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江堰提早了半小时到达房间,他此次前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无论如何,男人救了舅妈的命。
顾商是在一个小时后才来的,门都没关上,就先受了一个完美的鞠躬。
江堰认真道:“谢谢您。”
顾商照例先脱了有些束缚的外套,他像没在听,也像压根不感兴趣,敷衍地点了点头。
这几天,他睡了两个人,都是资本、技巧、体力都出色的人物。他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和那两个人已经算床上契合度高的了,原来并不是。
非要形容的话,都爽,可这两种爽天冠地屦。一种如春日的雨,温润稳定,一点点攀升;另一种则如夏日的倾盆暴雨,如洪水猛兽的汪肆浩渺,是炸裂开来的刺激。
他特意做久了,不让人休息,可有的只是疲惫,没有睡意,更遑论直接睡着了。
江堰在这时问:“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了吗?”
顾商眉梢上挑,“没问你的经纪人?”
江堰道:“我想您自己告诉我。”
顾商便笑了几声,没了下文,江堰耐心地等着。
“记住了,”男人漫不经心地招了招手,像唤只小狗似的,“顾商,我的名字。”
人还未睁眼,先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裹得人反胃想吐。
天旋地转,才发现不是没睁眼,而是眼前都被血糊住了,看不见。
“啊…啊……”惊惧的叫喊全部堵塞在嘴边,像有人拿沙子硬生生灌满嗓子一般,喊又喊不出来,只有粗粝的沙子摩擦着喉咙,血肉模糊。
视线很奇怪,看得很低,几乎与地面持平,就像蚂蚁一样,看什么都高大。顾商看到脸旁的车轮,看到远处躺着一个女人。
谁?是谁?
女人却没有看他,定定地看着另一边,眼睛一眨不眨的。
忽然,五感被一下打通,耳朵听到的不再是耳鸣,渐渐传来了声响,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他听见水滴答滴答,又听到了烈火燃烧。
顾商感到了疼,尖锐得几乎让他晕过去的疼,他低头一瞧,自己的腿被车压住了,从大腿根往下全是血,能看到骨头。
不,不。不是……不对,他的腿没被卡住。
他没有受任何伤才对。
他在做梦。顾商立刻意识到。
“顾商?顾商……顾商!”
顾商猛地睁开眼睛,同时吐出一股气,像憋气许久的人重获氧气一般,他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声在夜晚尤为突兀。
旁边有个人,那人道:“你还好吗?”
顾商还未从噩梦中的恐惧脱离,他身体动弹不得,僵在床上,心脏大力得仿佛要撞出胸腔,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空调吹过来湿凉湿凉的。他只睁着眼睛,努力地望那个人是谁。
那人又喊了一声,“顾商?”
是那个门帘非主流。
又等了好一会,顾商的手指终于能动了,他坐起来,脸色很沉,然后,直接将江堰踹下了床。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疼倒是不疼,但让江堰感到了茫然,面对顾商喜怒无常的性格他抓不到任何头绪。
顾商是多样的,说话时漫不经心,命令时强势凌人,床上时又柔软诱人,一直在往下滑,像只雪白的、刚出生还站不稳的小羔羊。
要是让哪位商界对手听到竟然有人用这种无害乖顺的动物形容顾商,一定会吃惊到骇人的地步,并大喊这人疯了!
顾商的嗓子哑了,“谁让你在这的?”
江堰站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干脆沉默了。
顾商气息仍旧不稳,他身穿的真丝睡衣因噩梦中的挣扎滑落,露出大半肩膀,他低头看了一眼,想起来了。
他又直接在中途睡了过去,后边怎么换的衣服怎么洗的澡全都没印象,因为太累太困,身体空空如也。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不是了。
顾商眼神凉薄又锋利,“谁让你晚上在这睡的?”
