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倒不介意这个,他手指点着桌子:“这么说来,隐太子确实同巫族来往密切,否则如此至宝怎会落在他手里?当年东宫之变,隐太子被处死,起因便是以巫族秘术诅咒皇帝,意图谋反。”
“大兴十九年……”李玄度永远忘不了这一年。
师父虽已高寿,但身体硬朗,尚未到飞升之年岁。可那一年师父突然亡故,自己匆匆赶回云梦,却连师父的遗体都不曾见到便被师兄暗算,囚禁摄魂狱。如今想来,很难不让人怀疑师父的死因。
他收敛思绪,将龙纹玉佩还给赵珩,道:“你突然告诉我这件事,莫非同那魏擒虎有关?”
赵珩点头:“他也是隐太子当年的暗卫之一。”
李玄度骤然明白过来,大周姬氏本当繁华昌盛,只因这皇太孙乃承天命而生。奈何天命被偷换,大周气运惨淡,日薄西山。他从摄魂狱逃出来时看到的便是那一副半死不活的亡国之气。
所以下禁术之人所偷的并非阿珩身上的天命,而是大周王朝的气运。以致这么多年天道不明,帝星隐去至今未现,未来渺茫。
但东方那点暗芒突显,姬氏不灭,难道是应在了阿珩的身上?
李玄度目光幽深的看着赵珩,他被一团黑气笼罩着,所有的一切都看不分明。
“你同我说这些,是有何打算么?”
“打算?”赵珩被他问的一愣,想了想说:“没什么打算,我从没想着要认祖归宗,做赵珩挺好的。”
“那元煦呢?”李玄度问道。
赵珩这才反应过来,他和姬家兄弟俩还是堂兄弟。自己虽不在意劳什子皇太孙的身份,但总有人会在意。当年东宫之变仍有活下来的人。如赵平都,如魏擒虎。
他的身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是他拒绝就可以摆脱掉的。既然有人能认出他,这身份也早晚有被世人知道的一天。纵然赵平都和魏擒虎二人并不逼迫自己有所作为,但他心里明白,他们心中仍希望隐太子的冤屈可以洗刷,让当年东宫从属可以不必东躲西藏。
倘若隐太子案平反,他便得以归族谱,大周嫡出的皇太孙,身份尊贵。大周朝廷尔虞我诈,若这层身份曝光,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被人推上风口浪尖呢。此事一旦翻出来,少不得又要掀起惊涛骇浪。
如若有人借此撺掇,扶自己上位,元煦又当如何自处?
赵珩兀自寻思一会儿,便觉头脑发胀,干脆摊着手脚往椅子上一瘫:“这事儿原也没什么好瞒的,便是姬家兄弟俩知道了也没什么,都是玄度的弟子,便是自己人了。我只将事实讲明,告诉姬元煦我对大周没甚感情,也不想进他姬家那尊贵的族谱。让他心里有个数,若这身份不慎为人获悉,也好有所准备,不至于被人算计去。再多的我便不管了。”
瞧瞧这一脸无赖样,李玄度低笑一声:“很多时候,你便是不想做,也会有许多人推着你往前走。”
赵珩抬头,正撞进李玄度眼底那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里:“怎么?玄度作甚这样说?”
李玄度摇了摇头:“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得多吧。”
赵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有事儿瞒我?”
李玄度毫不示弱的回瞪他:“你不是也有事儿瞒我么。”
赵珩瞪了瞪眼:“可我已经告诉你了啊!”
“只有这个?”李玄度捉住他手,欺身上前,逼问道:“你内力凝滞不前已有多日,为何瞒我?”
这事儿赵珩心里一直发虚,如今被李玄度拆穿,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眼神闪烁,不敢同他对视。
“你在骷髅塔经历了什么?”
