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知是我?”风笙走到他面前的木桶前,随意找了张凳子坐下。
“第一次见到仙长,您牺牲自己的道行替我祛毒,还提醒我不要乱用水妖之力。当时我就觉得,您真是个心地善良的神仙……”
“举手之劳而已。”风笙淡然回答。
何偃又拿起一个盘子,用手擦了擦,问:“您为什么要来这里?”
风笙犹疑了一瞬,何偃口中的“这里”是哪里?黄花镇?还是客栈后院?
难道,他已经开始怀疑了吗?
风笙面色平静:“出来走走,刚好看见你在这里。”
“是吗……”何偃仍是笑得温和,也不知信没信。
水中的凤焰熄灭,风笙问:“方才看到柴房还有许多柴火,为什么不烧?”
“烧不起来。”何偃回答。
烧不起来?这是什么理由。柴房里都是干柴,不可能烧不起来啊。
正当他要细问,寂静的夜空开始飘雪。
“仙长,夜深寒冷,还是回房去吧。”
没什么话可聊,风笙也不好继续留在那里。
“我就先回去了,告辞。”
确定风笙走后,何偃将双手浸在冰凉的水中,再拿起时,变成了一对蛸足。
从宽松的衣袖下,又抽出一条,两条……几条蛸足一起在木桶里洗盘子,洗得锃光瓦亮。
“不早了,得快些洗完,不然明天又要挨骂。”
何偃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他拿起盘子顿了一顿,又说:
“你不要再做这种事。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我不想让别人发现。不用你帮我砍柴,你拿过的柴都是湿的……烧不起来!”
院中没有第二人,空气静得能听见何偃的呼吸声,不知道他在和谁对话。
“不过是巷子里的乞丐,赶走就是了,何必下杀手……算了,那些东西我会拿去烧掉,你别再杀人了。”
“他应该是知道了,不然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明天再说吧,不是和你说过,没有遇到危险不要突然出现……”
洗完了最后一个盘子,蛸足又变成了一双正常的人手,他呵了一口气,放到脸颊上取暖,手指才稍稍有些知觉。
何偃看着自己长满冻疮的手,叹了口气,他的确不是普通的水妖,而是被海妖神摩络诃选择的祭品。
第34章 摩络诃(二)
当初混战的最关键一刻,水妖何偃带着摩络诃的魂魄逃走,而那具让六界闻风丧胆的海妖神真身则被压在沧海之渊的冰川下。摩络诃善于隐藏和化形,何偃的水妖之身得到摩络诃的妖神之力后,也拥有了这种力量。这几百年来,何偃一直隐藏着水妖的身份,带着一个海妖神的魂魄在人间游荡。
逃出生天后,何偃才知道这位海妖神早已厌倦战争,被唤醒、驱使,也是因为海妖族的使命不可违背,所以何偃与他立下约定,今后一起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何偃在被献祭之前,从未离开那座关押祭品们的铁塔,所以对世间的事一概不知,摩络诃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沉睡了几万年的海妖神,除了杀戮和算计什么也不会。
何偃在客栈里打杂,做着最简单的砍柴洗碗打扫,摩络诃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也会出手帮忙,竟也得了些乐趣,有时他们还会为一些没用的常识争辩一整天,最后谁也不理谁。到底不过是入世未深的一妖一神,在学着人类生活罢了。
至于为何选择要到这种寒冷的地方来,摩络诃也不想,但低温可以更好地掩盖何偃身上的妖气,不易让他被外界发现。(类似冷藏海鲜?)
第二日,雪下得很大。
依然是那张桌子,桌子下生了个炭盆,炭中跳着红艳艳的火苗,扔进去一个花生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风笙一直看着窗外,像是在看雪景,又像是在发呆。
“仙长,茶好像凉了,我帮您换一壶。”
何偃掺了一壶新茶,放在凌乱的桌面上,还不到一上午,桌上一堆碎屑——花生瓜子板栗松子的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吃这么多的。
“辛苦你了。”风笙看着那双收拾桌上残余的手,皮肤已经被冻得皲裂开了。
“你的手还好吗?”
