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高阳怔了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次眼泪倒是顺势淌了下来。
 申世子用手背抹着眼泪,笑得肚子疼。
 “子奉,你好可爱。”
 “...??”
 铁血汉子申文先一贯是承受不住自家二弟这样明晃晃地挑逗话语,一口气呛着,不停地咳嗽着。
 “就算你没事,我也要弄死他们。”申高阳笑眯眯地扑向申文先的战铠,用细胳膊细腿儿环住申文先的腰,跟个八爪鱼似的,“他们割了你一刀,我便要割他们两刀,反正这承启,没人能管得住我。”
 “二弟,不可胡来。殿下想稳住京营,不想当中起变数,徒增承启的乱象。”
 “别跟我提裴忘归!”申高阳怒气还未消,心有余悸地抱进申文先,“我生气着呢。”
 “二弟,你...”
 “我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子昭!”申高阳像个小狗儿一般,蹭着申文先的寒凉战铠,委屈巴巴地抬眼,“你对我不好,我不高兴了。”
 “...??”申文先看着申高阳的手指头在自己胸口画圈圈,他攥住了那调皮的手指,声音微微发哑,“二弟,外面局势如何?”
 “啊,明大人在收拾他们呢,咱们不用管。”申高阳按着申文先的肩头,笑眯眯地趴在他身上,跟他亲昵地蹭着鼻子,“好好养伤,好好睡觉,其他的,都扔给裴忘归,你不用管。好不好,大~哥~”
 申文先喉结颤了颤。
 自己这大哥做得,委实是有些奇怪。
 明鸿扒着营帐门帘,透过缝隙看着申小世子鸠占鹊巢的模样,砸吧砸吧嘴,拎着手中的‘飞龙在天’,十指飞快地安顿着零碎部件,瞬间便将飞龙肚子里的痒痒粉拿了出来,又重新装了火药进去。
 项岩抱拳,低声道:“多谢明指挥使出手相助。”
 “殿下故意压着神火营的耗材不给,怕就是在琢磨着什么时候让我替他卖命呢。”
 明鸿捧着那飞龙在天,用黑漆漆的手掌摸着铜皮的流畅线条,看着项岩身后两大箱铜铁金银,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殿下并非...”
 “行了行了,我没空跟你多说,让一让,我要看看我的宝贝们。”
 明鸿亲手打开那铁皮箱子,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整个人脸色一点点发青。
 空荡荡的铁皮箱子里躺着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几个简单的字。
 ‘旬后,户部自取。’
 那字体铁划银钩,一看便是裴醉的字,可不如平常那般力透纸背,墨痕微抖,似乎是手腕无力时写下的。
 “殿下,这是把我们神火营当猴耍?”
 项岩看着明鸿那副披头散发的崩溃模样,温和笑道:“并非,殿下有言,户部现在没钱,可一旬过后,待秋税入了库,第一要务就是给神火营添置铜铁耗材,决不食言。”
 “我听他胡说八道!”明鸿急得原地打转,破锣嗓子嚷嚷着,就差拿着手中的火铳对着项岩那满脸笑容开一发,直接炸了算了。
 忽得,明鸿背后被一道阴恻恻的视线凝着,仿佛尖锥抵着后背一般。
 “差多少,我给。”申世子狠狠瞪了一眼仿佛尽在掌握的项岩,财大气粗地甩了一叠大额银票,“不就是铜铁吗,我文林王府什么都有。”
 说完,便甩了帘入了帐,潇洒地很。
 明鸿看着那大额银票,脸上立刻阴转晴,他一笑,两道眉毛都要连在了一起,并成一道一字长眉,不修边幅地扯着破锣嗓子哈哈笑着。
 “明大人,走远些鬼笑,吵到我大哥睡觉了!”申高阳小尖嗓子穿透营帐,一物降一物,吵得明鸿缩着肩膀赶紧走了几步,把笑声咽回了肚子里。
 明鸿嘟囔两句,抱着银票,笑得跟个孩子一般,只是脸上那风霜苍苍实在是掩不住,看上去诡异而违和。
 项岩微微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兵营交战。
 “都是守土护疆的战士,非要内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
 “老胡和老鲁已经干了十多年了,也挺不容易的。”明鸿望着远处那兵荒马乱,眨了眨眼。
 就在项岩以为明鸿会替他们求情时,明鸿忽得抱着飞龙在天,转身走了。
 “他们死了以后,不要告诉我,千万别来打扰我研究火器,我很忙。”
 项岩想起周明达那鄙夷的表情,望向明鸿的背影,心头便浮现一股了然之意。
 果然够冷血无情,除了火器,其他根本不关心。
 他站在帐外,轻声向帐内道:“世子殿下,小的准备了伤药,不知...”
