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吃食。”阿蓝打趣着看过来,“小郎君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吧?”
林稚笑着瞪他。
“阿兄,莫要说了。”阿青扯了扯阿蓝的袖子,一脸严肃地说着不严肃的话,“当心小郎君羞得厉害。”
林稚低头笑了一会儿,抬眼道,“几日不见,你们两个怎么越发蔫坏了?”
还是沈小七转移了话题:“我阿娘说了,小郎君写的桃符好看极了!”
“夫人若喜欢,明年我再写一对就是。”林稚道。
吃过朝食,肉贩菜贩送来新鲜的菜肉,林稚熬了一大锅豉汤,糕点摆出来,又给酒坛重新添上酒。
做完这些,他把关门的牌子撤下来,酒楼便开始营业了。
新年开业第一天,生意竟出乎意料红火,特别是三楼茶坊,点一壶茶配一碟糕的食客格外多——可能是过年大鱼大肉吃厌了,想清清肠胃。
也有不想清肠胃,继续在大鱼大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
杨六郎照例点了六七道菜,铁板鱿鱼、红烧猪蹄、孜然羊排……最后还点了一大碗酸汤索饼。
林稚开玩笑道:“杨郎君真是新年新气象,胃口越发好了。”
杨六郎笑着挑了一大块子猪肚,“想的就是店主郎君这一口!”
又跟他说了些新年的吉祥话,林稚这才拿着托盘回了庖厨。
下午吃过午食,他换了身衣服,去参加新年大选。
新年大选是专为食客们开放的活动,选出这一年来最受食客欢迎的酒楼或食店,从而促进酒楼之间的良性竞争,日后做出更好的吃食。
活动特意选在初六送穷这日举行,主办方是饕先生和他的粉丝朋友们。
在没开酒楼之前,林稚就听说过这项大名鼎鼎的“选举”活动,从前没机会,今年却可以好好凑一凑热闹——更何况,他本来就在邀请名单之中。
临安城内,所有能叫得上名字的食店店主都会被邀请在列,林稚自然也不例外。
还记得沈小七拿到请帖时很兴奋,“咱们今年一定是榜首!”
林稚哑然失笑,“才刚拿到请帖而已,你这边就颁上奖了。”
“我这是有信心。”沈小七振振有词。
年选地点定在一处瓦肆,离酒楼位置颇远,林稚赶到时,观众席已是一片人山人海——这些“观众”便是一会儿要进行现场投票的食客。
作为酒楼老板,林稚要坐在另一席。
挑了处边沿位置坐下,阿蓝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道:“今年参加年选的人似乎比去年多。”
“你去年也来过?”
阿蓝点点头,“和当时的主家一起来的。”
林稚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随口一问:“他那时的票数是多少。”
“总数不超过五。”阿蓝摇头一笑,“其中两票还是我和阿青投的。”
林稚笑了出来。
这种推选活动虽然不那么正式,但毕竟关乎酒楼面子,不乏存在找托儿的现象。林稚倒很随意,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酒香不怕巷子深。
他随意地往周围扫了一眼,除了一脸淡然的程朝云,还看见了几个说不上生的面孔——当初他在春风楼买扑之时,嘲笑他三十两出价少的“贵人”。
林稚没什么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片刻,饕先生甩着白胡子走上席台,在排山倒海般的掌声中宣布了年选开始,并向观众席分发了笔墨纸笺。
剩下的选票、投票、计数的活动,其实和他们没多大关系,林稚觉得无聊,和阿蓝说了一会儿小话,然后便听饕先生那边宣布了结果。
他举着那张写满了正字的便笺,微笑着看向林稚。
“今年最受欢迎的酒楼——林氏酒楼!”
话音刚落,观众席瞬间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就连各路酒楼店主的席位也不例外,同样掌声热烈。
林稚站起身来,去往台前,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群——都是曾经去他店里吃过饭食的食客啊。
“恭喜店主郎君!”
“林小郎君实至名归!”