何偃缩了缩手,“习惯了就好。”
风笙思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盒子,还有一副手套。
“这个是冻疮药,每天睡前涂一次。还有手套,不干活的时候,戴上可以保暖。”
何偃摇了摇头,没有收下。
“生病了却不医治,并非常人的行为,又或者……是‘它’让你这么做的?”风笙倒了一杯茶,看着杯中浮起的茶叶。
何偃脸色一变。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风笙见他这副表情,疑惑道,“若是不方便,我去同你们掌柜的说说,让他给你请个大夫,你这冻疮,再拖下去,手就保不住了……”
风笙这番话,让何偃有些拿不准。难道他真的以为是店掌柜苛刻,不肯给自己看病?
还是在试探,摩络诃有没有和他在一起?
“不麻烦仙长了。”何偃感激地收起冻疮药和手套,又说,“仙长今晚可有空?作为回礼,我想请您吃饭。”
“好啊。”风笙爽快答应。
空无一人的后院。
何偃正在劈柴,手臂下钻出一只湿漉漉的蛸足,他慌忙把蛸足塞了回去,低声道:“你干什么!”
摩络诃的声音近在耳边,“抱歉,我一看到他就容易激动。”
想当初他和风笙斗得死去活来,从昆仑极地一直打到赤水大漠,摩络诃也曾把他当做唯一的对手,只可惜身为神界的帝君,太容易相信别人,稍微一骗就中招,心态也不好,不过是弄死了他十万军队,这人就疯了。摩络诃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手下留情,不仅没杀他,最后还放了他一马,否则这只鹓雏早被他拖到海底,关到天荒地老。
没意思,好不容易醒来遇到一个能与他正面抗衡的对手也被他整得精神错乱,一点都不好玩,虽然后来风笙涅槃了,但他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于是他把真身留给神界,让何偃带他的魂魄离开。
九百年过去,那只鹓雏再次出现,世上可没那么多巧合的事,一定是发现了他,要找他报仇呢。若是放在以前,他会留着风笙的命慢慢玩,但何偃是属于他的祭品,除了他,没有谁可以动。所以,他必须杀了这只鹓雏,永绝后患。
“今天是个好机会,只要鹓雏一死,世上就再也没有人发现我们。”
劈柴的斧头用力将一根木头砍成两截后,何偃坐在地上,掏出风笙送给他的药,面色犹豫,“可是……我觉得他不想杀我,有谁会杀人之前给对方送冻疮药和手套?”
“说你傻还真傻啊,那些东西很值钱吗?”摩络诃讥笑道,“趁他还没下手,先发制人才是上策。难不成……你想看着我死在他手里?”
“当然不是!”何偃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摩络诃保证过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并且说到做到,何偃对此毫不怀疑。
摩络诃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那些威胁,即使这种威胁有时不一定存在。
一只蛸足又探了出来,安抚似的摸了一下何偃的头,“这事你别管,就当睡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傍晚,黄花镇外的一处僻静酒肆,风笙应约而来。
雪已停。
何偃邀他进屋内,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
“餐食简陋,还望仙长见谅。”
“准备得很丰盛,让你破费了。”
二人落座后,何偃给风笙倒了一杯酒,酒香浓烈,闻之欲醉。
何偃端起酒杯道,“这杯酒,谢过仙长救命之恩。在下先干为敬,仙长请随意。”
说罢一饮而尽。
风笙见他喝得没有一丝犹豫,也饮下了面前的半杯酒,“我酒量不太好,见笑了。”
何偃陪着他笑,“这凡间的酒,怕是入不了仙长的眼吧。”
还是在防着他,真可笑。
此时的何偃,正是由摩络诃主导,这间酒肆,也是他提前布置好的,风笙绝对走不出去。
寒暄了几句,两人开始用饭。
摩络诃拿起一只勺子,舀面前的菜,看上去有些吃力。
风笙不禁问,“你怎么用勺子夹菜?”
摩络诃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不会用筷子。”
“……”风笙看着他手里什么也舀不起来的勺子,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
“用食指和中指动……”风笙拿了一双筷子放在他手里,“不难的,你试试。”
摩络诃僵硬地看着手里的两根的细长木头,没有动作,筷子失重从手中掉了下去。
风笙掩嘴一笑,“不是吧,这么简单你都学不会?”
