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谁。”
萧怀舟转变了语调,冷漠岔开,一副不愿再提的样子。
远处晓陇云飞,已然可以瞧见进入大漠的痕迹,风沙渐渐多了起来。
也不知迷了谁的眼。
萧怀舟的绝口不提,却让谢春山将这个名字记入心中。
这个名字,是萧怀舟不可以触碰的某样东西。
越神秘,越让人百爪挠心,充满危机。
谢春山素来不喜欢这种不可控的危机感。
可危机感来源于萧怀舟。
萧怀舟明显感觉到车内气氛有点不对,周身的温度似乎凭空下降了不少。
但他很难把这件事和谢春山联系在一起。
毕竟在他的记忆里,谢春山一直都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仙君,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发生怎样的事情,对于他们修无情道的人来说,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王朝更迭,江山易主,又或者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谢春山都不会在乎。
更不用说去在乎他身边曾经出现过的那么一个两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所以萧怀舟没有多想,他只当是谢春山在为自己曾经披甲上阵的事情而自责。
毕竟他身上有旧伤,铠甲穿在身上有二十来斤重,再加上战场上刀剑无眼,被敌军将士一杆枪子挑下马背的将领也不在少数。
他领兵打仗,听起来是挺危险的。
萧怀舟小心翼翼斟酌语句,准备避开这一段不能怎么提的往事。
“算了,都过去了,这辈子我把萧长翊扼杀在萌芽里,他就没有机会送我上战场。”
“为何不直接杀了?”
萧怀舟充满疑惑的盯着谢春山,对他能问出这个问题表示很不可思议。
但转念一想,这才是谢春山本来的样子。
完全不顾惜三清宗任何东西,抬手便可以灭了一宗一派。
谢春山又怎么会在乎区区一个萧长翊的性命呢。
谢春山的解决方式太过直白,让萧怀舟有些无所适从。
“在我们凡间,弑兄夺位是会被载入史册,供后代永远唾骂的。我这个人嬉皮惯了,后世人骂不骂我干我何事,可我那位太子哥哥,素来有贤名在外。”
萧怀舟沉思:“为一个跳梁小丑牺牲我大哥的贤名,很不划算。”
这笔账谢春山算不过来。
萧怀舟也没指望他算过来。
修仙之人眼一闭一睁,就是百年千年过去了,谁还在乎有没有人骂呀?
可他们凡人是要被记入史册,刻上碑文,任由后世评说的。
谁都在乎一个名声,尤其是帝王名声。
“看这个样子,不出三日我们便会到东夷国境内,我给你讲一讲东夷国的情况吧。”
萧怀舟掀开帘子往外面看了一眼,东夷临近沙漠,风沙很大,现在外面的树木上都像雾蒙蒙的,蒙了一层灰。
可见距离已经不远。
萧怀舟随手从桌上拿了一个酒壶,一个酒杯,将它们两个摆在一起。
“东夷国皇室比较简单,到故里祁这一代只有他一个孩子,所以世子之位没有人争夺。国主故里青特别疼爱这个独子,基本上是百依百顺。”
萧怀舟手中摆弄的是那个小酒杯,小酒杯代表了东夷国皇室。
随后他又把比酒杯大了一寸的酒壶拎起来,放在酒杯旁边。
“麻烦的是,东夷国还有一个上古巫族,我想你应该听说过。”
谢春山点头。
上古巫族擅长很多灵异的术法,而且巫族之人代代相传都是一些求灵问道的东西,族人皆不修仙,百岁即死。
所以归云仙府从来不去管他们。
“巫族与三清宗不同,三清宗是你们归云仙府设立的,辅助我们大雍朝掌管一些不可控的事件,只管事件,不干涉国事。但巫族不是这样,巫族绘制了东夷国图腾,是东夷国的信仰,东夷国有任何大事件都是由巫族出面向上苍祈祷,巫族的巫师是可以在东夷朝堂上说话的,不仅有话语权,而且所说的话分量极重,甚至可以影响国主决策。”
谢春山沉默的看着萧怀舟,眼前少年在叙述正经事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泛着光,无比耀眼。
仿佛他本该如此,在这平凡的人世间成为一颗最亮的星。
“不过像东夷国和我们大雍朝和亲的事情,是经过巫族默许的,我们现在去东夷不招惹巫族的话,想必他们也不会来为难我。”
这话多多少少有提醒谢春山的意思。
“不取玲珑骨。”
谢春山忽然没头没尾冒出了这一句。
萧怀舟有些错愣:“你说什么?”
