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简单直白的道理,需要用最残忍的方式去戳破。
萧怀舟抬起头来,目光与谢春山平静相接。
那双眼里没有丝毫恨意,亦没有前世的炽热。
只有平静。
令人无端端坠入深渊的平静。
刚才胸口翻涌起来的酸楚感再一次铺天盖地袭来。
谢春山又有了那种感觉。
那种被质疑,被不信任,退一步就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的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
谢春山不懂。
他往后退了一步,给萧怀舟让出了一条道。
他虽然不懂,可他明白一件事情。
萧怀舟想要去做的事情,就不可以拦着他。
否则萧怀舟一定会不开心。
从今日起,他不会阻止萧怀舟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救任何自己想救的人。
他会跟在萧怀舟身后,若萧怀舟有危险,他守护。
若萧怀舟要弃他,他便接受。
萧怀舟是他的道。
他,只顺他的道。
白衣道君神色清冷,眼神却无辜。
萧怀舟心底的某一处软了一块,方才觉得刚才自己那话太直白,太伤人。
其实谢春山不懂人世感情,所以不明白其中道理,只是想要保护自己,才会执着的阻止自己去救故里祁。
他伤了谢春山。
他应该好好教导他。
于是萧怀舟放缓了语气:“谢春山,你可知何为朋友?”
“不知。”
“故里祁便是我的朋友,我们的朋友。如果一个人愿意为你赴汤蹈火,那么当这个人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也一定要对他出手相救。这是我们人世间的道理,而这种方式跟我喜不喜欢他没有关系。”
谢春山似懂非懂,重复了一句。
“我们的?”
“嗯,我们的朋友。”
谢春山细细咀嚼了这几个字。
他其实还是不明白朋友是什么意思。
可他知道“我们”是什么意思。
这是萧怀舟第一次对他说“我们”两个字。
也就是说,他与萧怀舟是一起的。
他们要在一起,去救别人。
故里祁是那个别人。
谢春山原本失魂落魄的眼底闪过一抹小小的神采。
可萧怀舟却错过了。
他满脑子都是故里祁到底在哪里?
刚才三清宗已经被谢春山抬手灭了,所以带走故里祁的人一定不是三清宗的。
那会是谁?
萧怀舟一边思索一边往远离城门口的方向寻找。
谢春山不急不慢跟在他身后。
只要他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那抹令人安心的白色衣袍。
他跟故里祁分开的地方距离城门口并不遥远,而且还是在官道的岔路口,这里人来人往的,若是刚才有人明目张胆的带着故里祁回城,一定会引起不少的骚动。
而他和谢春山在官道的另一头,一路走回来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和事。
所以故里祁一定是在城中。
而唯一一种无人察觉就能把故里祁送入城中的方式便是乘坐马车。
这座城镇距离王都有些偏远,毕竟是萧怀舟纵马驰骋了三天才到达的城池。
所以乘坐马车的人很少,能买得起马车的人更少。
萧怀舟每往城门口走一步都在仔细查看,终于在雨滴落下之前发现了两道深深浅浅的车辙痕迹。
刚才虽然停雨了一会儿,但是路上还是泥泞的很。
这两道车辙痕迹比他刚才租赁的空马车痕迹更加深一寸,很明显是载人进去的。
萧怀舟拧着眉头跟随着这两道痕迹往城里走。
已到日暮时风,刚才出城的时候还喧喧嚷的大街,现在渐渐有了收摊的趋势。
再加上零零星星的小雨点落下来,商户都捧着油抹布,纷纷将面前的摊位盖上。
没带有伞和蓑衣的百姓冒雨往家中跑。
城中大街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萧怀舟走在前方,虽然周围都是细雨飘落,可却没有一滴能落在他身上。
他没有回头。
谢春山在他背后用法术撑起一片晴朗的天,似乎对于他们这些修仙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萧怀舟不想回头,也不愿回头。
