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泉见了只觉心里阵阵发冷。
五月二十辰时,太子妃诞下一子,乃大周皇太孙,取名少宸。
李玄序夜观天象,虽帝星隐去,但从星图变化之中依然可以窥见大周乘势而起,国祚绵延。
他讥笑一声,用手指点着苍穹,目露不屑:“大周已坐拥天下四百年,浮浮沉沉,竟还能延续国脉。老天爷呀,你未免太过偏心。可惜这世上尚有李玄序,老天爷不如瞧瞧,看我如何颠倒乾坤,脱离命数的掌控。”
漆黑苍穹似有所回应,骤然刮来一阵疾风。窗户被风鼓开,净辞骂骂咧咧的起床关窗,蓦地从窗缝窥见李玄序的背影,不由瞪圆了眼睛,墨色的瞳仁里满是惊恐。
只见李玄序的背后凭空生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窟窿,血雾形成一个漩涡,仿佛要将这天地万物都吸食殆尽。再细瞧,漩涡之中又似乎有无数条触手,它们向外蔓延,冲出血雾,在半空不停的纠缠凝聚,一直蔓延到李玄序头顶。
净辞这才看清楚,那是一只硕大的手掌,它像活了一样,五根手指渐渐并拢,将李玄序握在掌中。他背后的血雾漩涡急速旋转,如同一只血盆大口。而被那只巨手钳住的李玄序慢慢变得干瘪透明,许久功夫,手掌散开,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随风飘落。净辞看了眼,人皮五官清晰,正是他师父李玄序那张方正威严的脸……
“啊——”净辞惊叫一声,栖在数上的乌鸦咕咕惨叫,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李玄序眉头一蹙,回头喝问:“怎么了!”
这一吼让净辞神识归位,见他师父好好的站在那里呢,什么血窟窿,大手还有人皮的,统统不见了。净辞揉了揉眼睛,心说难道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局促不安道:“师父恕罪,弟子,弟子怕是惊梦了……”
“心志不坚需多磨炼,平日少偷懒。”李玄序严厉道。
净辞忙不迭的点头:“弟子知道了。”
李玄序挥手哄他:“睡吧。”
净辞小心的关紧窗户,适才那恐怖的一幕仍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自幼便能看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是因为这点师父才收他入门。刚才……
“刚才那东西似乎是天罚……”净辞小声嘟囔,又忙闭眼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师父是巫族的大巫,与天地沟通,备受世人景仰。一定是我看错了,师父怎么会受天罚呢……对对对,是我看错了。”
净辞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嘴里不停念叨着净心咒,想着把看到的一切抛出脑中……
赵珩将手里的银镯子磨了又磨,直磨的边缘滑不溜手,表面锃亮,没有一点多余的残渣和晦暗。
“再磨都能当镜子照了。”李玄度调侃他一句。
赵珩冲着镯子吹了口气,又拿帕子擦了擦,扭头笑道:“给我外甥的礼物,刚出生的孩子皮肉细嫩,可要仔细些才行。”
“哦……”说完又补了一句:“这孩子也是我侄子呀,那又亲上加亲了。”
李玄度冲他伸手:“镯子拿过来,你要这么论,这孩子不仅是我外甥,我侄子,还是我徒孙儿呢。我也得送份大礼呀。”
赵珩闷笑一声:“差点儿忘了我们玄度辈分大呢,反正你我不分彼此,宸儿也算是我徒孙儿。”
李玄度从他手里接过镯子,瞪了他一眼:“你倒真好意思。”
赵珩舔着脸凑过去:“谁让我们夫夫一体呢。”他在李玄度耳垂上咬了一口,把头埋进他颈窝,目光落在李玄度修长的手上,道:“镯子细小,刻符文费神,进屋去吧,太阳底下伤眼睛。”
“还是阿珩孝顺……”李玄度笑眯眯的伸了个懒腰。
赵珩盯着他磨了磨牙:“还可以更孝顺呢。”
李玄度立刻闭嘴了。
二人相携起身正准备回屋去,就见方野脚步匆匆从外头进来,道:“国都加急密信。”
赵珩笑脸一落,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沉着脸拆了信,不由嘴角一绷。
“怎么?”
