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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江甯)


窗外草丛里,蛐蛐儿没精打采的叫了几声,在沉闷的午后更显聒噪。被赵琮背回来的人此刻正坐在窗根儿下,蛐蛐儿一叫唤,他便拿石子儿打出去,一打一个准儿,打的蛐蛐儿再不敢叫。
弟子们在专心读书,没人关注窗外的人。倒是李玄度闲来无事,盯着他瞧了一阵。
被方野拾掇了一番,换上干净衣衫,又束了发,那人瞧着也人五人六的。单看外貌,他年纪当和赵平都差不多。都是大周军人,难道这人和赵平都有旧?否则为何他一见了赵珩便反应如此激烈。
这几日他总是跟在赵珩身后晃悠,观他做派,很明显他在保护赵珩,态度谦卑,目光虔诚。只是他究竟抱有什么目的大家都不清楚……
李玄度愣了会儿神,直到阳光斜斜的打在脸上方才回神过来,竟已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他压下心底的烦躁,用帕子擦了擦额前沁出的汗水,颇有几分忧虑的看了眼发白的天。
今年夏天热的过分了。
李玄度随手掐算一番,脸色不自觉的沉了下去。
赵珩起身活动筋骨,见李玄度面色不好,以为他中了暑身体不舒服。
李玄度摇摇头,叹了口气:“要变天了。”

第88章
正应了李玄度的话,如此热了几天之后,天气陡然转阴。阴云遮蔽了阳光,虽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将人烤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但热度却居高不下。阴云笼罩之下,人间仿佛巨大蒸笼,压的人透不过气儿来。
“……这是什么鬼天气。”赵琮不过去前面那条街白氏的商铺拿了封信,整个人便仿佛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浑身都被汗浸透了。
芳唯赶紧给他端了一碗绿豆汤:“我搁冰里镇着的,可凉快了,快喝一碗去去暑气。”
赵琮把信塞给芳唯,秃噜噜三两口喝完一碗,末了用袖口抹了把嘴,道:“二哥的信,说是快到秦阳地界了。这信是五天前寄出的,我估摸着脚程也就这两日便到秦阳城了。”
“近来气候不好,想必阿琰路上也遭了不少罪。”芳唯有些心疼,不由带了两分怨气:“天气热的人心里头燥的很。”
“可说呢。”赵琮连连抹了几把汗:“最近我瞧先生日日拿着卜骨,不知掐算出什么了。天气不正常,总感觉要出什么大事儿似的。刚去街上听说已经有人因暑热而死了,城中药铺的金银花早都供不上了,医馆门前全是人!”
“呸呸呸,快别乌鸦嘴了。”芳唯看着阴沉沉的天:“世道已经够乱了,祈求老天爷就别再给人添堵了。”
赵琮觑起眼睛看了眼天,又扭头斜睨了眼芳唯:“老天爷要能听懂人言,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乱离人了。大姐,快别操心了。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操心的功夫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那个,臊子面?凉水过一遍面条,再浇上肉末浇头,加点儿开胃的酸豆角……哎呦!”
芳唯狠狠踩他一脚,啐骂道:“就知道吃!”
赵琮:……
李玄度收了卜骨,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赵珩赤着手臂给他打扇子,见状问道:“算出什么了?”
“暴雨将至。”李玄度道。
“若能下雨,当是好事儿吧。”赵珩道:“下了雨总能冲淡些暑气。”
李玄度却摇摇头:“连日降雨,只恐要生灾祸。”
赵珩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雾江岸口,不由低声道:“不会这么倒霉吧。”
高温尚未退场,紧跟着刮了一宿唬人的妖风,一整夜呼号悲鸣,屋顶的瓦片都掀飞了不少。窗户被风鼓开,热浪带来阵阵土腥味,直刮到天明。赵琮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推门而出,兜头就被浇了一锅热开水。
他捋了把脸,甩了甩手上的水,喃喃道:“这是下雨呢还是下开水呢……”
说着转身进屋拿了伞,冲西厢喊了一句:“姐,我去城门口看看,二哥他们应该快到了。”
芳唯应了一声,推开窗伸手接了接雨水,嘟囔道:“都下雨了也不见凉快,这日子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赵琮掐算着日子,这两日每天都在城门口的茶寮等人,今日总算是将人等来了。
赵琮撑着伞小跑上去:“你说说,若早一日进城也赶不上这么大雨,我浑身都淋湿了!”