人就是这样奇怪,若是亲眼瞧着别人对你好,心中便会生出几分愧疚来,让你对这个人逐渐心软。
可若是眼不见为净的话,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去享受这种偏爱。
还不会有任何的愧疚之心。
马车车辙印在右拐之后消失在一家医馆门口。
是个清清冷冷的医馆,门口挂着的写着“医”字的布条看起来很陈旧,应该有了很多年头,连上面的笔墨都褪色了几分。
阶梯两旁生长着不少杂草,可见平日里也不是踏破门槛的有连续不断的病人来。
大雍朝国力强盛,每一个城池之内医馆无数。
这家破破烂烂的小医馆确实门可罗雀。
可萧怀舟偏偏在这家医馆门口停了下来。
见他停下来,他背后的人语气温润。
“我可以用追踪术。”
谢春山站在雨中,每一滴飘落的雨皆从他身上。
片雨不沾身。
小追踪术是归云仙府一道简易的法术,如果是用来寻人的话,多少有些大材小用。
归云仙府的弟子皆会小追踪术,大部分是用来寻找那些流落在山川湖海里的天才异宝,用于修炼。
萧怀舟摇了摇头:“不必。”
他几乎可以断定,故里祁一定在这家医馆里。
不为别的,只为门口破布条上挂着的那个“医”字,是太子的手笔。
萧怀舟不禁想起前世的某个人,太子心心念念的某位姑娘。
最终也没有能够成为太子妃的某位姑娘。
他还记得重生之后,他曾经和太子打趣,若是真心喜欢那位姑娘,就不要藏着掖着不告诉人家,早日把人娶回去才是。
没想到却在这里碰见了这位姑娘,或者说与这位姑娘有关的东西。
萧怀舟掀了帘子踏进去,谢春山亦跟在他身后。
医馆里浓烈的中药味一下子钻入两人鼻孔,带着辛烈的苦涩。
萧怀舟却从这药味中,嗅出了一道非比寻常的血腥味。
新鲜的血腥气,意味着有人失血过多。
医馆里无人招待,萧怀舟三步并作两步往堂后走,绕过屏风就瞧见了躺在木板上生死不知的某个人。
故里祁浑身上下几乎成了血人,要不是勉强凭借他衣服上显眼的狼毫,还有充满了异族风味的头饰。
萧怀舟几乎要认不出眼前人了。
只不过才分别了一刻钟,故里祁怎么会伤成这样?
有个青年男子听见动静,手里捏着银针转过脸来。
“你们认得他?”
萧怀舟沉重的点了点头。
那个青年男子“唔”了一声,自顾自扭过去继续为故里祁施针。
“他身上伤挺多的,也流了不少血,刚才有辆马车经过我的门前就把他扔下来了,我起初还以为是个死人呢。”
故里祁的肩头被人狠狠扎了一箭,皮肉外翻,一层一层的鲜血浸透了纱布,旁边放着铜盆里面已经深不见底,成了暗红色。
但这一箭避开了要害,穿透整个肩胛骨,既让故里祁重伤,又不会让故里祁死亡。
萧怀舟皱着眉头,他还没有想通幕后的人,到底是几个意思?
如果那个人想要给自己安排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挑起东夷和大雍之间的战争,就应该直接杀了故里祁。
那时的故里祁本来就已经没有还手之力。
可背后黑手却偏偏要费尽心思的把故里祁丢在马车里带进城,甚至还丢弃在这家医馆门口。
这摆明了是不想要故里祁死。
真是奇怪。
谢春山站在背后,面色凝重。
故里祁肩头的伤口处,无数肉眼无法看见的黑色气息交织在一起。
大夫手中的银针只是在做着徒劳无用的止血。
却不可能止得住。
这伤,很奇怪。
黑色气息不停的让故里祁流血,却也一寸一寸渗入筋骨,保护着故里祁的心脉。
保他不死。
“哎呀呀,这血怎么都止不住,要是再这么流下去的话,他就要成人干了。”
大夫絮絮叨叨的,分明是个很年轻的青年,嘴里却有些啰嗦。
听到这青年开口说话,谢春山眉眼一顿。
目光紧紧锁在青年身上,似乎在看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萧怀舟没发现异常,只觉得很是头大。
止血最好的东西就是故里祁一直带在身边的血菩提了,伤故里祁的人肯定也知道故里祁有这个宝贝在身边。
所以才不担心故里祁死了。
可血菩提早就被他拿给了谢春山,这会儿连渣渣都不剩下。
萧怀舟有些忐忑的扭过头,想要问问谢春山能不能用法术先止住故里祁的血。
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不想开口。
上辈子的印象太深刻,让他每一个字向谢春山求助的话,都说不出口。
朝代更迭,是命数使然。
生老病死,不也是命数使然吗?