江堰再蠢也懂得了,顾商是不喜欢睡觉时旁边有人,他开口:“抱歉,我不知道。”
顾商:“滚出去。”
于是江堰离开了,他没有觉得愤怒或者委屈,他是拿钱被睡的那个,自然是听给钱的话。虽然实在难以启齿,但他打听了一下鸭子的价格……一晚最多也就一千多,处男可能再多一点,可顾商给了他三万块。
凌晨三点,江堰慢悠悠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明天没有演出,不着急睡。
他又想起了顾商,他原本以为人做了噩梦,醒来时都希望身边有人陪伴,这样才能快速从虚假中脱离。
不过也能理解,顾商那种要强的性子,自是不愿意被人窥见脆弱的模样,更何况是一个陪睡的人。
只是……江堰忘不掉那个画面,顾商挣扎着醒不过来的样子,有点可怜,让人心脏都揪起来了。
接下来半个月,顾商的秘书都没有联系他。
经纪人接到了一个饭店的开业表演,饭店在路边,来看的人不少,大妈大叔们围了几圈,很是热闹。
中途还有主持人派小礼物,简陋的舞台差点被挤塌。
太阳下跳了两个小时,五人眼睛都晒得睁不开,皮肤火辣辣的,比原来黑了一个度。江堰汗水止不住,一滴一滴地从下巴落下,热得连前胸处的衣服都湿哒哒的,他觉得再这么晒下去,可能要中暑。
经纪人坐在开着空调的饭店里,对他们竖了个大拇指,然后转身找老板领钱,数了数,全部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现金我有用处,回头给你们打到卡里啊!”
看着经纪人先行离去的背影,宋其亭啐了一声,“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去赌了。”
江堰没有说话,只垂下眼睛,睫毛遮住情绪。
他们每个人都明白,他们算个屁的出道,算个屁的明星,不过是街头卖艺的乞丐。经纪人也并不是真心对他们好,只是把他们当赚钱的工具。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阳光盛大灿烂,可江堰却好像一下子看到了蓝天的尽头,少年人少有地感到迷茫,他才十八岁,他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好像也就这样了。
出生于贫困村落,无父无母,读了很差的高中,没有钱读大学,没有一技之长,空有一副年轻但空虚的身体。
也不是说活不下去,只是就这样了。他一直都知道,但仍然不甘心地试图挣扎,想冲出缠住身体的淤泥。
“江堰,”成钦忽的拍了下他的背,“走了。”
林稚珉恶心地看着成钦沾了满手的汗,同样催促道:“不是说要帮忙搬东西吗?舅妈该等急了。”
哦是了,舅妈恢复得很好,今天要出院了。
江堰租了写字楼旁的一个小单间,一个月七百块。他撩起下摆擦了下汗,明显的腹肌线条一闪而过,他一边走一边拿出小灵通,想查一下这个月供自己支配的钱还剩多少,他想请成钦他们吃个晚饭。
太阳真的太大了,饶是小灵通也反了光,江堰皱眉,曲起手挡在屏幕上方。
不是光的错,也不是自己眼花,他数了数,个、十、百、千……万。
怎么会……江堰猛地停了脚步,立刻去查明细,发现半个月前,也就是同顾商睡完的第二天,自己的账户进了整整一万块。
“怎么了啊?”宋其亭凑过来。
“没事,今晚我请大家吃饭。”江堰攥紧了小灵通,屏幕熄灭,他得去问清楚。
陈春一出院就闲不下来,为了展示自己身体好得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将整个小单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玻璃窗都看不见一丝水痕。
期间江堰下了楼,拨打了秘书的电话,不远处写字楼前停了辆价值不菲的车,因为有些显眼,所以漫无目的的眼球便粘在那辆豪车上。
电话打通了,坐在驾驶座那人也拿起手机,那人张嘴,口型是一声“喂”。
“江先生您好,我现在在您公司楼下,请问有空吗?”