赵琰伸手把赵琮拉上来,抱怨道:”秦阳是怎么惹老天爷了,下这么大火,一路上我好几次都要热蹶过去了。”
“谁知道……”赵琮刚一进车厢,便见正中坐着一位中年男人,抱怨的话戛然而止。
这人瞧着四十来岁年纪,面皮白净,留着小胡子,倒是相貌堂堂。
“哦,忘了说,这趟我师父也来了。”赵琰把车门关上,扭头对赵琮说。
赵琮忙拱手道:“原来是白前辈,不知前辈到访,小辈适才言语无状,失礼失礼。”
白商睨他一眼,捏了捏小胡子:“别装小古板了,玄度教出来的弟子能有几个正经的。”
赵琮:……
赵琰就道:“甭扯那没用的繁文缛节,我师父不兴这个。”
赵琮一拍大腿:“嗐,早说啊,害的我还紧张了一下……对了二哥,你怎么突然想到要来秦阳了?秦阳白氏的生意不是停了么?”
“停是停了,但也不能总这样下去。我白氏只是暂时避其锋芒,又不是死了。没道理别人骑在脖颈上拉屎还得笑着忍下去。”赵琰翻了个傲娇的白眼儿:“师父早就想解决秦阳的事儿了,只是一时抽不开时间。我原想着回去交接了商船,就先来秦阳探探风头。这不是师父听说你们也在此,便同我一道前来,会会老友。”
赵琮:“若先生得知,必定十分高兴。”
憋了一夜的雨,清晨时下的急,这会儿反倒缓了下来。待马车驶入巷口时,雨已经停了。
方野拆了门槛,车夫直接将马车赶到院子里。李玄度正站在廊下望天,余光瞥见一个久违的熟悉身影,他还当自己是眼花了。
“……呦,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玄度公子,哦不,玄度老公子,您老倒是风姿不减当年啊。”
听听这欠揍的声音,李玄度按下心中激动,撇过脸冷哼一声:“多年不见,白季商见老了。”
白商拢着手站在院子里,将李玄度细细打量过,只见人虽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尚佳。许是近来有烦忧之事,眉宇间带着两分愁绪。他笑道:“当谁都跟你一样呢,不老不死的老妖精……玄度,得知你安好,我甚欢喜。”
李玄度拾级而下,踱步过去:“当年凶险,恐牵连白氏,从摄魂狱逃出便往北边来了,多年不曾和季商联系,叫你凭白担心,对不住了。”
白商按住他肩膀,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所有的心绪:“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大家各自安好,总有重聚之日。”
“好好好,不说这些。”李玄度拽着白商的手臂进了书房:“多年不见,咱兄弟俩好好说说话。”
芳唯见天色也不早了,忙说道:“先生,我这便去做饭,不知这位白前辈喜欢什么口味的。”
“辣口的,越辣越好。”李玄度朗声道:“烦劳芳唯做好后将饭菜送到书房,今日我与季商兄促膝长谈,便不与大家一起吃饭了。阿珩还在练功,记得饭时喊他吃饭。”
“先生放心。”
李玄度进了屋才要关上房门,又将芳唯喊住,神秘兮兮道:“给先生炒一盘花生米。”
芳唯愣愣的应下,不就一盘花生米么,怎么感觉先生有些莫名兴奋……
她甩甩头,喊了还在一旁叽里咕噜说话的赵琰赵琮兄弟俩:“快来厨房干活!”
赵琰哀嚎一声:“大姐,我屁股还没沾板凳呢,大老远过来的还要干活!”
姬家兄弟俩笑着从房里出来,道:“赵二公子在一旁坐着聊天儿便是,厨房倒也用不上那么多人,还有我们呢。这天气热,饭菜也不能都叫芳唯一人做。”
“可不是!”赵琰四处看看,不见赵珩,便问:“我大哥呢?”
姬元煦指了指后院:“雨刚停便去后院练拳了。”
赵琰伸着脖子有些犹豫,芳唯就乐:“知道你惦记大哥,行了,这用不上你,让元曜师弟带你过去,免得被那位大叔伤着你。”
赵琰一脸懵:“哪个大叔啊?谁啊?”