林稚朗声道:“多谢诸位,新的一年,林氏酒楼定会继续努力。”
底下的掌声更热烈了。
不知那几个“贵人”有没有认出自己,林稚扫过他们一脸吃瘪的表情——不过,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轻舟已过万重山。
年选榜首的锦旆明日才会送来,林稚拿着那张便笺,从席台走下来,笑着和阿蓝互道了声喜。
阿蓝感喟:“当了这么多年厨郎,还是第一次拿到年选榜首。”
“谁不是呢?”林稚笑道。
忽然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恭喜林小郎君。”
林稚都不用回头,便知是程朝云。
其实他有点不知道该和这位曾经的房东说什么,只道:“程娘子客气了。”
看他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程朝云道:“林小郎君不必多想。技不如人,合该如此。”
林稚道:“不过是九十分与九十分的区别罢了,程娘子何必妄自菲薄。”
程朝云刚才看过票数,春风楼四十多票,林氏五十多票——确实是九十分与九十分的区别。
她笑了一下,“能和林小郎君成为对手,是我的荣幸。”
林稚笑道:“我同样如此。”
转天锦旆送来的时候,林稚正在做面茧。
沈小七对那色泽鲜艳的红色锦旆爱不释手,“真好看!咱们可是这么多来,唯一能打败春风楼的酒楼呢。”
阿青和阿蓝也都从庖厨跑过来看——这时候的锦旆对于厨师,就像锦旗对大夫一样,着实是一份荣誉的象征。
林稚目光柔和地看了他们一眼,吩咐沈小七:“就挂在大门上。”
“我也是这么想的!”沈小七喜滋滋地把红色锦旆挂了上去。
几人仍兴奋着,林稚笑了笑,继续低头做面茧。
初七人日,惯常要吃这种酸馅包子。
用泡发的腐竹、去蒂的木耳、洗净切丝的小白菜做馅儿,拌上调料,常温发酵一夜之后,馅料酸香扑鼻,由此做出来的包子别有一番风味。
同为酸味吃食的还有浆水和水饭。
浆水是发酵过后的米汤,味道酸中带甜,略有酒味,加糖回锅热一热,口感更佳。
水饭是用大米和发酵米汤制成的稀粥,味道酸中略微带些甜,和浆水差不多。有的人做水饭为了追求酸味,还会放醋。
这两种小食林稚在慈幼局时都吃过,觉得味道还行,但都没有面茧好吃。
蒸好面茧形状比一般包子形状略鼓,面皮松软,馅料爽口——有点像酸菜馅儿的包子。
有小孩子的人家做这种面茧,通常都会放进去一块写好官衔的小木牌,让小孩吃到这包进木牌的面茧,就意味着能做官发财。
不过酒楼里的四个人都已过了孩子的年纪,这种“长大能当科学家”的说辞已经吸引不了他们,林稚便把小木牌换成了洗干净的铜钱——谁咬到谁就能发财,更能吸引在场的几个财迷。
结果是林稚好运气地吃到了带铜钱的面茧。
阿蓝举杯道:“小郎君这是要发大财了。”
“见者有份。”林稚把那枚铜钱拿出来,把面茧分成四份,“来,大家一起发财。”
几人都笑着接了过来。
吃完这顿酸香浓郁的面茧,差不多到午时,七皇子果真像年前所说,如约来店里吃了饭,还带来一个消息。
他的亲妈,当朝圣人梁皇后,过几日也要来酒楼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①面茧的做法参考《吃一场有趣的宋朝宴席》
为让这位贵客满意, 林稚提前两日就开始准备着看菜。
看菜,顾名思义,就是“只能看不能吃的菜”, 或是为装饰餐桌, 或是为吊足食客胃口,由此应运而生。
凡是有些名号的酒楼, 都会置备些雕花蜜煎、水果干果之类的看菜。
林稚却没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一来精心绘制的食单能起到相同作用, 二来也有琥珀胡桃、酸甜果子之类的小食,比看菜更方便省事, 还能吃。
然而,眼下要来的这位毕竟是真正的贵人, 不能不按照礼数来。
让阿诺去集市上买来做各种饼子的食材原料, 又绕道去果子行,买了些雕花蜜煎。
雕花蜜煎比普通蜜煎多了一道工序, 便是在果子上雕出四时花卉、水陆禽兽等各式花纹。店里几人最多能雕出个胡萝卜花,是以只能从果子行买来。
阿诺是酒楼新招来的小厮, 是个熟人——之前总来送河鲜的小鱼贩。
冬季河鲜生意不好做,小鱼贩没了活计,林稚看他聪明伶俐,名字又起得好,“一诺千金”, 想起孟琼舟曾嘱咐他多招个小厮, 便把这孩子招来做跑堂,主管二楼的酒肆, 偶尔也让他外出买些杂货。
总体来说, 是和沈小七差不多的工种。
阿蓝也因此升了职, 现在是副店主——尽管他自己并不很想承认。
“我还是给小郎君做个洒扫小厮就好。”阿蓝如是说道。
“能者多劳。”林稚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说了,我不过是想偷个懒,你就帮了我这个忙吧。”
阿蓝笑了笑,便这么答应下来。
同样升职的还有阿青和沈小七,现在已经是总厨和总管了。
“小郎君,这些蜜煎如何?”
