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君齐衣服都被挤歪了,无奈道:“人太多,哪儿管得过来!”
也不是没人管,奈何京中不听指挥的车马太多,那些有权势的谁都想挤去前面,还把车停在门口,这会儿想出都出不来。
“不管他们了,咱们回家去!”卢栩牵着他跑去找卢舟汇合,五天没见了,他只想回家抱着颜君齐好好亲热。
卢舟瞧见他们,连忙将骡车调转方向,等骡车转向出去的方向,卢舟刚要喊君齐哥上车,发现他大哥和君齐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去了。
卢舟茫然,难怪刚刚觉得车有些沉。
他从窗缝往内瞧,哥哥已经和君齐哥忙着说话了。
卢舟抓着缰绳沉默片刻,自己驾车往回走。
他也是会驾车的,只不过技术差一点儿,骡子走起来慢一点儿,也不是非要喊哥哥出来。
待卢舟有惊无险的和许多马车骡车擦肩而过,穿过大街小巷回到他们的住处时,已经是将近一个时辰后了。
卢栩生龙活虎跳下车,扶颜君齐下来,又旋风似的跑去厨房烧水了——
刚刚君齐说想洗澡。
卢栩早上就准备了好多食材,就等着颜君齐回家点菜,结果颜君齐想吃火锅。
考试五天贡院提供的都是馒头、饼子和水,対条件差的考生而言,白面馒头白面饼,比他们寻常吃的还好,但颜君齐被卢栩投喂惯了,在吃食上尤其没受过什么委屈,他吃了五天馒头饼子,不想吃主食了,想吃菜。
趁他洗澡的时候,卢栩利落地准备菜。
等颜君齐洗完出来,卢栩已经将前阵子取暖用的炉子搬到院子里,用砂锅热着早上熬的骨汤,蔬菜、肉已经切好装盘,摆了满满一桌。
他们三个围着炉子在院子里吃火锅。
四月院子中的桃花已经落了,绿油油的树叶生机勃勃。
作者有话要说:
掌柜:快把那小子拽走,不许他说了!
于是,留在原地,知无不言的舟舟,说了更多。
大岐的放榜日是四月二十,从考完到放榜有十来天的空闲时间。
考生们等名次的日子无比煎熬,也无比放肆。
那些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有希望,又不大自信的,每一天都睡不着吃不下,那些自信能考上的,或者自信考不上的,则可以纵情寻欢作乐。
剩下的,要么受这方感染,要么被另一方鼓动,又焦虑又摆烂,今天聚会对答案,明天聚会喝闷酒,后天随人去寻欢。
这几日也是青楼楚馆最热闹的时日。
全国的青年才俊,才子天才们聚集于此消磨时间,时常会有人诗兴大发,为佳人吟诗作对写文章。
自然也有爱惜羽毛不屑于去这种上不得台面之地的,他们要么在家闷头读书,准备放榜后的殿试,要么就邀请几个聊得来的找个清静风雅的地方小聚。
颜君齐也收到了不少邀请,不过前几日他都婉拒了。
别人要寻欢,他也要寻欢,不过别人是出门风流,他是在家放纵。
一连三天,他都和卢栩睡到日上三竿,连卢舟什么时候出门寻朋友去了他们两个做哥哥的都不知道。
颜君齐出门参加的第一场聚会,便是一群担忧成绩的考生们组织的。
这次的题目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
难吧,考的都在典籍之内,只要平时刻苦勤勉,不是浪得虚名,都能言之有物,但在常规题目中答出一番见解,也须有独到之处。
有真才实学的考生们并不怕这些题目。
说不难吧,偏偏出了两道非常简单,却非常不好回答的问题。
一道问,财之何源。
一道问,君臣之道。
这两道题目也算常规,本该挺好回答的,可偏偏时下大岐国库空虚,朝中才刚刚闹过朝臣提议卖官换钱解急惨遭罢免的荒唐事,这群举子们才嘲笑完人家,马上就被考了——
考生们纷纷傻眼。
这到底是该谈古呢,还是该论今呢,还是谈古论今呢?
