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自是没有说不好的。
又点了几块四时糕点,秦夫人品着茶,细细打量座下这间酒楼。
清贵大气,典则俊雅,客人不少,却迥乎寻常喧闹嘈嘈的酒楼——熏的香也很好闻。
她问旁边站着的陈平:“你可闻出是什么香了?”
“似乎是鹅梨香。”陈平略一思索,“应该是点了没多久就收起来了。”
秦夫人点点头,“怪不得这般淡雅。”
片刻,林稚把小吊梨汤、冰糖烤梨、还有一碟子糕点端了上来。
“夫人慢用,我就不打扰夫人了。”
秦夫人本想叫他一起吃,但看他似乎还有事要忙,便也没留他。
林稚走后,她对陈平道:“你也坐下吃吧。”
陈平颔首:“是。”坐了下来。
两人吃完香甜的烤梨,喝完清口的梨汤,又细细吃了几块糕点,都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秦夫人叹道:“怪不得……”
陈平点头赞同:“怪不得。”
忙碌一天,林稚把庖厨成堆的梨核清扫出去,洗净双手,走到院子后面吃晚饭。
暮食是阿蓝做的,简单的羊肉炖白萝卜,再揪些面片放进去,汤汁清淡却鲜浓好喝。
沈小七啃着羊骨头,感叹:“这几日的饭食都是肉!真好。”
“快过年了,本来就是吃肉的日子。”林稚道。
说着往窗外一看,几个迫不及待穿上新衣的小孩正好跑过去,手里拿着几角鞭炮,外面红红火火一片。
林稚喝了口羊肉汤,想,真的快过年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①鹅梨香的做法参考网上
腊月二十四是祭祀灶君的日子。
说祭祀其实不大准确, “收买”一词更符合本朝人民对灶君的态度。无论是纸钱纸马,还是饴糖糖瓜,都能用来收买灶君。
因灶君是掌管灶台的神仙, 与他们这些开酒楼的更是息息相关, 是以二十四着实是个大日子。
天还没亮,林稚就和阿青阿蓝他们便吃完了朝食, 开始做起灶君喜爱的甜蜜小食。
林稚做胶牙饧,阿青做米饵, 阿蓝做糖豆粥,沈小七也没闲着, 在一旁勤勤恳恳地准备一会儿需要的猪头、鲜鱼等供品。
胶牙饧就是麦芽糖。麦芽前几日就开始养着了,担心温度不够, 林稚特意把它放到屋里, 和桌案上的栀子摆在一起,如今已生出了不少小芽。
林稚做了两小盆, 打算一盆用来做麦芽糖,另一盆就当作盆栽。
把约莫一寸长的小麦苗连根取出, 用清水淘洗几遍,挑出未发芽的种子扔掉,剩下的麦芽用捣锤碾碎。
碾碎的麦芽倒进煮好的糯米饭里,翻拌均匀,等其自然发酵, 滤出来的糖液, 熬一个多时辰就差不多好了。
熬制糖浆的过程中不需特别搅拌,是以尽管一开始的碾磨麦芽比较费事, 林稚却是几人当中最先完成任务的。
闲着无聊, 他负着手去参观其他几人的战况。
米饵是用蜂蜜拌成的糯米丸子, 阿青已经把团好的糯米丸子煮了出来,就差淋上蜂蜜糖水了。
糖豆粥就是用赤小豆熬成的粥,林稚去看时,阿蓝正在往锅里加红糖。
“小郎君是想吃甜些的,还是没那么甜的?”
林稚道:“既是甜灶君的嘴,自然是要甜些才好。”
这时候用各种甜食当祭灶供品,是希望灶君吃人嘴短,回天庭述职的时候能多多美言几句,说些甜蜜的话。
阿蓝道了声“好”,果然往粥锅里加了多多的红糖。
“店主郎君——”
几人一回头,见酒楼门口站着一个披红戴花的女郎,正是那日问如何堆雪人、又买下五盒四时糕点的小娘子。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林稚放下手中活计,“女郎是要买什么东西?”
那女郎抿抿唇,“今日祭灶,母亲忘了准备祭灶用品,便让我出来买些。”
“我在街上转了几圈,从食铺子的糖豆粥和欢喜团都差不多卖完了,这才来店主郎君这里碰碰运气。”
“女郎好运气。”林稚道,“我们这里确实刚做完米饵和糖豆粥——胶牙饧却是还要再等等。”
那女郎笑着福身一礼,“米饵和糖豆粥……那真是太好了。”
给她盛了几碗米饵和糖豆粥,林稚又把本想当作盆栽的那盆麦芽端出来,“女郎若是实在寻不到卖胶牙饧的地方,用这麦芽现制也来得及。”
“小郎君可否详细说一说制法?”