江堰没什么表情,只能说不愧是大人物身边的秘书,面对这栋小破楼都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公司两个字,他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秘书打开门让他上车,一开口就直奔主题,“顾总想同您签订包养合同。”
包养,江堰知道,他拒绝了。虽然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同包养没什么不同,但总归是不一样的,如果不是因为舅妈的病需要钱,那天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去的。
而且顾商给了他四万块,这些钱足够他再陪睡一阵子,他会还。
“先不用急着回答,”秘书把手里的合同递给江堰,道,“如果签下,顾总会全权负责您的工作,您会重新出道,真正地站在舞台上。”
简而言之,顾商会捧红他。
江堰沉默了几分钟,还是回绝了,他对做明星其实没多大的兴趣,只是当时经纪人说可以赚钱,后来又认识了真正想做明星的四人,便一直坚持下去了。
秘书了然地点了点头,似乎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他继续道:“如果您已经下定决心拒绝的话,顾总会让这栋楼消失,您在找工作方面会收到限制,包括您的四位朋友。”
江堰猛地抬起头,瞪着着秘书。
秘书公事公办道:“我只是传达顾总的意思,您有三天时间可以考虑。”
江堰脸色很差,用力甩上车门离开,手里攥着那一纸合同。
考虑,他有考虑的资格吗。
江堰这才知道,顾商压根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他回了小单间,满腔怒火在看到女人时,像泡泡“啪”地一声破了。
陈春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喘气,满脸疲惫,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锤着腰,哪里还有他在时的轻松与喜悦。
江堰像当头一棒,明明浑身轻便,腿却走不动了。
陈春是锤了好一会才发觉站在门口的江堰,她也愣了,自知装不累一事暴露,她讪讪道:“就是坐一坐……”
江堰明明有一米八,可他越走,身型就越矮,他的脊梁被压弯了,他蹲在陈春面前,张了张嘴。他很想说,以前你养我,现在该我养你了,你不用出去打工,好好休息就行,空闲了就跟别人一样,去公园下下棋,或者养只鸟。
但是,他拿什么养?
陈春见了他的表情,一直独自忍着的疼和难受也憋不住了,她粗鲁地抹了把眼泪,“都怪我这病,拖累我们雁……怎么那么苦啊,本来就该和别人一样快快乐乐上学,怎么这样……多俊一孩子,不知道遭了什么罪啊!”
江堰摇摇头没说话,他咬着牙,生怕一开口就先哽咽。
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他回到隔壁写字楼。一进门,四分五裂的桌椅横倒在他脚边,碗筷全部破碎,东西被砸了个七七八八,一片狼藉,明明几个小时前还好好的,现在四人通通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最为严重的宋其亭,眼眶都充了血。
江堰:“他们又来了吗?”
宋其亭拿着纸巾止血,苦笑道:“对不起啊,连累你们也被打了。”
宋其亭有个酗酒家暴还借高利贷的爸爸,妈妈一直为了他忍受着,直到他16岁,成功劝妈妈离了婚。
亲戚都让他跟着妈妈走,宋其亭却说:“不行,我得看着那个男人,不然他跑去找我妈了怎么办。”
十六岁的林稚珉道:“是兄弟就别说对不起。”
江堰去买了药,一个个给他们消毒包扎。
期间经纪人来了趟,可能是钱全部输光了,发了很大的火,吼得整栋楼都听得到:“操!这些你们都得赔!妈的赔钱货!一天赚不了几个钱,要没有我,你们得去路边捡垃圾吃!一帮烂仔!”
断断续续地骂了十多分钟,特别难听。
等经纪人走后,几人盯着青紫的脸开始收拾地上的残骸,连墙壁都不知道被什么抡掉了皮。
宋其亭捡着捡着就开始掉眼泪,他说:“我饿了。”
成钦从包里掏出一个馒头扔给他,“先顶顶肚子。”
宋其亭一边啃一边吸鼻涕,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可鼻涕眼泪还是流了满脸,“这些……我会赔的,你们,对不……”
江堰打断,忽然说:“我们走吧。”
成钦说:“先收拾完吧。”
“不是,”江堰垂着眼睛,“我说,我们离开这吧。”
晚上郑年桦没有回家,大家一起在写字楼里打地铺。
小县城里,哪怕到了睡觉的点仍然吵闹,楼底下是个烧烤摊,喝酒哄笑推搡的噪音毫不停歇地传上来。
江堰能感觉到身旁的人都疲惫地睡着了。黑暗中,他眼神清明,毫无睡意,他觉得自己站在两边都是悬崖的顶峰,无论选择哪遍,结局都是无尽的深渊,阴霾般的黑暗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一点点将他蚕食,骨头都不剩。
出卖身体换取钱财名利,江堰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可真是……低贱啊。
算了,睡都睡了,睡几次不是睡?