赵珩将信揉成一团,道:“姬昊要为皇太子办百日宴,宴请群臣,召我和我爹一同入国都庆贺。”
李玄度眉头跳了跳:“皇太子固然尊贵,却也无需如此大动干戈。顾都督父子掌昌州大半年有余,查出于振之死处处疑点,昌州军表面安稳,内里暗流涌动。楚司珏虎视眈眈,周楚战事一触即发。这种时候大周上下当严阵以待,一个百日宴而已,调动两位守关大都督入国都,姬昊想干什么?”
“隐太子。”赵珩斩钉截铁道:“必是为当年隐太子一事而来。姬昊认得爹,虽然爹现下安然做他的碧水关大都督,但元煦信中提及国都城内隐太子一案又被翻了出来,姬昊必定寝食难安。”
“虽然隐太子不是他害的,但他心中对隐太子有愧。或许他初登帝位时也曾有过承继隐太子遗志的心思,但他胆小怯懦,怕效法隐太子又会引来贵族的不满,推翻他这个没有根基的皇帝。到后来他利欲熏心,只顾着钻营算计到手的权利,那点可怜的壮志也早就湮没了。他害怕隐太子这个名字,那个人的耀眼会让他心中的黑暗无所遁形。”
“所以他会想尽办法抹除隐太子的一切,因为他怕旧案翻出世人会对他口诛笔伐,骂他忘恩负义。”
赵珩看着李玄度:“听我爹说,我和我的太子父亲有六七分像,姬昊见了我,你猜他会不会害怕。”
李玄度摩挲着手里的银镯子,他明白了:“阿珩的身份已经被人察觉了。”
“瞒是瞒不住了,反正我赵氏坐拥西北,底下也有数万大军,姬昊也要顾忌三分的。阿琰阿琮留守西北,有玄度盯着我也放心。倒不如往国都走一趟,反正我也很想看看我们家宸儿,看他长得更像芳唯,还是更像元煦。”
“我得跟着你,阿珩,你心里清楚,禁术一日未除,我便一日不离你左右。”
赵珩愣了愣,忽然懊恼的叹了口气:“这些年真是我得意忘形了,忘了身上的禁术,也忘了玄度曾发过的誓。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李玄度笑着点头:“所以犯不着有危险的时候把我推出去,有我在才更稳妥。”
赵珩眸光掠过一缕厉色:“我们都会好好的!”
第136章
沈时卿忙完一天的公务,晃晃悠悠回了家,屁股刚挨着凳子就见宋镜敛上门来了。宋镜敛掌翰林学宫,又是太子太师,平日严肃古板,不大同朝臣来往。今日乍然上门,沈时卿总觉得没什么好事儿。
他将人恭恭敬敬请进门,问道:“宋大人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宋镜敛冲他拱拱手,道:“未曾下拜帖便登门拜访,有失礼节,唐突了沈府监,还望沈府监海涵。”
沈时卿摆摆手:“宋大人客气了。”
沈时卿也不是那种喜欢弯弯绕绕的人,他见宋镜敛面有难色,便直言道:“在下掌刑狱诉讼,宋大人找我也必与此有关。若为公事自可去监察府衙门,既私下登门,看来是为私事了。”
宋镜敛苦笑一声:“瞒不过沈府监。老夫贸然登门确有事相求。此事既出于私心,也为公理。既算私事,也算国事。如何评断端看沈府监怎么看。”
沈时卿隐隐猜到宋镜敛是为何事而来了,他道:“此事干系重大,宋大人可要想好了再说。”
“若没想好就不会来找沈府监了。”
沈时卿起身抬手:“还请宋大人移步水榭。”
水榭建在湖中央,只有一道木桥通往此处,沈时卿命长随守在桥头,不许任何人靠近水榭。
宋镜敛拢着手四处望了望,笑道:“这水榭建的极好。”
沈时卿负手而立:“今日所谈之事,出你口,入我耳,再无第三人知晓,宋大人放心。”
宋镜敛收起笑意,他转身面对沈时卿,展袖一拜。
沈时卿吓了一跳,忙将人托起:“大人折煞我了。”
宋镜敛目光肃然:“今日来,是想请沈府监接手一桩旧案。”
“隐太子谋反案。”沈时卿道。
“沈府监已经猜到了。”
沈时卿道:“联想这大半年来国都的传言,再想到陛下为庆皇太孙生辰召赵氏父子入国都,如此大动干戈,很难不让人多想。何况能劳烦宋大人亲自登门,也必不是小事了。”
宋镜敛叹道:“我知道这件事难为沈府监了,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陛下多疑,他的心思很难捉摸。召回赵氏父子,国都必掀波澜。”
