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海妖族是他的职责,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摩络诃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啸。
“去他x的至死不渝!什么破规矩!谁要一直守着它啊,一滩糊不上墙的烂泥巴,把神界打下来又怎么样,还不是一群废物,给我垫脚都不配……”
风笙平静地听着他叫骂,一言不发。
就在摩络诃分神的时候,他指引渐耳悄悄进入摩络诃的脑中,渐耳擅长击溃人的心智,就算是海妖神也不能幸免。接下来,他只需要和渐耳配合,让摩络诃精神崩溃。
现在,他能确定摩络诃对海妖神这个身份很敏感。拥有无上的神力,却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的不死之身、跟着一只小水妖在尘世游荡,加上刚才那番话,可见他有多厌恶这个身份。
“你真是不知足,长生不老是多少人的追求,你得到却不珍惜,还有你的力量,就算是在神界,也没有你的对手,不知多少妖族都羡慕你。”
摩络诃发出凄惨大笑:“羡慕?羡慕我什么,羡慕我一直被利用、被排挤、被嘲笑?!”
他虽然一直沉睡,但从前的事一直在内心深处徘徊。
原本世间不止他一位妖神。天地初开,万灵皆可成妖,妖又成精、怪、神。其中以百鸟族凌羽氏修成妖神最强、数量最为庞大。最初,摩络诃只是家族中最普通的一个妖神,与兄弟姐妹们和睦地生活在一起。长大后,他们奉父君之命各自分开,去往不同的地方,他作为家族里面最弱小的一个妖神,本来守护一隅山川也就足够了,但不知为何,父君竟然让他去最危险的海底对抗海妖,海妖及其凶残,且仇视陆地上的羽族,他这一去,绝对没有活路。
摩络诃哭着求父君不要让他去,可最后他还是被打断双翅、手脚,扔进了海里。他在被丢下海的那一刻才知道,父君、兄弟姐妹们都看不起他,这么弱小的妖神,活着只会让家族蒙羞。
废物,就该被踩扁了丢出去。可就这么把他打死,又会让凌羽氏被世人诟病,于是就想借海妖之手来杀死他。
凌羽族长亲子出战海妖牺牲,多么伟大啊!
世事难料,摩络诃被扔进海中之后,不仅没有被吃掉,反而成了海中最强大的海妖神。而当初在空中翱翔的凌羽一族,竟在一夕之间,尽数陨落。
世上再无百鸟凌羽的盛景。
摩络诃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抓出一道道血痕,泪水模糊了双眼。
他本来应该飞的啊,像所有羽族一样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他没有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要把他丢进暗无天日的深海,被那群海妖日夜折磨,直到把他变成一个海底的怪物。
当时,海妖族正欲培养一个世间最强大的妖神,但接连损失了许多族中精英人选,于是把这落入深海的小妖神当成试验品,不仅强行更改了他的骨血,让他成为海妖的一员,还在他的身体里注入绝不背叛海妖族的血誓与祖训,永远守护海妖族。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个最不被看好的试验品,竟然成功了。
海妖们举族欢庆,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海妖神——摩络诃。
看着那些跪拜、侍奉他的信徒,摩络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在这里,没有人敢看不起他,所有人都敬他服从他,为他献出一切甚至性命。摩络诃甚至有种错觉,好像这里才是他的家。
后来,他回到百鸟羽城,杀光了自己原本的族人。原以为这么做会很痛快,可看着那血淋淋的尸体和被他血洗过的故乡,他心里却没有一丝复仇的快感,他忽然明白,那不是恨。
他只是缺一句道歉罢了。
可惜为时已晚。
万年过去,海妖族也逐渐灭绝,但血誓还在,只要海妖族还有一丝血脉遗留,他都必须遵照誓言。
于是,他再次被唤醒,为了海妖族的血誓,对抗神界。
好累,真的好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命运?