他怕谢春山会拒绝。
他把自己再感受一遍那种蚀骨锥心的疼痛。
太痛了。
痛到即使重来一次,他也不敢问出口。
萧怀舟没开口,谢春山却从锁灵囊里拿出了那块血菩提。
“物归原主。”
谢春山去萧王府提亲的时候,特意从屋子里将那块血菩提拿了出来。
前世他没有准备告诉萧怀舟他用不上血菩提,是因为他不想欠下因果。
只想让这份因果安安静静的了结掉。
可这一世,他却想要告诉萧怀舟,他很感激萧怀舟给他带来了这样东西。
虽然他没有用得上,可是他妥帖保管了,小心翼翼收在身边。
他想要这份因果。
他很珍惜萧怀舟带给他的每一样东西。
也很珍惜萧怀舟。
珍惜这段因果。
可谢春山显然不懂,“物归原主”四个字用在这种时候……
明显是不太妥当的。
只见萧怀舟看见血菩提愣了一愣,刚才扭过头来不好意思的神态,忽然间收了。
换作了一种整个人好像要炸毛的愠怒状态。
好家伙。
感情谢春山从头到尾都没有用得上血菩提。
自己还把自己的伤给治好了。
这会儿还一脸无辜跟他谈物归原主???
这不是在打他的脸,告诉他这些人世间的玩意儿对他完全没有作用吗?
他上辈子的付出就好像是一场笑话。
他为血菩提挨的那十个鞭子,当时在谢春山的眼里一定非常可笑吧。
像弱小的人类捧着自己的真心,试图讨好神,却发现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滑稽的表演。
只感动了自己。
萧怀舟有些接受不了。
谢春山不能用,为什么当时不告诉自己呢?
看他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治好了谢春山,那副雀跃的表情,是会心情好吗?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越发觉得前世的自己又可悲又可笑。
无心无情的修道者啊,怎会这般高高在上?
他一把从谢春山手中拿走血菩提递给那个大夫,然后一言不发抿着嘴。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大夫抹了一把汗,小心翼翼的给故里祁止血。
萧怀舟皱着眉头,专心致志的盯着大夫的动作。
唯有谢春山一个人,颇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
白衣道君,满脸懵懂。
人世间的感情太过于复杂。
他怎么也思索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小心翼翼保存好了血菩提。
萧怀舟却生气了。
作者有话说:
谢春山:我老婆为什么生气?我不是很坦诚吗?(在线等,急)
(哄媳妇儿比修道还难系列)(论老婆生气的一百零八种奇怪点)(如何讨老婆欢心)
关照照:闭嘴and给钱,完美。
萧怀舟在屋子里等的烦了,就走出屋子准备透透气。
月光柔和的洒在庭院里,虽然白日里下了一场雨,可现在已经停了。
院子里青石板砖上,湿漉漉的倒映着皎洁的月色,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萧怀舟盯着那轮明月失了神。
他忽然觉得刚才自己的生气毫无道理。
谢春山都这样了,放下了一切骄傲来跟自己提亲,甚至准备跟自己回东夷。
谢春山难道不知道回了东夷,事情的发展就不由他们两个人控制了吗?
他跟着故里祁回东夷就意味着,他同意与故里祁的婚约。
谢春山可以在大雍朝王都抢婚。
可是他能在东夷抢婚吗?