林稚垂头往食盒里看一眼,各色杂果,有雕成金鱼的,有雕成莲花的,有雕成小燕子的,灵动活泼,挺好看。
虽比不上宫里精秀的绣花高饤八果垒看果,但也算刻下生花了。
说完“不错”,林稚又夸阿诺一句,“很聪明,没放在油纸袋子里。”
阿诺不好意思地挠头一笑,“放袋子里容易压坏造型。”
把买来的蜜煎妥善放好,林稚又做了枣糕、髓饼、胡饼、环饼,分别装进四个大盘子,底下铺宽,下面摞窄,摆成金字塔的样式。
那些雕花梅球儿、蜜冬瓜鱼儿、木瓜方花、青梅荷叶的蜜煎同样如法炮制,摞成金字塔的形状。如此,八道看菜大功告成。
因不知道圣人明日登临会点些什么菜,林稚索性把所有食材都预备出来,该清洗的清洗,该削皮的削皮,忙活半个晚上,这才沉着步伐回了屋。
第二日,梁皇后果然如期而至,身旁并没带太多侍从,只一男一女,打扮得都很低调,与寻常稍富贵些的客人没什么区别。
其中的女侍从林稚认识,那日七皇子带过来写《玉食撰》的赵宫令。那男子并不眼熟,不过想来应是什么侍卫统领。
对于这位梁皇后,林稚与她那爱吃爱玩的小儿子更熟悉些,对她的印象却还停留在宝津楼赐宴当日,遥远的一个背影。
林稚将他们一行人引至阁子间,八碟看菜已经提前摆好了。
他望向中间深衣流苏髻的贵妇,递过食单和糕点笺子,“这是敝店食单,请客人过目。”
赵宫令伸手接过,这才递到了梁皇后手中。
梁皇后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笑意,不急不徐翻了两页,“这蹄花便是七郎喜欢的那道?”
林稚颔首:“正是。”
“那便来一道。”梁皇后又细细翻了几页,分别点了椒盐虾、拔丝芋头、羊肉笋、烤鸭,以及一碟春糕。
“那日七郎回来,与我夸了许久贵店的四时糕点,很是可惜自己没吃到另外的三季糕。”
梁皇后微微一笑,“今日我便替他尝尝这春糕,剩下的,就让他以后自己再来尝吧。”
林稚点头称是,又真诚且不失礼貌地夸了一番七皇子,这才拿着便笺下去了。
他一边去往庖厨一边心中嘀咕,“圣人此番前来明明是微服出巡……可为何要让七皇子提前通报给他?是七皇子偷跑消息,还是对方有话要告诉自己?”
林稚打着十二万分小心做完了这顿饭。
观他神色,一旁的阿蓝皱起眉头,“可是刚才来的那位贵客不好相与?”说着就要接过托盘,“给我吧。”
怕出什么事,林稚并没告诉其余几人今日圣人前来的事情。
他摇摇头,“那位夫人大气端庄得很,并不难相处。”
“我只是有些没睡好。”
这倒是真的。昨晚处理完那些食材,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都没睡着,今早起来便有些头疼。
现在也疼,但能忍。
“小郎君要当心身体。”
阿蓝肃着脸道:“等招待完这位夫人,小郎君好好休息一下,店里的其他事情交给我。”
林稚点了点头,端着托盘去了阁子间。
屋内,梁皇后正在喝茶,见他进来,有些惊讶,“这么快?”