摩络诃双目通红,抓住了风笙的脚,声嘶力竭:“殺我!快殺了我,我不想再当海妖神了,一点都不好玩,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活那么久……它们不让我走,不让我死……它们不知道,我真的只想死啊——”
风笙推开他的手,依旧是冷漠的模样。
“你只要配合,很快就好。”
散魂咒的符文迅速环绕摩络诃的周身,风笙不敢放松警惕,因为这具身体里有两个魂魄,他不想伤及无辜。
摩络诃的双眼渐渐失去焦点,湿漉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不是嘲讽,不是讥笑,而是很真实的、即将获得解脱的喜悦。
“我终于可以死了,这种地方,我再也不想来了……”
第36章 隔绝(一)
散魂咒起,不可逆转,加上这次情况有些棘手,风笙有些力不从心,散魂咒结束后,他竟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这一次,他睡得比较久。
再次醒来时,他闻到一股血腥味。令人厌恶的味道弥漫在潮湿冰冷的空间,风笙骤然感到不妙,他循着那血气,竟然看到何偃在用自己的血写字。
风笙迅速走过去,将他拉转过来。何偃的心口空空的,只剩一个血洞。风笙大惊失色,他的心脏呢?
很快他就知道了真相。
何偃裂开血淋淋的嘴,森然一笑,双手也是血迹流淌。
“仙长,您终于醒了。”
他竟然,吃掉了自己的心脏?
“为什么要这么做!”风笙无法接受,没有了摩络诃的威胁,这个小水妖完全可以和自己一起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啊……
他为什么,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自尽?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被他逼迫的?”何偃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捂着心口缓缓坐了下来,失血过多让他的动作和声音都有些虚浮。
摩络诃留给他海妖神力,让他无论怎么残忍对待自己的身体都毫毫发无伤,于是他吃掉了自己的心脏。
何偃不是真正的神,失去了心脏,命不久矣。
“摩络诃是我的信仰,他是我的救世主,你让他背弃了自己的承诺。”何偃看着他,泪水混着血落下来,“鹓雏帝君,你殺了他,就该给他陪葬……”
风笙双指紧绷,许久,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道:“早知如此,我还费什么力气,早该把你一同散了魂魄才好。”
费尽心思想把这人救下来,真没想到……呵,算他多管闲事。
何偃写完最后一个字,痛苦地闭上眼,全身变成了红色,像是被淋了一盆血,随后,他的身体倒了下去,在幽暗中变成了一滩血肉。
还没等风笙反应过来,方才何偃写下的字发出刺眼光芒,从地上漂浮到半空。
感受到符文中的强大压力,风笙转身退去。
一条一条的符文,形成一根根的锁链,挡住了风笙的去路,意图将他困在山洞中。
果断召出凤焰剑,三两下斩断了面前的符文锁链。雕虫小技,也敢挡他的路。
风笙抬腿往前走了一步,却突然发现了不对劲。他面前有一道墙,凤焰剑无法破开。
以手掌相触,忽然感到一阵气血阻塞之感,随即,他看向自己的掌心,竟是一片乌黑。
风笙惊愕,“这是……”
那墙上,竟涂满了水毒,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毒气。
如果他猜的没错,整座山洞都是用水建造的,为的就是让水毒蔓延。方才锁链被斩断,符文破碎,藏在其中的毒顺势融进了空气。
这是海妖神的水毒,世上恐怕没有哪种水毒比它更厉害。若要破除,风笙必须调动全身凤焰,可这毒的属性偏偏又压制着他,让他无法使出全力。
在满是水毒的封闭空间里,自顾不暇,何谈破解?