摩络诃眼角一抽,对方那副表情,是在嘲笑他吗。
他一个嚼骨饮血的妖神为什么要学用筷子?装腔作势的人才需要这种东西!
身下的蛸足蠢蠢欲动,被摩络诃一把塞了回去。
冷静,冷静,他现在是何偃,不能冲动。
他拾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看了一眼风笙的动作,两根手指托住筷子,可手指像是不听使唤,筷子又掉了下去。摩络诃以前没少用过人类的形态,但他的手从来都是用来拿刀剑斩敌人的,像今天这样用来进食还是头一遭。
“那个……”风笙正要提点,被摩络诃恼羞成怒地回绝:“我自己来!”
风笙咽回了要说的话,“好吧,你自己慢慢来。”
一张桌子,气氛莫名诡异。风笙在气定神闲地吃饭,摩络诃在气急败坏地学用筷子。
烛火燃半,摩络诃在失败了多次后,终于掌握了诀窍,他夹起盘子里的一块红烧肉,精准地丢入风笙的碗中。
“我学会了。”
风笙抬头看了他一眼,无言,学会这个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你怎么不吃啊?我从来不给别人夹菜,你是第一个。”
“……”
别以为他没看见,那双筷子不知道掉在地上多少次了。
“掉在地上的不能吃。”
“哼,你们这些住天上的神仙就是矫情。”摩络诃从筷笼里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又重新夹了一块肉放到碗中。
“快吃啊。”
风笙犹豫地看着碗里的食物。
“怎么不吃?是……嫌我脏吗?”摩络诃似笑非笑。
“啊,不是。”
他这么犹豫不定,是因为耳朵里有另一个声音——别吃,别吃,有毒,吃下去你就完了……
这声音,和当初在碧波潭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在初次见到何偃的时候,这个声音让风笙杀死他,风笙没有动手。
现在,这个声音又让不要吃碗里的食物。
到底是谁在说话?风笙的身边现在没有其他人,要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只有……
难道是眼中的那只渐耳?
渐耳是灵体,也许是预感到了更严重的威胁,所以要提醒他。
这只渐耳,是善是恶尚不能确定,但趋利避害是本能,面对共同的危险,渐耳应该不会骗他。
不过,计划不能停止。
他无视了渐耳的声音,缓缓夹起那块肉,咬了一口,随即双目瞬间震颤,全身僵硬如石,像是生命停止了一般。
是水毒。
这个“何偃”果然是海妖神。
“好吃吗?”
看着风笙又是憎恨又是悔悟的眼神,摩络诃心满意足地露出蛸足,得逞地笑着。
“……”风笙眼前逐渐模糊,无力地倒了下去,恍惚间,感觉到摩络诃将他抱了起来,向屋外走去。
“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是那么蠢啊。”
摩络诃离开酒肆后,此地瞬间开始降下暴雨,直到寻不到半分有人来过的踪迹。
第35章 摩络诃(三)
风笙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片昏暗,他翻身从地上坐起,检查自己的身体。还好,还能调动凤焰,只是暂时被水毒牵制,法力恢复得很慢。
在得知摩络诃会对他用水毒时,他就留了一手,只是嘴唇碰到一点,没有咽下去,所以这水毒对他来说并没有太严重。而凤焰暂不能使用,因为摩络诃知道凤焰是他保命的底牌,不可轻易泄露。
空气潮湿冰冷,风笙朝四周看了看,应该是在一个山洞中。一步步往前走去,地上不知长着什么植物,踩上去很黏糊。
还没走几步,一道人影鬼魅地出现在他身后,“你终于醒了。”
风笙转过身,脸色平静,“摩络诃,好久不见。”
摩络诃歪了歪头,打量了他一番,“沉稳不惊,不愧是鹓雏帝君。不过你现在自身难保,再沉稳也没什么用,这里被我下了百年禁制,你出不去的。”
“你想同我在这里待上百年?”风笙疑惑地问。
“当然不是,谁会想要跟你在这待一百年啊!”摩络诃哈哈大笑,湿润的蛸足勾住了风笙的手臂,将他扯了过来,“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来。”
风笙漠然地和他对视,“你想殺了我。”
“再猜。”
蛸足卷起,从风笙的耳畔撩起一缕红发,冰冷湿滑的触感让风笙感到一丝恶寒。
“又或者,是想折磨我?”