 “拿进来!”
 申高阳明显压着火气。
 “是。”
 项岩端着一盒上好的金疮药,送到了府医的手上,转身却看见刚刚还财大气粗的申世子缩在角落里垂着头坐着,竟是有点萧瑟又委屈的模样,
 “你们家主子,一早把我和我大哥算计进去了?”申高阳微微抬眼,那精致的小脸哪儿还有平日的纨绔和不学无术。
 “让我大哥接掌京营,不就是想把我文林王府套到他的身边吗?好啊,他有本事算计我文林王府,怎么关键时刻护不住他?我怎么早没看出来,裴忘归是这样的人?!”申高阳心疼申文先的伤势,心头仿佛被刀子剜着,恨不得把裴醉拎出来打一顿,虽然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可这口气堵在心口实在是难受。
 项岩微微叹了口气。
 他单膝跪在申高阳面前,垂眉敛目,低声道:“请世子殿下见谅。”
 更多的,他无权多说。
 申高阳别开眼,不悦地哼了一声。
 项岩攥了攥拳,终是,将双膝都扣在了地上,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就如同寻常的王府管事一般,自甘以平民下人重重一跪。
 “起来吧,我可受不了项岩副将的赔礼道歉。”
 申高阳看着纨绔,可心里跟明镜似的。又是嘴硬心软,看不得英雄低头,虽然小脸气成了包子,可还是丢下一句话,便跑到了申文先身边求安慰。
 “子奉,裴忘归他混蛋,他算计我的人,又算计我的银子。”
 申文先被申世子调教多年,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他的人’有什么不对,只安慰道:“殿下定然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才无法亲自前来。”
 “子奉,我好委屈。”申高阳眨了眨眼,眼中水光一片,“我要抱抱你。”
 “这...”
 申高阳颓唐地坐在床边,唉声叹气:“父亲不要我,忘归算计我,元晦向着忘归,大哥也不喜欢我了...”
 “好了,二弟,上来吧。”申文先无奈笑了。
 看来自家二弟的火气消得差不多了,开始倒起哀怨口了。
 “嗯。”
 申高阳笑得眉眼弯弯,钻进了申文先的被窝里,两人和衣而躺。
 项岩安静地退了出去,走之前,替二人吹灭了火烛。
 “赤凤营的人,都好懂事哦。”申高阳躺在申文先的身边,琢磨着如何才能从裴忘归身边撬来几个人,给子奉当成贴身护卫。
 申高阳翻了个身,将今日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越想越生气,在梦里,把那个人面兽心的裴忘归打了一遍又一遍,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申文先慢慢张开了眼,看着申高阳那笑意莞然,不由得也笑了。
 “既是如此,我便去向殿下求几个人,放在你身边,护着你。”
 “唔...子奉...我要你...”
 申高阳嘟囔着,双手环紧了申文先的腰。
 申文先看着自家二弟的双手避开了所有的伤口,便知道那孩子又在装睡。
 他眉间闪过一丝坚毅。
 出身非他能选,可英雄从来便不问出处。
 “好,大哥定然会好好护着你。”
 “真的?”