而且时间越久,他出去的机会就越渺茫。
风笙疲累地坐在地上,这才是摩络诃的真正目的。
山洞是摩络诃布下的,只有他才能出去,摩络诃死后,则由继承他神力的何偃来掌控。
原本以为,只要何偃一死,这里的禁制就会自动消失。
看样子摩络诃果然还是留了一手——这个禁制,只有何偃活着才能解开。
摩络诃想得很周到,万一他死在这里,也绝不会让风笙活着出去。
他知道何偃会陪他一起死,所以,只要他一死,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解开这道禁制。
而风笙会永远留在这里,给他“陪葬”。
风笙调动凤焰试了几次后,发现果真对水毒效果甚微,放弃了挣扎。
“看来天意如此。”无所谓了,至少为神界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山洞中昏暗无光,他召出一朵凤焰,每当凤焰熄灭一次,代表一天过去,他就在石壁上刻下一道痕迹。
妖界,妖族皇宫。
风笙当初离开时,送给狩野一片赤羽,在狩野遇到危险时,风笙会有所感应,相应的,风笙若是遇险,赤羽也能感应到。
烈羽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火焰光球,这是风笙的一朵凤焰化成,平日里,都是正常燃烧着,然而今天却出现了异样——光球忽明忽暗,火焰也有熄灭的趋势。
烈羽捧着火焰球去找狩野。这段时间,他遵照风笙的意思,帮助狩野重振妖界,并且将妖界的信息传递给风笙,风笙也会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最近几日没了回应。
“主人似乎遇到了麻烦,我想回去看看。”
“师父出事了?”狩野惊讶,立刻合上手里的奏疏,“我也去。”
烈羽化作一只红羽鹓雏,飞到狩野肩上。
南禺山脚,狩野正撞上下山采购药材的紫菀。
“六师兄?!”紫菀瞪大眼睛,而后忽然想起风笙说过,狩野当初是假死,好端端出现很正常。
狩野看到紫菀也很惊讶,“小师妹?真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紫菀心想,这里是南禺山的势力范围,很难遇到吗?
“你是来看望师父的吧,等我一会儿,买完药材一起回去。”
狩野看着她手里鼓了一半的麻袋,不安的情绪浮上心头,“这些都是你买的?是师父受伤了吗?”
“不是啊,师父没在山上,出去办事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师父没说。”
狩野更加不安,风笙既没在南禺山,也不知道去了哪,生死不明,这让他怎么救人?
紫菀连叫了几声师兄,狩野都没反应,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一转,猜到了什么。
“有什么事,我们回去找师爹商量。”
……师爹?!
狩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劈了一脸,师父一直都是一个人,他们什么时候多了个师爹?
对此,紫菀表示说来话长,只是在路上提醒他,师爹脾气不太好,不要像在师父面前一样口不择言。
“师爹,六师兄回来了。”
紫菀和狩野站在红枫院门外,紧闭的院门缓缓打开,二人走进去,满地枫叶堆积,无人打扫。紫菀拿了扫帚,在院中扫落叶。
墨镝坐在枫叶亭中,石桌上摆着书册和笔墨,地上还有一个燃着青色火焰的火盆。
“妖族狩野,见过墨先生。”
狩野可没有紫菀那么厚脸皮,一口一个师爹的叫。
墨镝只是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他曾听说风笙有个徒弟是妖族少帝,现在应该在妖界,这个时候过来……
“有何事?”
“师父临走时给了我这个。”狩野抚了抚肩上的红色鹓雏,鹓雏口中吐出一个火焰光球。
墨镝一眼认出,这是风笙的凤焰。
“火焰有异,我担心师父遇到了危险。”
狩野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凤焰与风笙的性命相连,若是出现异常,很可能是因为遭遇了巨大的危机。
他看了眼忽明忽暗的火焰球,握住自己的手腕,焰丝还在,风笙性命暂时无忧,但现在这种情况也不乐观。
“墨先生可知道师父去了哪里?”
“不知。”
“您没有去找过?”
“未曾。”
狩野很意外,难道墨镝丝毫没有关心过风笙的行踪?而且,得知风笙有危险,还这样冷漠不为所动,像是与他毫无关系。这样的人,居然有脸住在师父的南禺山?
“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墨先生清修了。”狩野敷衍一拜,一脸鄙夷,就知道这人靠不住,看来只有出动妖族的力量去找。
狩野走后,墨镝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放进青火燃烧。
不一会儿,从青火中走出一个黑衣妇人。
墨夫人抚了抚袖子,看见周围的景色就知道是在南禺山,被墨镝用青火召唤,还是第一次。
“还没有恢复?”