“很接近了。”
蛸足卷住了风笙的腰腹,猛地用力朝石壁一撞,洞穴震动,发出剧烈的声响,石壁哗啦哗啦地碎裂,碎石掉落一地。这还没结束,摩络诃再次把他举起来,也不管风笙是否清醒,又进行了同样的撞击。
一次,又一次……整个石洞被撞得看不清原来的形貌。
猛烈的撞击让五脏六腑在身体里互相挤压,苦不堪言,风笙嘴角渗出一丝鲜血,面色痛苦。
难怪要给他下水毒,现在的他确实毫无还手之力啊。
当年攻打神界,摩络诃就是这样,把一个个神族的将士、百姓拍打、捏成肉沫,铺成通往神界的尸骨血途。
不知过了多久,蛸足放开了对他的禁锢,风笙吐出一口血,蹒跚地从地上站起来。
“仅此而已?这不是你的实力。”风笙擦了擦嘴角的血,眼神说不出的不屑。
摩络诃笑得肆意,“我就喜欢这么玩。”说罢,放出其余几只蛸足,分别卷住了风笙的四肢,悬到半空,手腕脚腕四处被割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水毒从蛸足的吸盘输进血液中,残酷的毒液如获新生,在血液中横冲直撞,蚕食风笙仅存的法力。
摩络诃用力扣住他的下颌,风笙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过不了多久,风笙的体内就全是水毒,而让他引以为傲的凤焰,将再也不会燃起。
“把你关在这里还真是可惜,我应该去九重天,让那群虚伪的神仙们看看,你是怎么被我弄死的。”
如水中浮萍的身体被丢在地上,没了声息。
摩络诃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蛸足,变成了一双五指分明的手,捡起落在地上的两根筷子。
趁风笙昏迷的这几天,他都在研究怎么用筷子,现在一双筷子在他手里转地风生水起,“这么简单,我已经学会了。”
“是吗,恭喜你呀。”冷不丁的一声道贺,让摩络诃在苏醒后头一次有了被惊吓的感觉。
他算准了水毒会让风笙失去神力,怎么会?
难道是他低估了对方?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浑身是血的风笙,居然让摩络诃感觉到久违的兴奋,“还没死呢?”
“命硬,死不了。”风笙呼了口气,盘腿而坐,像是笃定摩络诃不会再对他动手一般,自行开始运气调息。
“你不怕我再动手?”摩络诃半撑着头,好奇地问。
风笙闭着眼,“轻敌可不是好习惯。摩络诃,这么多年,没长进的是你。”
“说得对,不过要说长进……我学会用筷子了啊。”
风笙瞥了他一眼,手一挥,两根细长木棍就被打掉了,继续打坐调息。
摩络诃也学着他端坐,不断说着话试图打扰他,风笙没理会。
“好无聊啊,好想去死啊~~鹓雏帝君,你可以殺了我吗?”
风笙总算睁开眼,以一种非常迷惑地眼神看着他,“想死就自己去。”
“海妖族的祖训,任何时候都不可以放弃自己的性命,可是被敌人杀死,就不算违背了。”摩络诃一边躺在地上翻来翻去,一边解释。
“你还会遵照祖训?”
“那当然,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谁都不能违逆。”摩络诃翻身翻过瘾了,又坐起来,几条蛸足伸出,两两相触弯在头顶,玩起了千手观音。
“喂,你到底杀不杀?”
风笙闭目不言,继续打坐。
摩络诃伸出一只蛸足,拍了拍风笙的脸。
“睡着了?”
“你是海妖神,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的诡计,再说了,海妖族的祖训,‘任何时候都不可以放弃自己的性命’,这是你自己说的。”
海妖族的祖训不可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