第二天一早,他联系上了顾商的秘书,“我想和顾总谈一谈。”
秘书将这个要求转告给了顾商,顾商笑了笑,“特殊的人总有耍性子的特权。”
这段时间,他的失眠好像加重了,每天睡不够五小时,所以他干脆又试了两个人,仍然不行,半路都没做到就被他踹下了床。
当天,江堰就骑了大半小时的单车来到秘书给的地址,四周全是一幢幢耸入云层的高楼,他找了好久才找到有一处地方放他的单车。
周围的环境简约高级,来来往往的都是气质不凡的人,江堰尽力挺起腰背,不想让穷酸的自己看起来太过格格不入,可过了一会,他又泄气般松下。
不会有人注意他,他像个小丑一般自导自演,与自己较劲。
十八岁的少年再次清晰地认知到——顾商和他,两个世界的人。
江堰被带着坐上电梯,走过一个又一个敞亮开阔的办公室,一两秒的时间,他看到落地窗外的白云好高好高,看到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就在眼前,看到整座城市都在他的脚下,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到达的高空。
顾商心情看起来不错,像在等他。
江堰站在门口,硬生生道:“顾总。”
顾商撑着脑袋,嘴角一直勾着,“怎么突然那么客气了?之前不都顾商顾商地叫?”
江堰闭上了嘴。
顾商穿着丝绸般光泽的银灰西装,每一颗扣子都扣到最上,他拍了拍身旁的沙发,道:“过来。”
江堰没有不听话。
上一次见面江堰好像就把头发剪了,不过,顾商现在才好好地看了看这位陪睡对象的脸。
光线很好,衬得江堰的五官越发立体分明,健康的小麦肤色,薄薄的唇紧抿,一身运动服,很标准的男高形象。
顾商于是问:“你叫什么?”
江堰一愣,他没想到睡了两次,顾商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江堰。”
顾商:“哪两个字?”
“都江堰的江堰。”
顾商似乎是觉得有趣,“为什么?老家在都江堰旁边吗?”
江堰说:“不,只是恰巧。”
顾商也只是随口一问,他伸手撩起江堰的衣服,去摸底下紧致的小腹,一切都做得自然极了,“那你想谈什么?”
原本年轻人就容易上火,江堰刚刚一进来就看到沐浴在阳光下的顾商,侧脸的轮廓流畅又深邃,特别好看,身型也极为……熟悉,毕竟他的手掌全部一寸一寸地丈量过。
他顿时就有些气血下涌,好不容易逼着自己想正事,这下,顾商一摸,心理防线如数崩塌,那两晚的香艳场面如同电影般在他脑海里播放。
江堰一窒,按住衣服底下作乱的手,他抱着一丝不知是希望还是不死心,“你不找别人吗?”
“嗯,”顾商点了点头,“我非你不可。”
江堰说,“我想和我的四个朋友一起出道。”
顾商:“四个朋友?”
江堰花了一点时间解释他和成钦等人的关系。
包养怎么还连带上家属?顾商的手上移,摸到江堰的胸膛,“所以,我这是花五份的钱包养一个人。”
江堰拿出那份合同,合同边边都被翻起角了,他认真地说:“你不用按照合同那样给我安排住的房子,不用给我车,不用买其他任何东西,也不用给我每月几万包养费,这样……可以抵上那些钱吗?”
顾商想了下,“不行。”
江堰又说:“那我以后赚钱了,每个月还你钱。”
顾商笑了一声,怎么被包养那个反倒给钱。
江堰故作镇定,其实他也觉得自己的条件离谱了,他说:“行吗?你后来给我的一万块也还你。”他顿了下,补充:“而且,我还可以给你睡二十八次,你可以等睡完再……”
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