古倒是好谈,但出这题目大伙都能看懂背后的意思:卖官不行,国库没钱,四处闹灾,你们说怎么赚钱吧。
若只谈典籍理论,则空,若谈眼下朝廷困局,他们一群闷头读书的考生,一天之内哪能想出什么应对之法来。
那位刚被罢官的前辈眼泪还没擦干呢。
第二道,更要命了。
君臣之道他们每个人都会答,甚至不少人还有些自己的想法,只是吧,这题目跟了个材料,让他们分析分析历史上一位文韬武略,却因后半生打仗太多将国拖垮,之后三代而亡国的皇帝。
考生们听完题都要哭了。
这位先君本就是功过难定的一位,又和他们当今陛下如此之像,这哪是评价历史先君,这分明是评价他们陛下呀!
是谁出的这道送命题?
对着本人评本人,什么鬼?
他们很想问问出题人,你敢拿这题目去问问他们的几位尚书阁老吗?
考生们心里骂骂咧咧,又不能不答。
答了好歹有成绩,不答就彻底没希望了。
但怎么答呢?
他们又愁上了。
不管夸还是贬,历史上那位是不会出来咬他们的,难就难在当今圣上会怎么想。
有些考生听完这道题心理受了很大的影响,导致光想着怎么回答这道才得当,连别的题目也受了影响。
那些一出场就面如死灰的,大多是因为这两道题目。
颜君齐倒是没想太多,既然敢拿这样的题目做会试考题,想来无论他们答什么,考官都是有心理准备的。
他如何想便如何答,只在草稿纸上稍整思路,便一鼓作气答完了。
不过这题目实在是有很大的倾向性,他不知道主考官到底想要听什么,全是按自己想法写的,考完也很好奇别人都是如何破题的,有人邀请,便欣然来交流了。
结果,不出所料,好几天过去了,提起这两道题,还是哀鸿一片。
询问起来,竟然还有不少人答了一番君为父,臣为子,子不敢妄议父,臣不能妄议君,长篇大论了一番君纲臣纲。
这回卢栩、卢舟和他小伙伴也来了,卢栩听到这样破法,忍不住和颜君齐嘀嘀咕咕,“还能这么答?”
颜君齐:“也不失为一种解读之法。”
卢栩:“这不是拍马屁吗?”
姜濯身后的内卫忍不住频频看他。
卢栩全然不知道卧底竟在我身边,还兴致勃勃教卢舟:“听到人家是怎么答的了吗,学着点儿。”
姜濯:“卢哥哥,你刚刚不是说这是拍马屁吗?怎么教卢舟学这个?”
卢栩喜欢机灵的小孩,姜濯浑身都有一股伶俐活泼劲儿,又大胆又敢说话,自来熟不认生,见什么都不怕,很对他脾气,卢栩见他手上的小麻花快吃完了,又给他抓了一把。
他昨天晚上做的芝麻小麻花,一个就一寸多长,外面裹着一层芝麻,又酥又香,沥了一晚上油,这会儿已经是能手捏着吃的小点心了。
卢栩:“拍马屁也是一门艺术,我们家卢舟就不会,得学。同样一件事,一个人说得惹人讨厌,一个人说得让人心花怒放,你愿意听哪个?”
他振振有词:“而且人家说得也没错,比如做生意,老板花钱雇人来,当然是希望手下都忠心能干,人家不知道该怎么干,表达一下态度有错么?”
姜濯头一次听人如此接地气地比喻朝堂:“做买卖?”
卢栩:“嗯,我觉得,治国安邦,做生意,管家,都一样,一通百通。”
姜濯:“那卢哥哥你为何不读书考功名呢?”
卢栩猛摇头:“我不行,读书太难太辛苦了,我学不会,也读不明白。”
他很敬畏地看着一室的读书人,尤其是已经就题目真吵出火来,掏心掏肺说该如何治理大岐困局的读书人们。
“虽然大家考科举都是为了做官,但为什么做官,每个人求的都不一样。我是个俗人,追求的不过是赚钱养家,再高境界,我想不明白,也不需要,种田、养猪、做买卖就能解决的事,我何必要去当官呢?”
