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昊心思微转。赵平都果然是莽夫一个,把好好的皇太孙也养成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胸无半点文墨,这样的人心思简单,也容易操控。
赵珩偷偷抬眼瞥了瞥姬昊,唇畔勾起一丝嘲讽笑意。待姬昊转回头时,他又敛去精光,如适才那般眼神涣散。
“你知道自己是谁么?”姬昊忽然问。
赵珩先是“啊”了一声,继而又抿了抿唇,像是鼓足十分勇气一样对姬昊说:“我爹跟我说,我是隐太子的儿子。”
“那你信么?”
“信,我爹不会骗我。不过我爹也说了,姬氏的子孙要担起自己的责任,将国家危亡放在心上。我的身份突然被抖出来,必定是有人在背后设计,如若动摇国本,那便是天大的罪过。所以我想着,一辈子做大周的都督也挺好的,何必为了一个虚名让国家陷入危难之中呢。”
姬昊看着他清亮的目光,陷入沉思。
“你可以为了大周的安稳放弃皇室子孙的身份?”姬昊盯着赵珩,目光锐利。
赵珩点头:“如果国家都没了,皇室身份还有何用?再说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妹子嫁给了太子殿下,咱们也算一家人啦。现在又有小外甥了,姬氏一代代延续下去,我只要做好都督的本分,守好国土便是了。”
姬昊放松了身体,整个后背靠在身后的软枕上,神思抽离几分,恍惚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愣头青。这样的话的确是赵平能说得出来的。
他常跟在隐太子左右,几乎将隐太子那忧国忧民的思想刻在骨子里。连姬昊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总有这样的人,他们不图利益,不图回报,只求一个太平天下,黎民安康。如顾松亭,如宋镜敛,如眼前这个人……
姬昊长长的叹了口气:“你们的心意,朕明白了。”
赵珩忙不迭的拱手:“多谢陛下。”
姬昊挥了挥手:“退下吧,朕乏了。”
杨泉引着赵珩出了殿门,走出不远,他抬手指着前面那道宫门说:“小赵都督顺着宫门一直往前走,再过两道宫门便到宫外了。”
“多谢杨大人带路。”
杨泉双手抄进袖管笑眯眯道:“小赵都督聪慧,此事必会顺顺利利的,陛下内心深处还是有两分念旧的。”
赵珩听着杨泉话里的意思,总觉得有些蹊跷。这话听来倒不像是给他主子说好话的。而且适才面圣,这位杨大人言语之间也颇有些偏帮自己的意思。
“多亏杨大人照拂。”赵珩深深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赵珩眸子里的精光,杨泉微微垂下眼眸,轻声说道:“杨泉虽为残破之躯,也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小赵都督胸襟宽广,心怀万民,未来必福泽深厚,长命百岁。”
赵珩诚心拱手:“多谢杨大人。”
他在杨泉的目送下出了宫门,蓦地又觉得这条路没有来时那么长了。哪怕再腐朽不堪的地方,也依旧会有人心存善念,保留一颗赤诚之心。
再仔细想想,自己活到现在,所遇之人无一不对他释放着善意。纵然被阴气缠身,却也能永远被人爱着,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福气呢。
他背着手扭回头看了眼巍巍宫城,夕阳的残光懒散的洒在宫墙上,映出婆娑树影,姿态慵懒。
“国都的风景也别有一番滋味,可惜就要变天了……”
赵平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停向门口张望:“这眼见天都黑了,小殿下怎还不回来。”
李玄度被他转的眼睛直冒星星,他压了压手:“赵都督稍安勿躁,阿珩进宫已是午后了,来回一趟路上也颇费时候,没这么快回来。也或许姬昊瞧他顺眼,在宫里留饭了呢。”
赵平都更着急了:“宫里的饭可不兴吃呀,万一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如何是好。”
李玄度叹道:“那看来赵都督对我的认识还不够深啊~我在阿珩身边这么多年难道是个摆设?”