“不要像前世去拿巫族的玲珑骨。”
谢春山语气平静的重复。
萧怀舟失笑:“那可不行。”
谢春山抬眼,与眼前少年目光相接,有一丝别样的情绪在仙君眼中翻涌。
他在渴望什么?
萧怀舟掠过道君眼中那一点点不慎流露出来的火苗,语气淡然。
“没有玲珑骨,我怎么送谢道君变成谢宗主。谢道君觉得欠了我,就该拿归云仙府的全力支持来还。”
“谢道君该不会以为,我拿玲珑骨只是单纯为了你?”
萧怀舟呵气如兰,忽地凑近谢春山。
字字句句落在他耳边,如惊雷炸开。
“我没那么蠢,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也望谢道君,不要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说:
萧怀舟:不要自作多情。
照照:hzc够了吗,不够继续虐哈哈哈哈哈。
连抱歉两个字,他说出来都觉苍白。
记忆里最震撼的事情,除了萧怀舟在王都城门前拉弓射箭的场景,便是眼前少年青衣浴血,满身杀戮站在巫族祭坛中央的情境了。
那些支离破碎的躯体是不是萧怀舟造下的杀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个曾经白马春风的纨绔少年,为他提起了刀,染上了血,受尽了苦楚,却还是孤独的死在了城墙下。
谢春山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怀舟自然也懒得多说。
两个人一路相对无言,耳边都是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行驶的滚轴声音。
一路走过大漠长河,走过荒漠孤烟,用了近七日的时间终于走到了东夷城外。
整个东夷城都是拿黄土堆砌的,矗立在一望无际的漫天黄沙里,每一道砖块上面都是风沙侵蚀的痕迹。
当圆融融的红日升起,血色残阳从城墙这端拉到那端的时候,将会给这座矗立在风沙里已经百年的古城抹上一抹悲凉的色调。
大漠生活虽然清苦,但依旧有士兵精神奕奕的站在城墙之上守卫着他们的国家。
远远的有士兵瞧见马车一路行来,已经率先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后面城墙上一排排的士兵看见了黑烟燃起,刚才还打开的城门上锁链开始吱吱呀呀滚动。
伴随着锁链收起来的声音,厚重古朴的木质城门也缓缓升起,和最后一抹落日一样重重的关闭。
萧怀舟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觉得这一幕很奇怪。
他分明坐的是东夷国的马车,每一辆马车上都插着东夷国的图腾,为何东夷士兵看见自家的马车车队会选择关闭城门呢?
莫非是故里祁出了什么事?
这也不太可能,就算是世子骤然出事,也绝不可能说停在城外不让通行的。
马车缓缓地停在关闭的城门口,空荡荡的城门口只能听到几匹马嘶鸣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些听不太清楚的东夷话。
萧怀舟上辈子没学过东夷话,这时候就有一点遗憾,毕竟马车的隔音效果不好,他要是可以听得懂对方语言,这会儿就能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国主说,世子如果没有什么大碍的话,先将他们晾两个时辰。”
谢春山目光平静看向马车外,嘴唇轻启,一字一句复述着耳边所听到的话。
萧怀舟满脸震惊:“你什么时候学会的东夷话?”
“你书架上有东夷民俗物语。”
萧怀舟更不可思议了:“那些只是文字形式,他们还会带着自己的口音和方言,我看了那么久,也没有能够听懂。”
萧怀舟转念一想,谢春山毕竟是传说中的归云仙府的天才,虽然这学习能力着实是让人大吃一惊,但仔细想想,倒也不觉得意外。
发生在谢春山身上任何事,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只会觉得本该如此。
天之骄子,本该如此。
这就是人与神的差别吧。
就是这种听墙角的方式多少有些不把东夷国放在眼里。
萧怀舟看了一眼谢春山,示意他继续复述。
“国主吩咐,将所有的礼数全部都准备好,萧四公子毕竟是大雍朝的四皇子,也是与我们和亲的对象,虽在大雍朝大典未成,但是礼数上不可怠慢。”
萧怀舟满意的点点头,估计这一趟到东夷国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虽然故里祁一不小心受了伤,但好像并没有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
“他们还说了什么?”