女郎不好意思地掩唇一笑,“不瞒小郎君,家中母亲不通厨艺,往年制作的胶牙饧无一次成功,这才每次都出来买,谁知昨日却忘了。”
林稚道:“无妨。”把麦芽糖的制法告诉了对方。
最后做总结道:“其实不难,就是费些时间。”
那女郎自是谢了又谢,给了林稚好大一笔小费,这才提着食盒、抱着小苗,急匆匆地跑回家中了。
整理好祭灶的供品,沈小七看着那女郎的背影道:“这女郎阿娘的忘性可真够大的。”
林稚道:“她爹的忘性也不小。”
做完这单生意,麦芽糖也熬得差不多了。
用筷子搅起一块,粘稠香甜,还带着余温,有点黏牙。
不必等到完全晾凉,这么温热着盛出一碗,再加之前做好的米饵、糖豆粥,还有猪头鲜鱼等物,供品就算准备完成了。
就在这时,林稚请来诵经的僧人也到了。
那僧人便是腊八那日来化缘的小和尚,听说对方会诵祭灶经,林稚便把诵经一事提前定了下来,免得今日抓瞎。
他笑道:“有劳小师父了。”
小和尚合起手掌鞠了一躬,见屋中供品已准备妥当,一面敲起木鱼,一面诵起经咒。
林稚听了一会儿,没听太明白,索性也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片刻,经咒诵完,剩下的“醉司命”和烧纸烧马需得主家自己完成。
“醉司命”就是将酒糟涂抹到灶门之上,据说这样可以让灶君晕头晕脑,不会做出对人不利的汇报。
林稚拿起木勺,舀了一勺清酒,细细淋在灶门,酒算喂过灶君了。
他收起木勺,又把灶君的画像从墙上请下来,与纸钱纸马放在灶门口,一同烧化了。
恭送灶君上天的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小和尚低声道:“阿弥陀佛。”
“小师父辛苦了。留下吃个饭吧?”
那小和尚腼腆得很,怕他不答应,林稚又道:“就是这些祭灶供品,没什么其他旁的吃食,小师父不必思虑太多。”
对方终于同意了:“多谢施主。”
吃完香甜的糯米丸子和糖豆粥,那小和尚终于说了除了“多谢施主”、“阿弥陀佛”之外的话,“很好喝。”
其实林稚很想再问一句“寺院的吃食如何”,但看对方多说了一句话就腼腆得不行的样子,到底是忍住了。
沈小七却没能忍住,问对方道:“你们寺庙祭灶都做什么?”
小和尚双手合十,“寺中会举行法会。”
“哦”了一声,沈小七点了点头。
小和尚离开之后,林稚带着阿青他们把刚刚烧完的纸灰扫走,摆出来的供桌复原,猪头和鲜鱼拿下来留着晚上吃,剩下的糖豆粥和米饵便是几人的午饭了。
虽然让阿蓝放了多多的红糖,这糖豆粥喝起来却并不齁得慌,甜度正好,里面的赤小豆煮得软糯无比,阿青那碗蜂蜜糯米丸子也香甜可口。
吃了这么多甜食,林稚后知后觉,孟琼舟应该挺喜欢祭灶仪式的吧?
祭祀灶君没什么固定的时间,大多在早上,但也有过了中午才不紧不慢送灶君上天的,比如林稚现在遇见的这位。
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儿郎,来过酒肆几次,并不脸生,“店主郎君这里可还有祭灶供品?”
他有点懊恼地道:“一路问了好几个从食店,都说没有了。”
晨间那女郎起得那么早都没得卖了,更何况是现在?
“有是有,不过只有胶牙饧了。”林稚道,“小郎君可还需要?”