“什么摆设?”赵珩从外头进来,只来得及捉住李玄度那句尾音儿。
“喏,我回来时见街上有卖吊炉肉饼的,闻起来挺香,玄度和爹还没吃晚食吧,我叫驿卒煮几碗蛋花汤,咱们吃饼。”
赵平都哪顾得上肉饼,将赵珩来回打量几遍,见人囫囵个的,方才放下心来:“陛下没为难你吧。”
赵珩掰了块肉饼塞进嘴里,摇摇头:“毕竟是皇帝,再不济也得顾些体面。”
“那就好。”赵平都把心放回肚子里,才要坐下吃饼,便听赵珩说:“反正他也活不久了……”
赵平都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听了这话不由腿一软,屁股贴着凳子边儿滑下去,噗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哎呦爹,怎这么不小心……”赵珩忙过去将人扶起来。
赵平都也顾不上赵珩一口一个“爹”的叫他了,攥着赵珩的手臂瞪圆了一双牛眼:“你,你刚才说什么?”
赵珩手上用力将人往起一扽:“我说,姬昊忧思成疾,命不久矣。”
“你给陛下把脉了?”赵平都这会儿脑子已经空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赵珩笑着摇头:“陛下万金之躯,岂能轮得到我来把脉。我不过是观其表,闻其声罢了。”
“只看一眼就能断人生死?”
赵珩就道:“望闻问切,我观姬昊面色暗黄,隐隐透着几分青紫之气,当是郁气结于胸,肝脏皆受损。眼白浑浊又带血丝,可见其常年睡不好,有惊梦之症。又闻其声音混沌,偶有咳嗽,有痰音,应当有咳疾甚至咳血。”
“虽未问诊切脉,但我已能从以上种种窥见一丝暮霭之气。倘若他能安心静养,那倒能多活个三年五载。可姬昊心思重,心眼又小,再加上这当口又有我父亲隐太子一案被推出来,他恐怕更加忧虑。若继续下去,多说有两年活头。”
赵珩伸出两根手指在赵平都眼前晃了晃。
赵平都幽幽叹了口气:“就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赵珩就道:“宫里的太医想必都是拔尖儿的,他们对姬昊的身体想来已心中有数。生死有命,哪怕是帝王也无法违逆天意。如此也好,姬昊这人总是做些让人难以预料的蠢事,他若驾崩反倒省心了。如今大周储君已立,皇帝没了,太子登基,元煦便能顺理成章成为大周之主。相信在他手里,大周很快便能恢复生机。”
一个刚见过两面的人,赵珩对他的生死可没那么在意。
“我明白了。”李玄度不轻不重的撂下茶杯,将浓眉蹙起,说道:“姬昊的身体应该很早就有苗头了,只是太医未曾明说,姬昊自己也不清楚。元煦或许有所察觉,但太子最忌窥探皇帝龙体,他自不敢在这方面多留心。但皇宫并非密不透风,姬昊的病势瞒不过有心人。”
赵珩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有人不想太子顺利登基。”
李玄度点头:“我想这或许只是其中一方面,但一定是很重要的一环。只是我们不知背后之人如何布局,如今既已到国都城,便只能多加小心,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是师兄在背后推波助澜……李玄度闭了闭眼不敢深想,凭他现在根本不是师兄的对手。但无论如何他得保下阿珩,保下大周的根。
赵珩走后姬昊浅眠了一会儿,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杨泉听着动静忙躬着身子进了内殿:“陛下可有吩咐?”
姬昊揉了揉眉心,从龙塌上做起来,许是动作大了,牵动肺腑,不由咳了一阵,咳的胸腔隐隐作痛。
杨泉上前替他捋了捋后背:“陛下又咳了,可要传太医?”
提起太医姬昊就来气:“朕日日服药,哪见半点好转?要太医何用!”
杨泉就道:“药石之效毕竟有限,太医嘱咐陛下少忧思,多宽心。只是陛下操心国事,心事千斤重,何来宽心呀。”
姬昊长长的叹了口气:“朕为大周天子,岂能躲懒怠慢朝政。只怕朕刚松懈下来,那班臣子们便又生了结党营私的心思,夺朕手里的权呐。罢了罢了,待隐太子一案翻过篇去,朕到皇庄去散散心。元煦愈发沉稳了,留他监国朕也安心……”
话到此处,姬昊顿了顿,喃喃道:“元煦已知晓他那位大舅哥的身份,你说他心里会如何想?”