从武威城他被赵珩买回来开始,这人几乎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的身体状况自己一清二楚。唯独骷髅塔之后,他陷入昏睡,不知这小子身上发生了什么。每每问及当日之事,又总是含糊其辞。李玄度思来想去,这当中必定有事。
知道这次唬弄不过,赵珩肩膀一塌,叹了口气,将骷髅塔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李玄度。
“……终其一生,诸厄缠身,所愿皆不得,所爱皆失去。”赵珩面带几分痛色:“玄度一早便知道了吧,所以你常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坚定心志。因为阴气缠绕,我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所有我在乎之人都会死于非命。”
许是应着景,一道银蛇般的闪电将昏暗的房间照的通明,紧跟着砸下一道闷雷。如同砸在李玄度心口,骤然一痛。
“阿珩……”如若此前是对少年身负禁术的愧疚,那么现在便是打心底心疼他。李玄度将手搭在赵珩肩上,嘴唇微动。
只是不等开口,便被赵珩打断。
“可是我从未想过要屈服。”赵珩涣散的眼神复又凝聚起来,如同他体内被打散的金光,只要星芒还在,便生机不灭。
“我绝不会屈服于所谓命运,只要我足够强大,就可以和命运抗衡,让身边的人不受命运的摆弄。想通之后,我便也没将骷髅塔之事放在心上。”
他蹙了下眉,继续道:“却不知为何,我体内的阴气却好似遇到前所未有的阻碍,这段日子始终未曾有进益。玄度身体还未大好,我不忍你为我操心劳累,何况我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便一直没有同你说这些。”
李玄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手从他肩上拿开,起身踱步走到窗前。紫电透过窗纸打在他晦暗不明的脸上。他说:“你到底还是钻了牛角尖儿。”
第92章
“哗”的一声,大雨倾盆而下。赵琮骂骂咧咧关窗的声音被狂风揉碎在豆大的雨滴里,断断续续。
未关紧的窗“咣”的一声被风吹开,夹着腥咸水汽倒灌进来。房间内烛火跳动,忽明忽暗。
赵珩目光凝在那宁死不屈的烛火上,好半响方才涩然开口:“玄度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度叹息一声,迎着风雨将窗推上,声音悠远:“你终究只是一个人,阿珩,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哪怕再强大,也无法左右这世上每一个人。”
“我……不明白。”
李玄度脱下被雨淋湿的外衫拿在手里,他道:“这世上的人并非独立而存在,父母亲人,邻里好友,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同其他人有所关联。而一个人的行为又会潜移默化的影响其他人,他人再去影响更多的人,从而让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很难寻根究底,因为变化所带来的结果是在数不清的人共同影响下发生的。在变化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也同样面临被选择。”
“就像阿珩你,你的出生以及背负的禁术都是无法选择的,但你却可以选择同阴气抗衡。后来在武威城的大街上,你买了我。倘若当时你选择不买,或许如今世上已经没有赵珩这个人了。再后来,西戎打进武威城,百姓被驱逐大月山,你又选择了抗争。”
“每个人都是如此,流落在外的芳唯,有幸被白氏收入门下的阿琰,不幸死于乱军的孟氏。他们并不是因为你而遭遇这一切,因为在那一刻,谁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赵珩若有所思。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就算你在骷髅塔中所看到的一切最后都不幸成为现实,也不是你的错。人的命数是极为复杂的。诚然,最初见你的确一身晦气,诸厄缠身。但你给自己选择了一条生路,所谓天命厄运便也在一步一步的选择中被化解。命由天定这话不假,但人定胜天也不是痴心妄想。”
赵珩起身走到李玄度身边,歪着头端详他片刻,忽地笑了:“所以选择了你,就是选择了生,选择了在无数阴气缠绕的黑夜里,穿过深不见底的黑潭,给自己抱回一轮明月。”
他眼中忽然有了神采,笑着说:“那年武威城秋风萧瑟的大街上,我也不知道为何偏要买下你这个病秧子,或许因为你长的好看,正合了我眼缘。”
李玄度对此夸赞表示很受用,他扬了扬眉,道:“你当时顺从自己的心意买下我,我们才能走到今天这么远。所以我师父常说凡事顺心顺意,顺其自然。若遇可抉择之事,那便顺着心意。若事情不明朗,不知如何自处,那便顺其自然。无论哪种,终有结果。”
“顺心顺意,顺其自然。”赵珩低低重复了一遍,顿时有种柳暗花明之感:“我仍会让自己变得强大,因为强大是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武器。但我不会局限于此,因为这世上之事并不会为我左右,每个人来这世上一遭,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李玄度懒散的倚着窗户,将双手插进袖管里,眉毛一弯,拢起一双笑眼:“孺子可教。”
弯弯的笑眼像躲在树梢后的月牙儿,在阴云密布的夜幕下硬生生照进赵珩的心里。连日暴雨带来的潮湿仿佛被一把烈火点燃,到处都是干燥的气息,火石一碰,点点星火瞬间便呈燎原之势,烧的他肝肠寸断。
赵珩心思一动,脚步不听使唤的往前挪了一步。这个距离,他能感受到李玄度呼吸喷薄出的热气,混杂着两分清苦悠远的药香。
“我有一事,不知该顺心意,还是该顺其自然。”赵珩将手撑在窗棂上,脑袋凑到李玄度面前,压抑着胸腔将要漾出的炙热,笑意盈盈道:“玄度觉得呢?”