“隐太子尚有血脉存于世,对吗宋大人。”沈时卿看着宋镜敛布满沟壑的脸,他道:“隐太子旧案牵扯太大,眼下国家正处风雨飘摇之际,依宋大人性情,即便心知隐太子蒙冤,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牵出此案引朝野动荡。唯一能解释宋大人所为的只有一个原因,当年的皇太孙还在,而且和赵平有关。”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位名震西北的年轻都督赵珩身份存疑。宋大人想在这时翻隐太子旧案,是想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否则等待他的结局只有两个,被咱们这位多疑的陛下悄无声息的杀死,亦或是被认定为东宫谋反案的漏网之鱼而被处决。若如此,隐太子旧案则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希望。”
“沈府监明察秋毫,老夫的心思都被你看穿了。”宋镜敛由衷赞叹,又说道:“老夫一直怀疑眼下发生的一切是有人在背后操纵,陛下谨小慎微,这当口上不会轻易调守关大都督入国都。”
“大人怀疑陛下已然知晓隐太子遗孤的存在。”沈时卿问。
宋镜敛点了点头:“所以诚如沈府监所说,若不能力挽狂澜替隐太子翻案,为隐太子遗孤正名,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就算翻了案正了名,他就有活路了么?”沈时卿随手从罐子里捻了些鱼食扔进湖里,十几条金鲤争抢着,原本平静的湖面骤然荡起水波。
“鱼儿争食,世人逐利。陛下坐着那至尊之位,任何有可能动摇他地帝位的人和事,他都不会放过。”
宋镜敛则道:“既然都难逃一死,那为什么不试试呢。我们未必是孤军奋战,这世上尚有许多心思澄明之人。比如你的父亲,当年监察府的老府监。”
“宋大人何意?”
“沈老府监同我有旧,我二人明面上来往虽不多,却时常通信。他和我一样不结党营私,但我们心中都十分赞同隐太子变法革新之举措。隐太子谋反案世人心知肚明是被诬陷,却无可奈何。隐太子故去后,沈老府监一直在搜集证据,只等着有朝一日能还隐太子、还东宫诸人清白。可惜老府监一身病骨,终究没熬过先帝。”
也许是觉得自己小人了一把,宋镜敛老脸一红,如实道:“我知道老府监在做这件事,所以今日才来找沈府监商量,我想老府监临终前一定留下了不少东西吧。”
沈时卿斜睨他一眼,若这么看的话,这老头某些地方确实和自己的父亲有些……“臭味相投”!
沈时卿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宋大人还真是老奸巨猾。”
宋镜敛客气了一句:“比沈府监还是差了些。”
沈时卿道:“陛下未必会将此案交给我来查办。”
宋镜敛就道:“事在人为,只要沈府监肯接就好办了。”
“宋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接我就不是人了。”沈时卿阴阳了两句,继而话锋一转:“不过宋大人说的对,这世上尚有许多正义之士。就算陛下现在不愿意承认隐太子当年对他的照拂,但既定的事实是抹不去的,除非他不在意天下人口诛笔伐。”
宋镜敛拢手笑道:“正是这个理儿。这件事牵连甚广,说不定还能从中揪出探子细作来,要沈府监多费心了~”
安逸的日子过太久了,赵家兄弟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大哥会被召入国都城。赵琰赵琮知道大哥不是他们赵家的,但这件事他们也从未放在心上,因为在他们心里大哥就是大哥。
赵琮先表态:“大哥安心去,沂山关我替大哥守着,南平关的冯起大哥也是自己人。西北都在我赵家手里握着,那国都城里的皇帝若敢伤害大哥和爹,我赵琮第一个不服!”