 申高阳眼皮掀了一道缝,眼神灵动,哪里有半分睡意。
 申文先习惯了小家伙的伶俐顽劣,只认真点点头:“自然。等大哥将京营规整入正轨,便也是手握兵权之人了。你若不想按照父亲的想法去与联姻,我...也能在父亲面前说上几句话。”
 申高阳鼻子微微一酸。
 他嘟囔着转了个身,眼泪便顺势滑进了枕头里。
 宋之远被李昀拘在身边一个晚上,身旁的小厮不断地带来南郊和裴王府的消息。
 他每收到一次消息,心便要向下坠一坠。
 他坐在李昀身旁,如坐针毡,额头上的汗一点点地掉了下来,都来不及擦干,便又沁了一层新汗。
 李昀只低声与廉成平讨论着京营屯田归属,丝毫没有打算打扰宋大人的出神。
 三更天。
 黑夜近乎窒息地扼住宋之远的喉咙。
 他如坐针毡。
 他脑中不停地转着手中的筹码和人脉,想的是如何将这口京营哗变的黑锅甩到胡射和鲁正的身上,才能让他从这件事里面脱身得干干净净。
 门外传来焦急的脚步声,如暴雨倾盆落在瓦片上的散乱。
 “宋大人。”
 一兵卒披星戴月闯入兵部,手里拎了两个黑布包裹。
 “这是摄政王送给您的礼物,说凭此物以慰宋尚书之苦劳高功。”
 李昀轻道:“打开吧。”
 兵卒高声应了。
 他解开手中的黑布扣,两颗头颅分列左右,那头颅被清理得十分干净,脖颈刀口平整,能清晰地看出两人的五官轮廓,却刻意没有擦干脖颈的血迹。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平摊在地,犹如泥塑。
 宋之远瞳孔一缩。
 一颗人头,下巴上的痦子清晰可见,那狰狞的表情,还有睁得浑圆的双眼,昭示着死前那震惊与愤怒不甘。
 另一颗头颅站得很直,双眼半开,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宋之远。
 宋之远手心沁出了冷汗,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
 “拿走吧,宋尚书心领了。”
 李昀只瞥了一眼,便轻声吩咐道。
 宋之远干张了张嘴,看着那两颗头颅在他面前打开又合上,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那极淡的血腥气,明晃晃地暗示着南郊今夜那一场阴谋与厮杀,以自己失败而全面告终。
 他盯着大堂中心那一小摊黑色血迹,眼睛有些花了,头也跟着晕,视线便开始飘忽。
 忽得,借着昏黄如豆的灯光,他与李昀那清澈的双眼对上了。
 他仿佛以为自己昏了头,因为梁王殿下,竟朝他和善的笑了一下。
 “宋尚书?”
 李昀笑得温和,话语也轻柔,如春风一般拂过宋之远那结成了冰块的心湖。
 “啊?是。”
 宋之远神思恍惚,努力将散乱的视线凝在李昀身上。
 “宋尚书掌屯田事宜,对大庆朝臣公然占用兵耕地一事,有什么想法吗?”
 宋之远看着李昀唇边的笑容,冷汗如瀑。
 “大庆虽崇文,却也不可荒武。田地不仅是民生之本,也是军将立身之源。想来宋尚书也是如此想,只是手中政务繁忙,不能面面俱到罢了。”
 宋之远微微怔了一怔,从李昀的口风里窥探出一丝生机来。
 “宋尚书如此事必躬亲,实在太辛苦了。不如请廉侍郎从中协调一二?”
 宋之远吞了口唾沫,湿了湿发干的嗓子。
 “殿下是说,协调?”
 李昀笑了,那温和的笑容看着让人心惊,仿佛花团锦簇后的万丈深渊,一个不慎踏错便会粉身碎骨。
 “自然如此。兵部怎能缺了宋尚书?”
 宋之远心中纠结万千,许久没有开口,李昀便安静地等着,白玉无暇的修长手指搭在红木椅扶手上,以逸待劳,容色淡然。
 终于,宋之远在这令人绝望的窒息中率先败下阵来。
 “下官,一切以梁王殿下马首是瞻。”
 “老师曾言,宋尚书不仅学盖五湖,更是心宽似海,可为官者表率。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听得这意有所指的话,宋之远擦了擦额角的汗,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虽想要权钱,却也知道,保住官位,才有来日。
 “大庆有宋尚书这等能臣忠臣,实是我大庆之幸。”李昀将刚刚同廉成平草拟折子递到宋之远面前,用折扇轻轻推了推,温声道,“请宋尚书过目。”
 李昀从兵部出来时,日头已经很高了。
 他扶着门口的石狮子,被耀眼的日光晃了一下。
 “殿下,没事吧?”向文搀着李昀的手臂,低声问道。
 李昀捏着手中的折子,抿了抿唇。
 “今日,为何又罢了早朝?”
 跟在李昀身旁处理公务的长史司教授低声回禀道:“宫中传信,摄政王偶染风寒,不能早朝。”
 向武拽了拽向文的袖子,小声道:“你说,公子会去找摄政王吗?”
 向文摇了摇头。
 向武这两日第一次和向文达成共识,乐得摇头晃脑。
 李昀却垂着头,沉默了片刻,看着向文,轻声道:“阿文,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帖子。”
 向文怔了一怔。
 “殿下是要...”