姬元曜抬抬手:“赵二公子,我们边走边说吧。”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见。白商笑道:“玄度这几个弟子收的好啊。”
“不过是随心而收罢了。”他笑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几个孩子整天吵吵闹闹的,烦都烦死了。”
白商就幽怨的看他一眼:“跟我臭显摆什么呀,显你弟子多。”
“可不敢。咱们季商不是也收了徒弟么,阿琰那小子嘴是碎了点儿,不过人机灵。小脑袋瓜子整天算计着,不做生意都白瞎了。”
对自己的弟子白商当然是满意的,他道:“当年也是阴差阳错,我的人刚打听到你的消息,边关便生了事端。当时城中混乱,只在街上救了阿琰回去。我知玄度同赵家交好,便收了他做弟子,留在身边照顾。没承想这孩子没让我失望,我想着再进一步。不过阿琰年纪尚轻,此事倒也不急。”
玄度想到白商有一子一女,他这小女儿就是和阿琰一起跑生意的师姐,和芳唯差不多年纪,也早该到说亲的年纪了,不由心思一动。
“季商的意思是想同赵家结个亲?”
白商点点头:“我那小女儿痴长阿琰两岁,师姐弟俩打小关系亲厚,若能成一段佳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俩孩子都在我身边长大,心里头那点小九九我看得清。想着解决了手头的麻烦,待明年春天去边关一趟,同赵都督商谈一番。”
两家婚事,李玄度也不好多置喙什么,便问白商:“季商大老远跑来秦阳,恐怕不只是看我这么简单吧?听阿琰的意思,季商这些年似乎在向外转移白氏财产,怎么,九江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还是我那位好师兄寻我不成,刁难白氏?”
白商就道:“我白氏好歹是天下第一商,李玄序便是想要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淮阳能否经得起动荡。不过树大招风,白氏在九江总要受楚氏掣肘。我想断了他们的念想……”
“先生,饭菜好了。”姬元煦端着食盘在门外喊了一声。
李玄度开了门,让他将菜饭撂下,向外看了看,没见赵珩身影。便将门窗关好,然后做贼似的从书柜后面的暗格里搬出两坛子酒来。
白商:……

几杯酒下了肚,愁绪也随着酒香丝丝缕缕的蔓延出来。
白商虚虚的目光在半空中凝成一点,他幽幽叹道:“淮阳楚氏所图不小,野心昭然若揭。白氏为商,纵然不想掺和这天下之变,但动荡之下,白氏这等庞然大物就成了现成的靶子。白氏之财可撼天下,然白氏并未有能保住这财帛的实力。若在太平年月,族中子弟尚可恣意。无奈这世道不平,总有宵小之徒惦记。”
“当然,淮阳王势大,白氏若择楚氏依附,兵力、钱财俱都不缺,徐图天下,定能成事,只是楚氏并非天下明主。且不说李玄序效命于楚氏,我与他本就不对付。只说楚氏父子二人,楚煜沽名钓誉,其子楚司珏乖张暴戾。这天下权柄若落入此二人之手,那才是百姓的灾难。”
白商自酌一杯,摇头叹息:“这些年我虽转移族中产业,但楚氏也不是瞎子。若白氏不能为其所用,必定无所不用其极,毁掉白氏。我九江白氏百年基业,不能就这么毁了。为此族中几位族老意见也有了分歧,有欲投靠楚氏者,有欲举家迁往外地的。但天下门阀四起,白氏前路渺茫啊。得知玄度在此,这不是特特前来讨个主意么。依你所见,白氏当如何抉择。”
往前数上十几年,天下还不似这般混乱。李玄度被暗算关进摄魂狱前,隐太子变法让大周国力上了一个台阶。往后几年,虽大周陷入夺权之争,但根基尚在,即便疲弱不堪,也不至于一夕倾塌。
自姬昊登基后,只顾着收拢权势,反倒助长了门阀气焰。也是那时起,淮阳楚氏、燕北景氏、东洲钟离氏先后自治,虽不曾明确竖旗反周,但大周疆土割据之状已经凸显。各地望族观望之下,见朝廷已无力整顿,也暗暗有了计较。
白氏财力雄厚,九江第一望族,富可敌国,没点本事恐怕早就被拆吃入腹了。便是白氏自个竖旗自治,也并非不成。这也是为何楚氏只敢威逼利诱,从白氏族老入手,却不敢强硬占了白氏的原因。