“我的法力被锁住了,强行使用,经脉会损坏。”
墨夫人闻言,源源不断的鬼气输入墨镝的体内,他们这些修习鬼术的鬼仙,离开冥界好比游鱼上岸,会越来越虚弱。墨镝已经好久没有回冥界了,相比以前,鬼气都淡了好多。
“我早就说过,以你的天资,只要修成冥鬼之身,解开这种封锁之术还不是小事一桩,你就是不听……”
墨夫人又开始唠叨了。
“那种事以后再说。”墨镝活动了一下手腕,又说,“风笙也许是被关起来了,通知长生树,尽快找到他在哪里。”
长生树是冥界的情报来源,每棵树每天都要接受外界的信息,轻易不能动用,如果为此错失了对冥界的重要信息,得不偿失。
墨夫人蹙了蹙眉,忍着一口气问道:“为何不告诉天帝,神界出手,应该更容易找到帝君。”
“不能让神界知道。”
墨镝认为,这件事绝不能让神界知晓,不说其他人,天帝首先就会崩溃,万一传出去,没了鹓雏帝君的神界马上就会陷入四面树敌的危险。况且天魔墟对神界垂涎已久,不过是忌惮鹓雏的神火,这些年才不敢进犯。
“神界和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您就非得这么做?”
“是啊,是没有关系。或者,我们可以先去把天魔墟灭了。”
这……根本不可能好吗!
冥界虽然有足够对抗天魔墟的兵力以及十八座城作后盾,但墨镝一日没有修成冥鬼之身,他就不算真正的冥帝,冥界的兵力就不能随意调动。
墨夫人头疼,这位冥界之主跑出去这几年,变得更任性了。
“好吧,我们还是谈谈找人的事。”
“风笙是为了找摩络诃才失踪的,很可能是被关在某个地方……”
紫菀扫完地,带狩野去看望还未醒过来的云桁。
一进百草药庐,就闻见满院子药味,散都散不去。
“六师兄,你刚才说师父遇到麻烦了,是不是真的?”
肩上的红羽鹓雏跳到他的手腕上,亲昵地蹭着狩野的指尖。
“师父临走前给了我一片羽毛,是它感应到的,现在又失去了联系,所以我才担心。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找,总比在这里干着急的好。”
紫菀勉笑着拒绝,“可我还要照顾云桁,再说了不是还有师爹嘛,师父不会有事的。”
狩野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师爹”没什么好感,但紫菀对他很信任,心里不太舒服。
“这个墨先生才来多久,你就这么帮他说话。”
“因为他很厉害啊。”紫菀安慰他,“六师兄你就别瞎担心了,若是师父真出什么事,师爹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你要真担心,等云桁醒了我们一起去找好不好?”
说罢拉着狩野往里屋走。
一推开门,是更浓烈的药味。
“云桁师兄到底生了什么病,需要这么多药材。”
“阴气入体,活死人一个,鹤仙说只有至阳之物才能驱散。”
这段时间,紫菀都是用人参鹿茸等药材补充云桁的阳气,要完全驱散,用风笙的凤焰效果最好。
但现在,风笙失联,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看来,在找到风笙之前,云桁是醒不过来了。
“至阳之物……”狩野思索,他不就有一个?
在他手臂上蹦蹦跳跳的烈羽,随着羽毛扑闪,点点火星落下,他将烈羽放在云桁枕边,说道:“这是师父的烈焰之羽所化,或许有用。”
烈羽歪头看了看昏迷中的云桁,张嘴吐出一小团火焰,化作一股至阳之气,缓缓钻进云桁的口鼻。
“好像有效果!”紫菀看到云桁的脸上笼罩着的阴气淡了一些,兴奋地握住云桁的手,脉象正常,没有排斥。
“六师兄,能不能再让它多给云桁一些阳气?”
晕乎乎的烈羽站立不稳,一头栽倒下去,狩野把它捧起放在肩上,“只是一片羽毛,你指望它有多大本事,先让它休息一下再说。”
既有希望,再等等又有何妨。
她走到狩野面前,郑重一跪,“紫菀先代云桁谢过六师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