那小儿郎叹了口气,“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林稚给他盛了一碗,装进食盒,又拿出之前的烧烤竹签,额外给他搅了一串麦芽糖。
看他一身明显的举子打扮,林稚笑道:“郎君若是明年金榜题名,一定记得二十三就准备这些祭祀供品,不然就卖没了。”
“我记着了,多谢小郎君。”那人接过那晶莹剔透的胶牙饧,终于笑了出来。
今日人们都在家中祭灶,除了这几个“漏网之鱼”,酒楼迎来了难得的清净,林稚他们四人一人举着一棍麦芽糖,坐在胡床上小口吃着。
丝丝缕缕的甜,并不十分浓烈,一点一点地浸润口腔,有股淡淡的麦芽香气。
“把这种糖熬得稀点,再放些白糖和冰糖,熬出来的糖稀可以做成各种糖画,可以做出各种花鸟鱼虫,孔雀,狮子,老虎,金鱼……”
看见沈小七明显憧憬起来的神情,林稚补充上后半句话,“可惜我不会做。”
沈小七顿时泄了气,但又很快给自己充好了,“没事,无非是形状不同,我吃这糖也是一样的。”说完又低头咬了一口。
林稚点点头,心想这也算透过现象看本质了。
中午吃了太多糖,晚上的小年夜饭便都是些咸口菜肴,猪头肉拌胡瓜、翡翠鱼片卷、虾仁蒸蛋,还有一道羊肉签——就是也上过《玉食撰》的那道菜。
羊肉拆成细丝,加蛋清调和成馅,用猪网油卷成细长筒状,下油锅炸至金黄,外脆里嫩,香酥可口,因外形像寺庙里求得的签筒而得名。
林稚吃着觉得挺好,外香里鲜,有点像炸小酥肉。
其他几道菜也很好,猪头肉细嫩而有嚼头,咸汁入味,翡翠鱼片滑嫩鲜美,虾肉蒸蛋更是细腻鲜滑,特别是里面的虾仁,肉质厚实又甜爽。
总之林稚又吃撑了。
累了一天,他今日困得格外早,不到亥时就回了屋子。
还没放下床帷,有人敲门:“小郎君?”阿蓝的声音。
林稚起身给他开门,还没开口,一盏灯递了过来,“小郎君忘了这个了。”
于是林稚想起来,腊月二十四这天,要在床底下点一盏小灯,以驱秽邪。
接过那盏灯,林稚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差点忘了。”
阿蓝也笑:“小郎君是贵人多忘事。”
两人又说了几句,阿蓝又去给其他两人送灯了。林稚心道他这个院子真是卧虎藏龙,个个都是贵人。
重新回到屋里,他把点燃的灯放到床下,脱了衣服和靴子,躺到床上,忍不住把孟琼舟送他的汤婆子拿出来看。
盯着上面的芍药花纹看了许久,他轻轻出声:“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①祭灶仪式参考《过一场风雅的宋朝生活》、《东京梦华录》
②羊肉签做法改自羊头签
大庆殿内, 各簪着花的文武大臣莫不喜气洋洋——要领“年终奖”了。
凡国有大庆皆有大赠,元正这样的大节更是概莫能外。猪羊牛三牲自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 还有各种绢帛、金银器, 以及晏钱。
孟琼舟倒很淡定,只安静听着。
魏之远和身旁的范侍郎聊完“今年都破获了什么奇诡案件”, 扭头巡视一遭,忽然道:“琼舟这花簪得不错。”
新年前最后一次上朝, 官家照例要赐花,孟琼舟就被赐了一朵栾枝。
栾枝花朵小, 花瓣淡红,没那么鲜艳, 却是等级较高官员的必簪之花。
孟琼舟瞥了一眼对方花白鬓发间的那朵艳丽大红花, 淡声道:“不及魏廷尉。”
魏之远哈哈一笑。
在“元正启祚,万物惟新”的开场白下, 肖继光执着御签,一一念完诸臣百官的新年赐礼。
听到那“牛二十头”, 孟琼舟想,又可以给阿稚送去牛肉了。
然后是文武百官回礼:“元正令节,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新年前的朝会便这么结束了——结束之前,还有一项事宜。
肖继光捧着一盒金光闪闪的物件走来, “请魏廷尉和孟少卿亲挑华胜。”
华胜是用丝绸和金银丝制成的头饰, 既有各式花朵造型,又有老虎、燕子、雄鸡等动物造型, 镂月裁云, 精妙绝伦。
过年时, 官家赐给大臣华胜,意在消灾避祸、克敌制胜。
魏之远向来对这些物件感兴趣,伸手摸了一支燕子造型的,笑道:“臣谢过陛下。”
又道:“今年的华胜甚是精妙。”
肖继光笑着称是,又冲孟琼舟道:“孟少卿请。”
孟琼舟垂眸沉思片刻,伸手取了一支蝴蝶华胜。
他拿起来,那蝴蝶华胜便在手中金丝乱颤,双翅颤动,仿佛要飞起来的样子。
孟琼舟沉声道:“谢陛下。”
肖继光微微一笑,继续去给下一品级的官员分发华胜了。
魏之远看了看孟琼舟发间的簪花,又看了看他手中栩栩如生的蝴蝶华胜,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自己这闷葫芦手下,竟有这么多小心思呢?