而白氏之所以受楚氏掣肘,则是因为楚氏是几大门阀中兵马最强的一个。白氏若竖旗,楚煜头一个就敢兴兵讨伐,白氏兵力不及,覆灭也不过朝夕之间。
只是楚氏并非要铲除白氏,而是要白氏成为自家钱袋子,便不好刀兵相向。否则逼急了白氏,鱼死网破,谁也捞不着好处。
淮阳一带的贵族忌惮楚氏,不敢同白氏相交。而能和楚氏抗衡有实力的门阀却又鞭长莫及。白氏犹如困兽,这几年逐步向外发展,也是有意寻一合作伙伴。
“天下人的生意不好做啊。”李玄度手指轻叩桌面,笑道:“可大周的天子还在呢,虽周天子名存实亡,可这还是大周的天下,我们也还是大周的臣民。”
白商眉头一蹙,咂摸着李玄度的话:“玄度的意思是,你选择了大周?可姬昊汲汲营营,只顾算计手里那点权势,弃天下臣民于不顾,绝非圣明之主。”
“季商啊,大周亡不了。”李玄度把玩着手里的卜骨,眯起眼睛道:“自我出山便一直观天象,起初大周灭亡之象已现,天下将陷入战乱。然突有一日,天象骤然变化,一起都变得模糊起来,我琢磨许久都无法勘破这天机。直到一点微芒在乱象之中遥遥坠着,虽不甚明亮,却生机勃勃。”
他用手指沾了沾酒,在桌上划了一道:“此星暗指东方,姬氏皇族尚可绵延。”
白商“嘶”了一声:“姬氏皇族子嗣凋零,莫非是哪个旁支儿得了老天眷顾?”
李玄度摇摇头,他也不知。原本拨乱反正之人当是阿珩,可他被偷换天命,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倒是元煦,他这个弟子文韬武略,又得朝中清贵大臣支持,眼下又收了墨氏,如日中天。只是性情太过耿直刚毅,但若稍加磨炼,必能成材。只是元煦却无帝王命格……
“歹竹出好笋,也兴许姬昊又能生个好儿子呢……”
白商:……
“姬氏祖坟冒青烟了,自太祖皇帝打下大周江山,至今已享国四百年。根骨烂成这样,竟也还能苟延残喘。”他提了一杯:“也罢,既然时局仍不明朗,我也没必要纠结了。反正有玄度在,我只要跟着玄度的选择走就是了。”
李玄度跟他碰了一杯:“不怕我把白氏那点儿家底折腾出去?我可是被抽了巫骨的大巫,兴许老天爷见我废了不乐意告诉我天机,这一切我都算错了呢?”
白商就笑:“若白氏砸在我手里了,大不了到了地下跟祖宗赔罪便是。白氏一族的兴亡事小,天下兴亡事大。只要白氏没有因沦为那些上位者的刀锋而灭亡,没有沾染无辜百姓的鲜血,祖宗也不会怪我的。”
李玄度笑着饮了一杯:“等你下去替我跟你祖宗们问个好~”
他晃了晃酒坛子,打了个酒嗝说:“呀,空了……等我,我再去拿……这酒可有年头了,咱们当年在秦阳的时候一起埋在后园子桃树底下的,你可还记得?”
白商也有些上头了,一听这酒竟是当年埋下的,不由泪盈于睫:“那时候多好啊……”
李玄度踉跄着起身,推门而出,全然忘了赵珩不知道这酒的存在。夹着腥咸水汽的风猛的一吹,李玄度打了个抖,撞上一个颇有些坚硬的胸膛,登时酒醒了大半。
“阿,阿珩啊……”
赵珩怒气已经要溢出头皮了,要不是理智尚存,他现在就想把这人扛起来丢在床上狠狠收拾一番。
白商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眯缝着眼往门口瞅了瞅:“有人送酒了么?”
赵琰一听他师父这含糊的声音,大叫不好。出门时师姐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叫师父沾酒的!
“谁呀?小阿琰呐?”
赵琰和赵珩在后院说了好半天话,芳唯来喊大家吃饭方才意犹未尽的回到前院。只是饭吃完了,桌子都收拾干净了,先生和师父还在房间里。
毕竟是多年挚友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讲。即便赵珩心里不大情愿,也还是老老实实在院子里等,顺便消化消化。
谁知这人竟裹着一身酒气自己推门出来了,这可真是芝麻掉针眼里,巧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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