这人突然凑过来,让李玄度莫名心跳加速。他别过脸,用余光扫了赵珩一眼:“何事?”
“情之一事,玄度可有解?”
“情由心生,自该顺心。”李玄度道。
赵珩垂着眼眸看李玄度慌乱的眼,戏谑道:“玄度六十高寿,既这么说那定然是有道理的。”他说着话,又凑近一寸,毫不犹豫的在李玄度薄而冰冷的唇上重重的吻了一口,声音暗哑:“若我心意如此呢?”
李玄度瞪圆了眼睛,头顶如天雷滚滚,说话都带着颤音:“天杀的,欺师灭祖不知尊师重道,就不怕天打雷劈?”
赵珩却笑出了声:“我又没拜师,哪来的师?”
合着这小子一早就都打算好了!倒难为自己这些日子时不常还有些煎熬,毕竟自己已是六十多岁的老菜皮,眼么前这小子还是个花骨朵呢。他们之间虽无师徒之名,但在外人看来总有师徒之实。他对这小子骤然生了那番心思,他才是为老不尊,辱没先生二字。
原想顺其自然,慢慢求个结果,谁承想这小子这么快就吐了心事。他好怕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平都提刀追杀到秦阳城啊!
“我步步为营,生怕有一点污了我们之间的清白。没有这师徒关系,玄度,你可愿意?”
你可愿意,这几个字赵珩说的很轻,那语气像捧着一块稀世珍宝,小心翼翼。
长久没有得到回应,赵珩从一开始的满怀激动,渐渐变得害怕起来。他始终不敢捅破这层窗纸,唯恐多走这一步会把玄度推的更远。他开始慌乱,连说话都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玄度我,你,你别,若你不愿,就权当我没说过,只当这是我自己做的一场弥天大梦吧……”
“阿珩。”李玄度终于开口叫住了他。
赵珩收回撑在窗上的手,拢在身前,像垂听教诲的弟子,不敢抬头。
李玄度见他如此乖顺,不由牙疼。他滋儿的一声嘬了下嘴,喷他一句:“这会儿倒是老实了。”
赵珩没吭声,低眉顺眼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儿。
李玄度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试探问道:“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可想好了?”
赵珩狠狠点头:“早就想好了,我惦记先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玄度:……
这话说的直白,赵珩看李玄度的眼神要比这话更露骨,那对招子仿佛透过薄薄的衣料将李玄度看了个遍。从喜宴洞房生同衾,到百年终老死同穴,一辈子都在这一眼之中。
李玄度被他盯的不自在,撇过脸避过赵珩灼热的视线,道:“师父常说,世上之事,唯情爱最难解,哪怕天纵之才也无法勘破。阿珩于□□上选择了顺心,那我顺了你的意又有何妨。”
赵珩恍惚了一下,紧跟着便是一阵欣喜如狂。他双手在半空无所适从的晃了几晃,从前未经这人允许,他擅自在梦中肖想,梦醒了,便想尽办法同他亲近。哪怕是日日给他暖手,那也是肌肤之亲,他乐此不疲,甘之如饴。
而今终于得了他首肯,自己却不敢去触碰了。他害怕这又是一场梦,不管前面有多美好,下一瞬总会回到那叠满尸山的噩梦之中。他的梦从未有过圆满。
一滴温热落在手背上,烫的李玄度心里发颤。他偏回头寻找灼热的源头,却发现这是阿珩的眼泪。
赵珩从未哭过,哪怕噩梦缠身,哪怕一身骨头被阴气啃噬,痛如刀绞,他也未曾掉过一滴泪。只是轻轻一个回应,便让他这么多年铜墙铁壁般的意志决了堤。
李玄度心疼的要碎了,他抚上赵珩脸颊用拇指抹掉泪痕,捧着他的脸将双唇覆上,小心安抚。
腰间骤然一紧,滚烫的手掌覆在腰间,越缠越紧。直到头顶一转,双脚腾了空,纤薄的背着了床板,李玄度才察觉到哪里不对。
“不是……这样不对……”他挣扎了一下,想占据主导之位,却被赵珩死死禁锢着。
那死小子舌尖抵着唇角,笑的邪气:“先生身子骨不好,这种事儿怎好让先生操劳。”
李玄度气急败坏:“谁是先生,你又没拜师,谁是你先生!给我滚下来!”