林稚这边也在做年终总结。
“春夏两季,腐乳肉等肉菜的销量比秋冬两季有所减少,可以酌情减少菜品的预处理量。”
“火锅只上了一季,倒是还看不大出,不过根据我的经验,这东西应该没有淡季。所以对于肉贩菜贩送来的火锅食材,该怎么处理还怎么处理。”
“鱼菜倒是可以多添置一些……毕竟冬天河水结冰,不好捉鱼,少了一个季节的量呢。”
四人七嘴八舌,哪部分有不足之处、哪部分可以继续发扬光大,很快就把这一年的销售情况做出总结,以为来年做准备。
今日是年前最后一天酒楼开业,林稚提前把下午关门的牌子挂了出去,是以还没到午时饭点,食客们便格外多。
有不舍的,“想到即将有十天吃不到林氏的菜、喝不到林氏的酒、品不到林氏的茶,我就觉得心痒难耐!”
有赞美的,“林氏的菜饭食是我今年吃过最好吃的!”
也有送祝福的,“提前祝福小郎君新春安康。”
林稚笑着回了个礼,送了对方一碟子糕点。
因是年前最后一次开店,来吃饭的食客仪式感大于果腹,只点些小菜慢慢吃着,竟也清了不少存货。
年前时节宫里忙得很,看见七皇子进来,林稚很是惊讶。
“殿下怎么得空过来了?”
七皇子答道:“快过年了,宫里上上下下忙作一团,没人注意我,我就自己溜出来了。”
林稚笑问:“那殿下想吃些什么?”
“刚用过朝食,还不大饿。”
然而七皇子又不想嘴里空闲,拿过那漂亮的甜点笺子看了看,很快有了主意,“便是店主郎君最近卖得很红火的糕点吧。”
林稚点头应下,又介绍了四时糕点的不同口味。
七皇子想了想,“现在是冬天,就冬糕吧,应时应景。”
于是林稚便给他上了一盘子冬糕,并一壶红枣桂圆饮子。
“冬糕口味清淡,需得搭配浓厚些的饮子。这壶红枣桂圆就很合适,里面还放了桂花蜜。”
“反之春糕夏糕那些,就得搭些口味清淡的饮子。”
七皇子赞许道:“店主郎君很懂得五味调和之法。”
看着那碟颜色雪白喜人的糕点,七皇子率先捏起一块雪花形状的,放入口中咀嚼片刻,评价道:“香、软、甜,还有股子淡淡的奶香,好吃。”
林稚笑着点点头,心道这雪花糕做法不难,不过是用牛奶混了生粉,熬成糊状,凝固后切块,再裹上一层藕粉。塑成雪花形倒成了最难的一步,废了好几个模子。
七皇子又吃了一块云片糕,问道:“里面是不是放了松子仁?”
“还放了胡桃仁和榛子瓤。”林稚道。
“难怪如此酥香!”
又把藕粉糖糕、桂花糕、玫瑰奶酥等剩下五种糕点吃进肚中,喝了半壶甜丝丝的饮子,七皇子终于满意了,恋恋不舍道:“明年我再来吃剩下三季的糕。”
明年……听着就像很遥远一样。
林稚笑道:“初五迎过财神之后就能继续开张营业了,到时一定恭候殿下。”
七皇子算了算,初五,那不就是差不多十天以后?
他高兴起来:“好!那便这么说定了。”
七皇子走后,郭画匠、李四郎,还有那说书的邹郎君,都来和林稚道别。
林稚也不知道他们三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笑着道:“三位郎君新春安康。”
几人都与脚下这座酒楼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互道了“新春安康”,又一同展望了一会儿酒楼未来。
郭画匠忽然道,“今年最幸运的事便是认识了林小郎君。”
林稚还没开口,就听那说书的邹郎君道,“那是,我们小郎君给你招徕了多少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