姜濯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感慨卢栩能把不思进取说得这么坦然,还是该夸卢栩知足通透。
卢栩话锋一转:“不过我能这样,也全赖大岐和平安宁,还有一堆好官,若是大岐到处兵荒马乱,老百姓食不果腹,我再有能耐也做不了生意。”
这话姜濯爱听,还听得十分高兴,夸大岐就是夸他祖上,夸他爷爷,夸他爹爹,姜濯与有荣焉。
卢栩:“真正该当官的,是那些不管自己能不能吃上饭,锦衣玉食也罢,有上顿没下顿也罢,依旧心怀苍生,以天下为己任的人。”
卢栩望着人群,转回头来先看看颜君齐,又看看卢舟,沉痛道:“就说我们家卢舟吧,不会艺术的说话,不会看眼色,又老实,性格其实一点儿都不适合科考做官,但他自己偏要考。”
姜濯听了卢栩的“心怀苍生,以天下为己任”正心潮澎湃呢,突然又听他这么说,忍不住辩解道:“不是只有会拍马屁看眼色才能当官的,刑部侍郎林大人,中书令贺太师,卫尉寺刘大人,司农寺何大人,或秉性刚直,或内敛持重,没有一个是溜须阿谀之人。”
卢栩正惊诧于这小子对朝臣之熟悉,就听有人问起颜君齐他是怎么答的。
卢栩、卢舟和姜濯也竖起耳朵,好奇地等颜君齐的答案。
颜君齐答得相当简单,他看懂了考题要问什么,丝毫不兜圈子,问怎么挣钱,他就答怎么赚钱。
农桑为本,辅以商贸,利用大岐幅员辽阔之优势,在不同地貌间互通有无,以有余补不足,以金银之物调派举国物力,安民,保粮,保产,不以户籍收税赋,论以利银收税金……
卢栩听懂了,保证粮食不减产,在粮食够吃的基础上,再保证百姓有衣可穿,剩下的,就靠商贸来平衡各地区间的物产不均衡。
最重要的是,以利润为基础征收商贸税,而不是籍贯。
前朝重农抑商,大岐沿袭,对非农籍的百姓征税,也全是折算成田亩来收的。
只要是商籍,那么根据店铺的大小,经营的种类,由官府评定你是巨商、大商、中商还是小商。
小商税按百亩田税交。
中商税按五百亩田税交。
大商税按千亩田税交。
巨商税按万亩田税交。
税收有多重呢,整个大岐从立国以来,没一个巨商,大商也寥寥可数。
划分看似清楚,但存在一个巨大问题,如何界定谁是大商,谁是小商?
卖丝绸的是大商,卖粗布的是小商,听起来似乎合理,那若卖粗布的能卖百匹,卖丝绸的只能卖一匹呢?
这个问题,曾经不少商人托关系找门路,送礼送钱,想找朝廷定个标准,后来,他们发现其实这个问题也不是问题,因为怎么定,官府说了算。
只要给足了钱,那你到底是大商还是小商,还不是衙门一句话的事?
但很快,又出了问题。
在本地好说,一出了本县本郡,外面就不承认商户本籍的评定了,于是,他们又得交一份儿钱。
不同级的商人连交入城费都是不一样的。
商人们受不了了,他们苦哈哈地忙活,结果多头挨打,他们再次往朝中递钱找关系,苦熬多年,终于让朝廷确定了准确的评定之法:
不出本籍,即户籍所在之县,是小商。
不出州郡,是中商。
商路通五郡,是大商。
超过五郡,是巨商。
卢栩想在观阳找人去朔州和北境,受阻的一大原因也在此,许多南方的船商到隆兴郡已经够五郡了,再去朔州,就要变成巨商,交万亩田税了,北境能赚再多钱他们都不去。
观阳本地的小商户不愿意去也有这个原因。
而商路上逐渐兴盛起来的主力,就成了倒卖农产的货郎,按大岐律例,家中主业种田,就不算商籍,那些就一两辆板车的小商贩,不用另外交商税。
这样简单粗暴的征税方式,其实非常不利于商贸发展,仔细算,其实朝廷也不划算。
小商人为了少交税,会依托中商,中商又依托大商。
登州和崇宁交界,就有很多这样的案例,隆兴的商人只把货物放到崇宁界内的官道,登州的商人只在登州取货,在中间搞运输的,是那批开客栈的门梁人。
他们全受卢栩雇佣,卢栩交着跨郡的大商税额,带着粮食货物跨郡不用再多掏一份钱。
朔州卖牲口的商户为了省钱,会先将牲口卖给卢栩,再由卢栩转手卖到隆兴,卢栩每只羊只收五文钱的转手费,完全就是给牧童发工钱,这样,大伙儿都划算。
可这一点儿都不利于朝廷税收。