“既不是先生,那恕我难从命了。”赵珩力气大,丝毫不给李玄度反抗的余地。
窗外雷声轰鸣,暴雨如注。帐内拢着一池春光,翻云覆雨。
李玄度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他只知道这一夜如同在浪里漂泊翻滚,忽上忽下。直到一点阴沉的天光透进来,他撩了撩沉重的眼皮,酸楚的感觉方才席卷而来。
他目光呆呆的望着帐顶,耳边是赵珩清浅均匀的呼吸声。这一瞬李玄度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他何尝没有察觉到赵珩的步步为营,从自己纵容这一切开始,就已经沦陷了。有回应的情才会开花结果,有今日之果,其实是他们两个人共同促成的。
也是在这一刻他方才明白,情为附骨之毒,乃世上巨毒之物。起初未曾察觉,等到心有所察之时,早已蚀骨灼心。可怕的是心知肚明这是一味毒,却心甘情愿,以身饲毒。
“毒啊,真毒……”李玄度翻了个身,循着一点暖意钻进赵珩怀里,坦然闭上眼睡了个美美的回笼觉……
有的人睡的香,有的人却没那种好运气。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自秦阳城主街疾驰而过。连日的降雨让城中凹凸不平的大街积了水,马蹄踏过,水花溅的老高。
直到城守府前,穿着蓑衣的长随方才勒住马。那马高扬起前蹄,长长的嘶鸣一声。长随跳下马,把马绳随手丢给小跑过来的门房,大踏步进了府衙,步履匆匆。
门房牵着马去了马房,潮热的天气闷的人心烦,马也显得焦躁不安。门房费了好大劲儿才将那马拴好。他喘着几口粗气,抹了把被雨水淋湿的脸,幽幽叹了口气。
喂马的小厮安抚了暴躁的马,忍不住心疼道:“真是造孽啊,好好的马累成这样,跑的是有多急呀。”
门房“嘘”了一声:“轻声些,仔细给管家听见。”他说完四下里看看,然后神神叨叨的说:“我瞧刘大人回来的时候脸色冷的吓人,恐怕是有大事儿发生。这几日警醒着些,莫出错,仔细当了靶子枉死了。”
小厮哆嗦一下,缩着脑袋点了点头。
刘会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城守黄志方才起身。小妾伺候他梳洗完毕后,在书房召见了刘会。
“打听到什么消息了?”黄志揉着脑袋,一脸疲惫。
刘会拱手道:“大人,不知是不是我们漏了什么风声,那坐在周皇宫的陛下突然下旨派人巡查秦阳。”
黄志手一顿,瞪着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你说什么?”
“属下怀疑我们暴露了。”刘会道:“甄司马说此事绝不会传到陛下那里,便是有消息透出,他也会在国都压下风声。可如今国都城倒未曾听说什么,反倒陛下突然下了旨,恐怕来者不善。”
黄志抿着唇不自觉的敲了敲桌子:“派了何人前来可打听到了?”
“碧水关副都督,顾兰西。”
黄志眉心突突直跳,顾氏父子可不是好相与的。
刘会道:“大人,此事会不会是甄世尧想拿我们秦阳做筏子,先假意取得我们信任,等赚了盆满金钵,便派他那好女婿来坐收渔利。顾兰西将门虎子,手底下有兵,若叫他进了秦阳城,别管是雾谷关军还是陇西军,谁都别想再进秦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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