他声音很轻,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杨泉。杨泉一时捉摸不透姬昊的意思,索性闭嘴不言。
姬昊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忽而又道:“朕的嫡子不输隐太子的嫡子。”
“太子殿下自是极好的。”杨泉轻声附和。
“今日赵珩所言,你信几分?”姬昊问杨泉。
“这……”杨泉有些为难,苦笑一声:“人心最难测,陛下可把老奴问住了。不过想想小赵都督说的话也确有几分道理,大周乱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何况小赵都督有今日也多仰仗赵都督,赵都督既是太子殿下的岳丈,那多半也是偏向太子殿下的。依老奴愚见,陛下若能替隐太子翻案,不仅能得到天下人盛赞,也会让赵都督死心塌地效忠追随。”
姬昊沉着脸点头。
杨泉知道他们这位陛下最摇摆不定,凡事都要搁心里反复掂量琢磨。明明已想通的事情,若有不同声音从旁撺掇,他又能重新捡起来斟酌又斟酌。
若要说服他,便要顺着他的心意,将结果引到对他更有利的地方,他方能听得进去。
隐太子一案是陛下逆鳞。
杨泉跟在姬昊身边这么多年,他知道陛下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
那个人的光芒太耀眼了,奈何陛下天性懦弱,他没有隐太子的心胸和格局。他被甄世尧磕磕绊绊的扶上帝位,他最需要的是权利。只有将一切握在自己手里才能让陛下安心,哪怕不择手段。所以他让那些有识之士大失所望,各个都说他不如隐太子。久而久之,那光芒便成了千斤顶,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姬昊又咳了起来。
杨泉收回纷乱的思绪,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他愈发觉得陛下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只是太医却未曾言明,难道是……
想到某种可能,杨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儿。
“你怀疑父皇的身子不好了?”姬元煦盯着厉太医,眸光闪烁。
厉太医板着脸点点头,他道:“探听天子龙体乃大忌,臣亲近东宫,太医院众人也都知晓,因此在此事上臣便更加谨慎小心,以免东宫被扣上窥伺陛下的帽子。”
“陛下疑心重,只信任周太医一人,平素我们虽不常打交道,但大家都在太医院,行事难免会有疏漏。臣近来也是察觉周太医有些许不对劲,便多留心了些。陛下最近召太医的次数更加频繁了,且观周太医神色,似十分为难,臣不敢妄加揣测,只是想给殿下提个醒儿。”
姬元煦不由心惊,堂兄医术高深,只见了父皇一面便断言父皇日薄西山。眼下连厉太医都看出不对来,想来父皇的身体状况确实已十分不好了。
姬元煦道:“父皇身子不适倒是有段日子了,大抵是于振暴病身亡之后。周太医说父皇操劳国事,过于疲惫,好生休息便无大碍。后来几次拜见父皇,虽人瞧着清瘦了,但精神尚可。最近东宫事务繁忙,父皇也不曾召见,便见的少了。”
“宸儿百日宴那日倒是匆匆见过,父皇看起来的确气色不好。只是那时隐太子一案被推上风口浪尖,父皇想必忧虑过重,方才龙体欠安。”
姬元煦明白隐太子伯伯对父皇的影响有多大,他道:“厉太医的提醒我记下了,我这就进宫去探望父皇。”
姬元煦入宫的时候正好碰见杨泉送周太医出来,他眉头一皱:“父皇身体不适?”
杨泉叹道:“自皇太孙百日宴昏迷后便始终不见大好,太子殿下稍待片刻,待老奴进去通禀一声。”
“有劳。”
不多时,杨泉去而复返,抬手笑道:“陛下请太子殿下进去说话。”
姬元煦匆匆进了殿,见姬昊斜倚在塌上,靠着引枕闭目养神。他脸色苍白,隐隐透着些许暗青色,姬元煦心口一紧:“父皇……”
姬昊懒懒的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染着几分戾色:“煦儿来了。”
“儿臣忙于政务,近来不曾拜见父皇,是儿臣之过。”
姬昊摆摆手:“没什么,太医说修养几日便好了,煦儿不必担心。你今日入宫来,是有要紧事?”
