北风么?
颜君齐沉思片刻,又问道:“若粮商运粮到关外售卖呢?”
魏定山:“粮商?”
金副将:“哪个粮商想不开会到西北来?要是有粮商,也得先卖给我们虎贲军啊!”
若是卢栩在,定要怼两句你们虎贲军有钱买吗?
不过颜君齐不喜欢和人说笑,只是问:“若有粮商出关,卧虎关可能放行?”
贺承业一听,就想到卢栩在朔州和北境的作为了,略带喜色问道:“颜县令可是已有对策?”
颜君齐保守道:“只能试试看。”
金副将听得云里雾里,还是道:“那也得先卖给我们呀!是吧督军,将军,咱们才是自己人呀!”
颜君齐:“关外关内,虎贲军与军户,本是一体,若粮草充足,自然不会厚此薄彼,但也请将军体恤关外三县几万的军户,他们背井离乡,同样也在受灾挨饿。”
副将下意识看看面前的碗筷,嘀咕一声:“我看你们县城吃得挺好,比我们将军还好。”
颜君齐冷声道:“北庭县能温饱,全赖卢栩来前砸上全部身家做准备,又有王爷帮助,我们才得以立足。到北庭县后,我们日日战战兢兢,卢栩更是不辞辛劳与各部两县贸易互通有无,年前他为换粮食,差点儿葬身暴风雪中,这位将军,你吃的面,就是他拿命还回来的。你说风凉话前,请先去打听清楚再开贵口,否则,小心祸从口出。”
“……”
坐在角落旁听的卢舟也忽然道:“你们吃的饭,本也是我哥哥和县衙官差们的。”
“……”
贺承业道:“金副将并无恶意,他就是这样的性格,颜县令不必往心里去。”
金副将讪讪道:“对不住,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没想呢,嘴就瞎说了,等那位卢兄弟回来,我向他道歉。”
颜君齐:“不必,还请诸位将军不要误会,北庭县也很穷,能有如今的状况,是因为县衙还欠着卢栩和王爷几千两的债。”
众:“……”
不了解详情的金副将和一众将领们懵懵的,心说这位叫卢栩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人啊,竟然会借几千两给一个破县衙,不怕收不回本儿吗?
了解真相的贺承业默默吃饭,沉默不语。
偏偏有点儿心眼,但不太多的金副将仗着口无遮拦,厚着脸皮问道:“那位卢兄弟就是陛下封的那个皇商对吧?找他借银子有什么讲究吗?他能借给咱们点儿吗?”
颜君齐:“……”
别说贺承业差点儿被呛到,饶是颜君齐的冷脸都差点儿被问裂了。
卢舟老实道:“我哥哥只借给君……只借给颜大人。”
金副将:“为什么?”
卢舟:“……我们是同乡。”
金副将遗憾道:“这样啊。”
他挠挠头,拿胳膊肘撞撞一旁的参军,小声道:“唉,你有没有有钱的同乡?”
参军没好气道:“我同乡就是你!”
金副将:“……那不是完了?”
颜君齐无视他们的嘀嘀咕咕,硬将话题拉回来,询问起西北三县蛮人部落的分布,每一部,尤其是北庭县各部落的情况和特点。
这部分情报他一直欠缺。
前任的两个县令也没给他留太多有用的信息,文书记载的,也是好几年前迁徙蛮人时的粗略规划,四五年过去,黑川部都跑回登云山了,他压根儿不指望那些部落能老实在大岐划给他们的地盘上待着。
他问得太细,答清了舆图都快能画出来了。
魏定山忍不住问:“你想去?”
颜君齐:“有此意。”
众:“……”
这县令胆子是不是太大了点儿?
金副将刚要开口,被参军狠狠踩了一脚。
魏定山皱眉摇摇头:“太危险。”
尤其是白峰部附近的那几个部落,对他们非常戒备和敌视。
颜君齐也没想直奔前线去,“我想到你们回程途中未曾经过的部落去看看。”
“北庭县地域广阔,东西跨度尤为之大,我想年前的暴风雪各部落受灾情况不尽相同,若能区分出不同部落受灾状况,协调以使得他们能自救,也能省了从关内调粮的麻烦。”
魏定山:“他们如何会配合?”
颜君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管之以威,束之以律法。这么做,也是在帮助他们的族人,蛮人虽习性桀骜,但普通牧民和大岐百姓也没什么区别,他们所想无非也是吃饱穿暖一日三餐,并非所有部落都愿意再卷入战乱中,并非所有部落的首领都冥顽不灵。”
他顿了顿,看向魏定山,“若他们执意不从,就麻烦将军了。”
金副将等:“……”
啥意思?
不听就揍吗?
颜君齐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淡漠表情。
说话语气也冷静平稳,声音不大,甚至因为天生的音色,冷漠中还是有点儿温柔的。
可说的话莫名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金副将看着他那张堪称俊秀漂亮的脸,战袍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年轻人,了不得,等再长大,搞不好会比他们督军还难搞。
他忽然觉得先前颜君齐叫人赶他出去,不是开玩笑的。
魏定山沉默片刻,问道:“你想怎么做?”
颜君齐:“暂时还只是想法……”
他将刚刚想到的慢慢和魏定山、贺承业商量。
简而言之,以北庭县官府的名义,借虎贲军的威势,来协调有无,震慑各个部落。
从小部落着手,优待小部落,联合中型部落,以弱围强,逐渐孤立对大岐不友好的部落,慢慢逼他们低头遵守大岐律法。
魏定山:“你的计划,要多久?”
颜君齐:“不知道,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魏定山:“只靠这样能行么?”
颜君齐摇摇头:“要先看过情况才知道。若各部都受灾严重,那便只能从关内调粮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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