商户卖一只羊是交那么多钱,卖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还是那么多钱。
卖少了,商户亏,卖多了朝廷亏。
颜君齐的策论上,就列举了好几个观阳、朔州的中小商人实际的利润与缴税的差别,还算了假如以利润为基础来收税,能收多少钱。
他替卢栩管了那么多年观阳联盟,对卢栩的生意了如指掌,对观阳联盟加盟者利润也心中有数,列举起来,完全信手拈来,甚至还能列出年份,辅以商贸对观阳、文丘、崇宁的影响等等。
这些颜君齐没细说,受限于策论篇幅,他也没完全细写,可就这份儿只略写了几点的策论,已经被正好今年参与阅卷的户部尚书誊抄走了。
待完成阅卷,他将誊抄走的策论拿回家仔细看了又看,将隆兴郡二十年的税收全调出来,又从里面调出观阳、崇宁、文丘三县的税收,核对颜君齐所说是否属实。
待确定无误,他又想找去过隆兴郡的人来问问,可家仆在京城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一个隆兴来的商人。
原因也很现实,从隆兴到京城,超过五郡了。
户部尚书转天就跑去催问科考结果了,那个隆兴来的考生考上没有,只要考中了进士,他们户部要了。
但马上,他就遇到了对手,御史台对颜君齐也很有兴趣,颜君齐还有一篇论君臣之道的策论,很受御史大夫喜欢。
虽说他胆大包天把历史上那位毁誉参半的先代之君有一番斥责,但好歹言之有据,论说合理,也没全将责任推到那位皇帝身上,很客观地指责了后来两代君王的过失,更指责了当时朝臣的失责,随后还颇有见解地附上了若干可以匡正之法。
他在文中论述的那一番为臣之责,特别对御史大夫的胃口。
身为天子臣,当上辅君主,下听百姓,明通四方耳目,论帝德,行厚德,远佞人,若君有错,臣必当纠之,为人君而无谏臣则失正,为人臣察而不纠,是为佞。
听听,这就是该来他们御史台嘛!
只要他能过了进士这一关,他们御史台一定要把人要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户部:会搞钱?快来我们这儿!
御史台:会骂人?快来我们这儿!
小颜:我那么写不知道会不会落榜,万一考官不喜欢,好难!……
【明通四方耳目,论帝德,行厚德,远佞人】出自《史记》。
【为人君而无谏臣则失正】出自《孔子家语》
四月二十,会试放榜,贡院前又是一阵的车水马龙。
这次卢栩没套车,也没起早,三人慢悠悠吃完饭才遛弯往贡院走。
四周的邻居已经知道他们家住着考生,见他们三个溜溜达达的,边走边说中午上哪儿吃饭,不禁问道:“今儿个不是放榜吗?你们还不去看呀?”
卢栩淡然道:“反正成绩就在那儿,去早了去晚了都跑不了,咱们不和他们挤,让他们先看吧。”
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他昨晚翻来覆去失眠了半夜。
到了无人的小巷子,只能两人并排,卢栩让卢舟在前面带路,他则悄悄牵着颜君齐的袖子,和颜君齐并肩走。
颜君齐手指从袖口下探出,在他指尖上扣了扣。
卢栩声明道:“我不是担心你成绩,我是遇到发成绩就紧张。”
颜君齐莞尔,这他知道,每次他和卢舟考试,出成绩当天都是卢栩比他们紧张。
颜君齐:“我觉得能考上,你别紧张。”
卢栩:“我不紧张,不紧张,我也觉得能考上!”
卢舟走在前面,不禁想,为什么每次看成绩,都搞得像是他哥哥才是考生一样?
到了榜前,人流一点儿都没因他们晚来变少,还是里一层外一层,人山人海。
卢栩:“怎么还这么多人?都挤在里面干什么,卢舟,你进去看看。”
“哦!”卢舟应一声,绝对不拆台——明明在老家人少的时候,哥哥也不往榜前去的。
卢舟朝人群挤去了,卢栩拉颜君齐站在正对榜单的地方,眯起眼睛,以他能隔百米看见兔子的好眼神从上往下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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