赵珩没反驳,他嘱咐赵琮:“我和先生走后,务必紧守关门。阿琮性情颇有些急躁,阿琰要多多照拂。”
赵琰忙道:“大哥放心,我会看着阿琮的。”
赵珩又道:“军中那细作马三郎,若他敢挑拨事端,即刻杀之,莫留祸患。”
赵琮应了一句:“我使人紧紧盯着他呢,必要时一刀送他见阎王。”
“大哥。”赵琰把一块玉简递给赵珩:“这是我赵氏粮铺的凭证,大哥收好,我在国都城留了两间铺面,若大哥有任何需要直接拿着玉简去找掌柜便可。”
“阿琰有心了。”
“对了大哥,你们云游时乘的那辆马车我请曹家小叔重新改了改,就在院子里停着。”
这辆马车随他们走遍了大周,如今被曹木匠重新抛光了一遍,又多添了暗箱,暗箱中备了弩箭。
“车厢的木料都是曹小叔用特殊手法打磨的,刀枪不入,又能防火。”
赵珩又一次对曹木匠刮目相看,也愈发觉得墨氏底蕴深不可测。
李玄度则道:“说到底还是钱到位了,这重新改造一次得花不少金叶子呢,阿琰可舍得给你大哥花钱了。”
“出门在外路途艰辛,自要舒坦安稳些我才安心。”赵琰说道。
他扭头看着赵珩,收起平日那副逢人便露三分的笑脸,很严肃的说道:“大哥,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姬昊最好日夜为大哥祈祷,祈祷大哥平平安安。否则哪怕大哥伤了一根汗毛,我也会拼了全部身家,让姬昊知道我西北赵氏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赵珩一手搭着赵琰,一手搭在赵琮肩膀上,心内波涛翻涌:“大哥记下了。”
饱经风霜的马车再一次踏上征程,承载的却更加沉重了。
“玄度你看,宸儿一见我就笑了。”赵珩一眼不眨的看着床榻上的小娃娃,新奇的不行。
他依稀记得阿琮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么丁点儿,只是那时他阴气缠身,阿琮见了他就哭的撕心裂肺。他唯恐伤了阿琮,便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瞧上一眼,即便如此,内心也是欢喜的。那是看见新生的喜悦。
“大哥抱抱宸儿吧,他喜欢你呢。”芳唯笑道。
赵珩愣了愣,有些手足无措:“我,我能抱么?”
芳唯将宸儿从塌上抱起来,给赵珩示范:“就这样,托着他的头……”
宸儿被塞进赵珩怀里的时候,他只觉得软乎乎的一团,他甚至不敢用力,僵直着脊背和手臂,傻呵呵的跟李玄度说:“你看,这是我外甥。”
李玄度摸了摸宸儿的手,笑道:“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赵平都在后头巴望着,不停的搓着手,心说这还是他外孙呢!
“芳唯啊,给,给爹也抱抱呗~”
赵氏父子入国都后就住在官驿,芳唯抱着儿子悄悄过来探望。他对父子俩说:“师兄已经准备为隐太子伯伯翻案了,这些日子宋大人一直为此跑前跑后。大哥和爹这一路过来应当也知道了,大周境内到处都在传隐太子的事儿。只等宫宴大哥露面之时,便有结果。”
赵平都还是有些担心:“尾巴都扫干净了?可万不能让陛下知道此事同太子殿下有关,否则你夫妻二人必受牵连。”
“爹放心,这件事我和师兄明面上会主动避开。倒是爹和大哥,在国都这段日子定要小心谨慎。元曜近来打听到甄世尧府上有个极受倚重的门客与巫族有关,那门客有个小弟子名唤净辞。”
李玄度瞳孔骤然一缩,几乎瞬间他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李玄序……”
第137章
“国都的月亮没有西北的亮。”赵珩见李玄度又在观星象,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连星星都黯然失色许多。”
李玄度就笑着指了指远处街市:“国都繁华,万家灯火,难免掩盖了星月本身的光亮。”
“是啊,人间烟火气难能可贵,只是灯火的暗影之下总藏着杀机,否则我们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了。”赵珩道。
“如果我所料不错,昌州城大都督于振之死当是我师兄李玄序所为。”李玄度道:“我曾写信给顾都督,请他查出于振死时状态,顾都督回信说,于都督七窍流血而亡,脸色青紫且有红色暗纹,形如盘蛇。”
赵珩心口一跳:“是中了毒?”
李玄度摇头:“是巫咒。凡事皆有两面,医可救人亦可杀人,巫咒同样如此。只是巫人不可擅用巫咒夺人性命,否则必受天罚。”
“天罚是什么?”
李玄度道:“只有嫡系的巫才会接触到巫咒,巫咒是巫族的顶级术法,可隔空取人性命。只要得到任何一件和目标人物有关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根发丝,便可启动巫咒将人杀死。但巫族有规矩,巫不可随意使用巫咒杀人。天罚就是用来约束限制巫人使用巫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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