赵宫令和那侍卫过来搭手,把菜一一放置食案,林稚解释:“知道客人要来,昨日便把菜材提前备了出来。”
梁皇后温和道:“店主郎君有心了。”
她低头看向那碟油亮的枣红色鸭肉,“听说这春饼炙鸭的吃法与众不同,可否请店主郎君演示一番?”
林稚应道:“是。”
那烤鸭就在梁皇后面前,林稚要演示,只能走到离对方很近的位置。
他捏起一片春饼皮子,放胡瓜丝、京葱丝,又用两片鸭肉蘸了甜面酱,一同卷成小饼。
看着他的动作,梁皇后忽然道:“你与你父亲长得一点都不像。”
林稚手中动作一顿。
梁皇后回忆着什么,继续道:“你父亲肤色偏深,你肤色白,眼睛也更大。”
“就是个子没你父亲高。”
梁皇后喝了口茶,把刚才得出的结论重复一遍,“你与你父亲一点都不像。”
默然片刻,林稚把卷好的鸭饼递过去,“长相方面,我更像我母亲。”
梁皇后没想到他如此淡然,越发惊讶起来,谁知对方还有更出乎她意料的话。
“于做人方面,我更像我自己。”
梁皇后轻轻一笑,“此话怎讲?”
“客人有所不知。”林稚道,“我自小在慈幼局长大,早已被磨去了性子,只想在这市井之中,安然度过此生。”
他已经知道对方此行的目的了。
圣人见七皇子频繁出入同一酒楼,觉得放心不下,暗中派人调查自己的身份,结果发现罪臣之子这个大雷,于是来敲打自己:千万不要生出什么坏心思。
可是,天地良心,他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市井自有市井之乐。”梁皇后抬头看他,“但,你就不怨?”
“不瞒客人。”林稚的头更疼了,但还是笑着,“我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几乎忘记了从前的所有事情。”
“至于怨不怨……客人来酒楼时,可见到了门口那面锦旆?”
梁皇后笑道:“店主郎君将那锦旆挂在大门,如此明显,自然是见到了。”
林稚也笑:“那么客人就知道,我没有什么怨怼的了。”
“如此便好。”
见他说得诚恳又不卑不亢,梁皇后终于放下心来。
她拿起盘中被冷落已久的烤鸭卷,咬下一口,笑道:“味道不错。”
“能合客人口味就好。”
林稚轻轻松了口气。
梁皇后离开之后,他心里好大一块石头落了地,头却越发疼得厉害,终于强撑不住,躺到榻上休息了。
谁知这一躺就出了事——他生病了。
先是头疼,嗓子疼得要命,然后就发起低热。
刚喝完苦得要死的药,床边围了一圈人,尽管说话的声音很低,还是吵得他很难受。
他甚至还能听到二楼酒肆的酒令之声。
阿蓝也看出来了,皱眉道:“店里太吵了。我先带小郎君回南湖院宅。”
沈小七的声音:“那样会不会太折腾阿郎了?”
“小郎君躺在这里才是折腾。”
“好好好,你岁数大听你的!”沈小七道,“那我去给阿郎拿药,刚才那大夫开了好多方子……”
接着,嘈嘈杂杂,很多人在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他背了起来。
林稚趴在对方的背上,觉得很安心。
然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再一睁眼,他看到了一方陌生的天花——其实也不算陌生,他只是还有些不习惯新院子。
刚翻了个身,便听到身侧有人说话:“醒了?”
孟琼舟的声音。
“你……”林稚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别说话。”
孟琼舟把他扶起来,靠在软垫上,“先把药喝了。”说完,一勺一勺地喂他。
汤药温热,既不烫也不凉,喝到胃里很舒服,就是苦得厉害。
林稚没那么矫情,苦就苦了,从前比这还苦的汤药也不是没喝过,一言不发地喝完了。
刚喝完药,唇边忽然递过来一片凉丝丝的东西,林稚下意识张嘴含进去。
是一片蜜金橘。
孟琼舟摸摸他的头发,又试了试他的额头,低声道了句“不热了”,紧皱的眉头这才微微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