就算是谢春山敢,他也会阻止谢春山。
所以,回了东夷,就代表着他要与故里祁成婚。
谢春山连这都能接受,不过就是颗血菩提而已。
不过就是物归原主而已。
好像也不值得有多生气。
萧怀舟随脚踢了颗石子,尖锐的石子咕噜噜滚到了谢春山的脚下。
停在那儿,不再往前。
谢春山不知何时跟在他身后出了屋子,他本就生得极好看,此刻几乎全部的月色都落在他身上。
月华渡上一层迷迷蒙蒙的银光,萧怀舟一回头,便惊为天人。
他当时也就是对谢春山这张脸,这身风骨起了贪念。
想将之据为己有,藏起来,不让他人瞧见。
这才有了后来的念念不忘,后来的穷追不舍,后来的百爪挠心,后来的心灰意冷。
如今隔世再见,萧怀舟还是忍不住会为这张脸心动。
可是这一眼心动啊,终究只是一眼心动而已。
再也不会有前世那般想要得到的心思。
高悬明月,就该让他好好的挂在天上。
“谢道长这么晚不睡,跟着我做什么?”
萧怀舟笑得很淡。
“我想我应该同你解释。”
谢春山将那粒石子踢开,好像是怕有人踩上绊伤了。
然后往萧怀舟身边走近了两步,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清晰。
雪后梅花的味道塞满了萧怀舟鼻尖。
谢春山就像是那支雪后寒梅,既清清冷冷的挂在那儿,又无端端的散发着幽香,无时无刻勾着别人。
“解释什么?”
萧怀舟不解。
想起前世的谢春山,好像话多了不少。
“我没有用血菩提,是因为我不想欠下因果。”
谢春山隐去了那段,他体质并不是用血菩提的原因。
直觉告诉他,这个原因不该告诉萧怀舟,会伤了对方的心。
“这我知道,谢道君不必特意告知。”
也不用特意跑过来再来扎别人一刀子。
二人四目相对,谢春山平静的看着萧怀舟,一如当年。
只是多了句解释。
“这一次我没有用血菩提,是因为我不想你欠故里祁因果。”
这句解释让萧怀舟惊疑不定。
甚至不可思议到开始怀疑,谢春山该不会是被什么人给夺舍了吧?
好像谢春山还是那个谢春山,又好像只是套了个谢春山的壳子。
他被谢春山这单刀直入的坦白给撞懵在那儿,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谢春山认认真真继续解释。
“欠人因果,很难解开,我不想你同别人有因果。”
是不想他和别人有因果。
而不是不想和他有因果。
萧怀舟这次听明白了。
谢春山的解释虽然稍显笨拙还一本正经,但却清清楚楚表达了那个意思。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咳咳咳。”
忽如其来起了一阵冷风,风入肺腑,激起萧怀舟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雨后空气固然清新,可奈何湿气太重。
稍微有一点冷风钻入肺腑,萧怀舟便会觉得整个人受不了。
他之前并没有这什么体弱,反倒是自从三清宗压在他身上的符箓被谢春山取走之后,整个肩头就好像漏了风的帐篷一般。
只要冷风一刮,就会忍不住阴寒入骨。
谢春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握住萧怀舟的手。
萧怀舟刚想挣脱开,告诉他虽然解释清楚了,但两个人之间进展不必这么快。
却有一股暖流顺着谢春山的手逐渐通过他的掌心,像温润的春水一般带着暖意流向四肢百骸,抚平了肺腑里每一处的阴寒。
连咳嗽声也止住了。
萧怀舟从没有这般舒适过。
他自小体弱,受不了风经不起冷,身体当然会比寻常人更向往温暖些。
尤其这种暖融融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要昏昏欲睡。
可他还是强打着的精神睁着眼,疑惑的看向谢春山。
“你修的不是寒冰功法吗?”
他明明记得,记得这一世谢春山溺水的那次,心法反噬,浑身布满了冰霜,几乎要将谢春山变成一座活生生的冰雕。
要不是他整夜整夜抱着谢春山,融掉谢春山身上的坚冰,哪还有现在站在这里同自己解释的木头疙瘩?
“有些疼,你忍一忍。”
谢春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手掌中的暖意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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