见谢春山复述了一半,忽然停了,萧怀舟奇怪的睨了谢春山一眼。
白衣道君脸色疑惑,眉头紧皱。
似乎是听到什么不太对劲的东西,可是又不太好判断这件事。
东夷说了什么?
谢春山竟是这副样子。
萧怀舟越发好奇,身子往前凑了凑,手也不自觉的拉住了谢春山的袖口。
“说了什么,不许瞒我。”
这话里的意思虽然带了点强迫的味道,可却是这几日萧怀舟对他说过最温柔的一句话了。
语气像是撒娇,一双眼紧紧的盯着谢春山,眼中也少了之前很多排斥的情感。
骤然见到曾经见过的清澈眼神,谢春山有些懵。
沉默片刻之后,他还是选择将原话复述。
“但萧四公子与世子大礼未成,再加上婚礼之上有人抢亲,对我东夷的面子有损,所以国主吩咐,一会儿萧四公子必须从侧门进城,将大门关闭,不得放行。”
从侧门进城……
萧怀舟虽然没有成过亲,但也知道民间的习俗。
明媒正娶的人应当选好良辰吉时从正门抬入,是为正妻,与夫君平起平坐。
而三妻四妾之中的妾,由于见不得光,身份又特殊,所以主家只会允许妾室从侧门而入,仓皇抬进去,以免惹得正室不快。
而从侧门入,就算与正室侧室没有关系,对于别的国家的使臣来说,也是一种羞辱。
东夷国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偏偏要为难萧怀舟,让他的马车从侧门进去。
这是在给大雍朝一个狠狠的下马威,也是为了当时大典未成,给东夷找回一些面子。
其实萧怀舟对于正门侧门什么的,并没有什么执念,这都是一些谈情说爱的东西,他要的是和东夷国合作,要的是东夷国站在自己这边。
从哪个门进去他都是东夷四皇子,都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和东夷国主谈条件。
只要能想办法让东夷国主开心,他的目的就可以达到。
所以萧怀舟完全不在乎。
可谢春山偏要执着这件事,问出个所以然。
“为何要从侧门入?”
萧怀舟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跟谢春山解释这个东西。
以谢春山的偏执,未必可以接受,这一点不同。
当然,萧怀舟最担心的还是谢春山不能接受,万一东夷国提出来要让自己继续和故里祁完婚的话。
“为了面子,东夷国主好面子,从侧门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萧怀舟略过这个想法,不准备去解释这正门和侧门的事情。
可谢春山却很执着:“如果偏要从正门入呢?”