 “去裴王府。”
 李昀声音如常,只有攥紧的拳头出卖了他的心情。
 项岩当夜处理完南郊乱象,便守在裴醉身旁。
 裴醉偶尔从昏迷中醒转,项岩便捡几句关键的回禀。
 他哑声指点两句,撑不住这剧烈的痛楚,便又昏迷了过去。
 方宁哭得眼睛都疼。
 可他没有办法,渐轻不了那人的痛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苦海里浮沉。
 方宁红着眼睛坐在床边地上,边抽泣边翻着古籍医书,手不肯释卷。
 “还看?”
 方宁猛地抬眼,看见裴醉慢慢张开了眼睛,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乌黑的鬓发里面藏着冷汗,整个人像是水洗过的似的。
 “殿下,你醒了??”方宁扔了手里的古籍,轻轻挽起裴醉的中衣袖口,露出削瘦的手腕骨,轻轻按着那人的手腕脉搏,又害怕又担忧。
 “你脑子就是看书看坏的。”裴醉的嗓子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已经听不出平日的醇厚低沉。
 “我不看了,不看了。”方宁小心地将他的手臂塞进薄被下面,却摸到了湿漉漉的被褥,是被冷汗浸透的潮湿。
 “殿下...”
 方宁咬着嘴唇,跌坐在床边,抱着膝盖哽咽着。
 “哭什么?”裴醉疲惫地闭上了眼,四肢百骸又麻又疼,就像是枯萎的老树被万千白蚁啃咬一般,“今日这反噬...是因为酒?”
 “不全是。”方宁抽了抽鼻子,“酒气入体,与药性相冲,‘蓬莱’它便疯了。不过也是因为殿下身体虚弱,再加上今夜好像又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毒,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是么。”
 听得裴醉淡定的回应,方宁烦闷地挠了挠头,仔仔细细地号着脉,时而疑惑时而思索,又在本子上记着脉象,如此反复多次,裴醉缓缓抬了眼皮,问道:“做什么?”
 “以前,没人能扛下‘蓬莱’这么厉害的反噬。”方宁大着胆子说了实话,“所以,我觉得殿下不是人。”
 “...滚蛋。”
 方宁又听见了裴醉熟悉的骂人声,即使有气无力,却也心头一宽,眼泪没绷住,转身开始哗啦啦地淌,泪眼朦胧间,看着桌上那几只瑟瑟发抖的兔子趴着四脚缩成一团。
 刽子手方大夫喃喃自语道:“放心,我不会在你们身上动刀子的。”
 裴醉瞥了他一眼。
 方宁抿了抿嘴,内疚道:“我努力不发疯。”
 裴醉撑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靠在床头半坐着。
 项岩扣了扣门,便带着扶宽进了殿。
 裴醉撑着额角,看着扶宽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狗熊爪子,淡淡笑了:“没出息。既然要说谎,怎么不说个大一点的官位?一个总旗就够吓唬人了?”
 “够了,够了。”扶宽汉子看见裴醉的憔悴病容,眼睛都红了,嘴却仍是一样的甜,“殿下门下当个要饭的也够出去吓唬人了。”
 裴醉边咳边笑。
 扶宽也跟着笑,只是眼底有些水色,不轻易看,看不出来。
 “既然话都放出去了,那你就去诏狱当差吧。”裴醉接过项岩手中的天威卫身份牌,方孔圆形的铁令牌上面画着一只振翅翱翔的大雁,“天威卫里也不是铁板一块,谁都想向里面安插人手。你要小心留神,若能拔出暗桩自然是好,如若不能,也不可轻信他人。”
 “是。”
 扶宽跃跃欲试,全然忘了自己的熊掌根本握不住令牌。
 项岩轻声笑了,与裴醉对视一眼,上前帮着左支右绌的扶宽将令牌收进了袖口。
 “去吧。”
 裴醉只说了几句话,便没了什么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抿着唇紧闭双眼,努力抵过这天旋地转的眩晕。
 方宁赶紧给他塞了一丸保心丹,又加塞了几丸大补的药。
 “殿下,睡吧,别再操心了,否则一会儿再发作...”
 项岩温和的笑容又碎了,手掰得咔咔响。
 方小军医的乌鸦嘴,干脆缝上好了。
 裴醉闷咳一声,血腥气浸得满嘴都是,不过好歹胸口阻塞的气顺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