“无事,只是许久没见父皇,心中挂念,便来瞧瞧。”
“好孩子……”姬昊拍了拍手边龙塌:“坐过来些,同父皇说说话。”
姬元煦躬身应是,小心的坐下。
“最近外头的事儿你都听说了吧。”姬昊说的自然是近来沸沸扬扬的隐太子一案。
姬元煦点头:“此事满朝皆知。不过关乎太子妃的娘家事,同儿臣也算有些瓜葛,便不敢多打听了。毕竟事涉前朝。”
“若那赵珩果真是隐太子遗孤,你打算如何安置?”
“这……”姬元煦小心的瞥了眼姬昊,道:“父皇想听实话?”
姬昊瞪他:“你敢欺君?”
姬元煦忙摆手:“儿臣哪敢,儿臣是怕说错了惹父皇不快。”
“朕恕你无罪,直言便是。”
姬元煦就道:“若赵珩果真是隐太子遗孤,自然还是回归皇室为好。”
“你就不怕他同你争?”
姬元煦笑道:“争什么?隐太子已经不在了,即便他是皇太孙又如何,那毕竟是前朝的事了。儿臣是父皇嫡出的长子,名正言顺的太子。他若争,便会动摇国本朝纲。那些支持隐太子的人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他便是想争,也师出无名。”
自赵珩入国都后,姬昊召见许多大臣,有人说赵氏父子在西北拥兵自重,不除之则社稷不稳。也有人说赵珩若争,便坐实叛逆之举,天下人不会支持他。如今元煦又说了这番话,便更让姬昊偏向后者,赵氏不会反。
他安下心来,道:“煦儿以为,隐太子一案该如何收场?”
姬元煦先是一愣:“父皇不是派了沈大人彻查旧案么。沈大人断案如神,对待案情更是一丝不苟。既是翻旧案,自然查到什么便是什么,总不能因为隐太子是皇家人,便要徇私吧。”
姬元煦说的理直气壮,倒让姬昊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干笑两声:“煦儿耿直,但过刚易折,有时为人处事也要学着圆滑些,免得叫那班大臣们捏住短处。”
姬元煦应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不知是不是错觉,姬元煦感觉姬昊眼中的戾气散了些许,眼底深处散出几分清明来。
他轻舒口气,看来隐太子一案父皇已松口,堂兄和岳丈当不会有事了。
“玄度,你这两日忙什么呢?”赵珩端了一碗羊肉米线进了书房,香味飘过去,惹得李玄度肚子咕噜噜直叫唤。
他撂下笔起身走过去闻了闻:“阿珩做的吧,恁香。”
赵珩斜眼看他:“舍得理我了?”
李玄度:……
他双手拢进袖管里舔着脸笑道:“何时不理你了,我那不是有正事儿做么。”
赵珩见他眼巴巴望着米线,抬了抬下巴颏:“先吃吧,待会儿凉了。”
李玄度吸溜溜吃了几口,不由大赞:“阿珩这手艺若开了店,旁的店家都不要做买卖了。”
赵珩嗤笑一声:“只要你想吃,我日日都给你做,倒不用如此拍我马屁。”
李玄度讪笑一声。
赵珩问他:“似乎好久没见元曜过来了。”
李玄度“哦”了一声:“我叫他出去办点事儿。”
“何事?”赵珩盯着他额头:“李玄度,我们从陇西一路往国都来,我就见你有些不对劲。来了国都后更是日日缩在房间里写写画画,你到底在做什么,连我都不能说?是不是和我身上的禁术有关。”
李玄度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拿帕子擦了嘴,笑着说:“打从遇见你,我就一直为你身上的禁术操心,又不是最近才有的事儿,我以为你明白的。”
“以往见你没这么紧张,在云梦草庐幻境中,你不是找到了解除禁术的方法么?”
“方法自然有,不过付诸实践还需做些准备。”
赵珩挑眉:“你准备帮我拔除禁术了?”
“也得看时机。”李玄度欲言又止,他看着赵珩审时的目光,叹了口气说道:“阿珩,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么?你幼时禁术便种在你身体里,融入你的骨血之中,阴气缭绕,诸厄缠身,此生多波折。但只要心志足够坚定,自然不惧。”
“我生你生,我死你死。”赵珩道:“我只记得这句,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让自己好好活着。但是你也别忘了,只要你活着,哪怕噬骨灼心之痛我都忍得,再艰难的境况我也能熬过去。倘若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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