“偏要从正门入就得打起来,到时候东夷国主便不会与我合作,会影响大事,忍一忍没什么。”
萧怀舟知道谢春山是个聪明人,他想要将这权衡利弊的东西,一一交给谢春山。
接下来的路还很长,总不能让谢春山一路莽过去。
谢春山若有所思的看向紧闭的城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怀舟以为他没有回答便是默认了这件事,准备安心的坐在车里等两个时辰之后,东夷使臣来通知他从侧门入。
心才安了不到一瞬,就听见谢春山道,“我在,谁都不可欺辱你。”
萧怀舟莫名有些心潮澎湃,心中燃起一种想要看戏的欲/望。
谢春山手腕翻覆,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从他手中凭空出现,他精致的眉眼倒映在修长的剑身上,说不出的令人胆寒。
萧怀舟张了张嘴想阻止,却听谢春山道:“如果是归云仙府非要从正门入,东夷当不敢有异议。”
这话有点道理,萧怀舟心中竟然有些跃跃欲试。
没办法,换做是上辈子的自己,那肯定不会受得了这种鸟气,第一件事就是把东夷的大门给拆了。
今时虽然不同往日,低调内敛了许多,但骨子里总还是不想他人欺辱的。
所以萧怀舟并没有继续阻止。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将小巧的茶杯捻在指尖。
慢饮轻嘬,吹了吹浮叶,于雾气中的抬眼,欣赏谢春山的剑。
霜寒十四州的剑。
剑光如虹,如银河般一去千里,带着猎猎风沙撞上古朴厚重的古城门,呼啸而过的声音似奔腾的沙尘暴。
排山倒海的剑意之下,古城门轰然坍塌为两半,徒留下空荡荡的锁链于半空之中余音寂寥。
萧怀舟手中那盏茶还未饮完。
外面的喧嚣已落了地,谢春山君子如玉端坐在马车中。
无人见他出剑,也无人见他收剑。
空荡荡的黄沙中,只余神邸一般的清音。
“归云仙府宗主谢春山,亲至。”
萧怀舟淡定的喝下那口茶,耳边密密麻麻传来城门上喧喧嚷嚷的声音。
这一下那些士兵用的是大雍朝的语言,不用谢春山翻译萧怀舟也能听得懂。
其实此时大雍朝经济发展的很好,经商大道四通八达,即使是东夷也有许多大雍商人驻扎,甚至互相之间通婚。
所以东夷人几乎是自出生起就会学习大雍朝的语言。
包括故里祁,故里祁来到大雍的时候,一口大雍语言说的贼溜,丝毫没有任何违和感。
所以刚才这些东夷士兵故意用东夷话说,就是为了完成东夷国主的指令,负责羞辱萧怀舟。
这会儿大门被谢春山劈开,狠狠的震慑了一下东夷国,吓得他们也不敢说自己的语言了。
萧怀舟心中多少有些爽快。
这场喧闹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城门那边就来了一对仪仗很大的人马。
看制式,应当是东夷国国主故里青亲自来了。
有士兵帮着喊话,用的还是大雍朝的语言:“国主听闻归云仙府上一任宗主早已故去,请问是哪位宗主到访?”
东夷国国主这么一问,萧怀舟这才想起来。
谢春山此时应当还不是归云仙府的宗主呀。
他记得前世,是他替谢春山拿回玲珑骨之后,让谢春山恢复到巅峰时期的状态,才回了归云仙府继任宗主之位。
刚才,谢春山为何会称自己为归云仙府宗主?
“归云仙府,谢春山。”
城门那头安静了一瞬,紧接着便听到大臣的声音:“可否请宗主令一见。”
东夷国很慎重,毕竟归云仙府任何一个弟子都是不可以随便得罪的。
更何况是大弟子谢春山。
众所周知,归云仙府宗主之位,可以号令众仙门。
仙门百家,游仙散仙,见宗主令,都必须俯首听令,不得有误。
可见宗主这个位置,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坐的。
因为谢春山被归云仙府赶出来这件事,几乎所有仙门百家都知道。
前世的时候,在他把谢春山带回府里的第二年,便陆陆续续开始有仙门百家的人来追杀他,想要取谢春山的性命。
那一年,萧怀舟给自己院里增加了八百多个护卫,结果八百护卫死伤无数,终于是保下谢春山一条命。
萧怀舟一直没问谢春山,为何会被仙门百家追杀。
当然那个时候他即使问了,估计谢春山也不会告诉他。
而这一世因为谢春山提前恢复,再加上他一早就和谢春山离开了王都,也不知那些仙门百家的人为何没有收到消息跑过来追杀。
还是说一旦谢春山离开王都,就无人敢再来。
萧怀舟皆不知。
谢春山于他,不论前世今生,都只是一团迷。
一团无解的谜。
如今谢春山称自己为归云仙府宗主,自然是要拿出凭证来。
萧怀舟很担心谢春山圆不了这个谎言。
他遂拽了拽谢春山的袖子,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仙力恢复多少?”
要是依着萧怀舟的性格,那一定就教谢春山直接拿剑说话,再来一剑削下东夷城城门,给他们一个威慑力,让他们不敢继续追问下去。
可谢春山不会说谎,萧怀舟很担心他露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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