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竹缓缓落下高高提起的心, 垂眼落泪, 徐氏那哭得嘶哑的声音,越发让人觉得凄厉:“我的儿啊,你好苦的命啊,儿啊......”
徐大根眼眶微红,脸上因为忍耐着情绪,所以肌肉轻轻抽动着,眼底露出一丝难过。
徐春花也同徐氏趴在床上哭着,只有李大宝有些懵懂地看着几人的样子。
虽说徐大根对于儿子的病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猝然去世,还是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他看向村郎中, 嗓音嘶哑:“辛苦您大早上来了。”
村郎中白发苍苍,脸上透着一股疲态, 眼神微微闪烁一瞬,只低叹一声:“节哀顺变。”
他家的门昨夜被人敲开, 却是王武, 他浑身湿透了, 表情雨夜杀神般,将银子甩给他, 交代他做今日之事。
村郎中虽有些犹豫,却也难以抵挡这些利益的诱惑,应承了下来。
郎中前脚刚走,王武后脚便来了,他望着屋中乱象,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男人,背着药箱,有几分风尘仆仆的模样。
王武语气中不乏悲痛,他道:“许神医年事已高,便派了其弟子过来,昨日才到,我见昨日雨大,便没有叨扰,没想到......”
徐大根的背似乎更加佝偻了,他望着王武的面露感激,人仿佛老了好几岁,他道:“您有心了,是耀祖福薄。”
柳玉竹布满红血丝的眸子,眼底还泛着泪光,微微抬眼,朝着王武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眸子,他眼底还有几分惋惜之色。
柳玉竹默默垂下眸子,站在旁边低声啜泣着。
原来他说的没事,便是买通村医,让徐耀祖的死,变成病死。
王武带来的郎中也瞧了徐耀祖,便得出是与那位郎中同样的结论。
安溪村内的郎中不多,仅仅两位,王武都打了招呼,至于去镇上请郎中,对于已经不富裕的徐家来说,大概不会做。
事已至此,王武被徐大根请了出去,甫一踏出门,屋内响起一道清脆的巴掌声,伴随着徐氏的哑声的谩骂:“就是你,我儿身体不好,你还让他日日陪着你胡闹!你是何居心,是不是就想害死他......”
徐氏没了儿子,对柳玉竹便再也不想忍了,对于她来说,柳玉竹卖身契在她手上,他就是徐家的仆人,任人打骂的仆人。
而且柳玉竹原本买回来就是给她儿子冲喜的,现在她儿子死了,便也怪罪到柳玉竹身上了。
听见这声响,王武脚步停住。
徐大根见他站着没动,又听见屋里的动静,也没有过多解释什么,只是道:“见笑了。”
这似乎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王武便继续往外走去,心情有些不是滋味,想到昨夜躲在他怀里求助的柳玉竹,便越发不得劲了。
徐耀祖死得突然,有许多事情都要做,便没有那么多时间伤心,柳玉竹先将徐耀祖全身进行擦洗,为他栉发,修剪指甲......
柳玉竹望着嘴唇发紫,脸颊也泛着青紫色的徐耀祖。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触手的肌肤感觉僵冷,他从昨天晚上的惊慌到现在却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很仔细为他做着清洗,像平常时候给他洗脸般,动作温柔。
昨晚上,如果他不反击,死的便会是他。
所以他不后悔杀死了徐耀祖。
他黑眸清冷深邃,眼底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尽管脸颊上还残留着徐氏对他的殴打的痕迹,但是依旧平静又冷漠。
关于徐耀祖的记忆在脑海里回荡,初见时他的温和有礼曾经是他心底的光。
柳玉竹或许曾经将徐耀祖当作救他出深渊的人,但是这份感激,在徐家的磋磨下,也越来越少,在昨天徐耀祖不问缘由想要杀死他的时候没了踪迹。
他这么久不答应王武,心中始终都带着对徐耀祖的愧疚,这份愧疚现在也没有了。
他现在才知道,徐氏骂的对,自己其实就是个白眼狼。
徐耀祖的灵牌做好了,就摆放在他们里屋,灵堂也开始布置。
柳玉竹将徐耀祖的寿衣穿好,轻轻擦了擦他的脸,确定清理干净之后,才转身出了内室。
一整天,王武都在帮他们,首先徐耀祖的牌位就是他帮忙弄出来的,还给了他一副上好的棺木,算是尽心尽力了,徐家人觉得王武的行为无异于雪中送炭,更是感激不尽。
王武被留饭了,柳玉竹将饭菜都做好端上来,随后却在徐氏怨恨的眼神下,没敢落座,重新去了厨房。
对于徐耀祖的离世,其实徐家人都是有预料的,尽管依旧很悲伤,却也不至于悲痛欲绝。
王武默默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在眼前消失,身旁是跟着他忙活了一整天的王小柱,默默扒着碗里饭。
“若不是你,我们还真不一定能忙的过来。”徐大根沉着语气,眼底都是感激。
“死者为大。”王武摆手,低头吃饭,脾气和性格瞧着似乎十分有礼得体。
徐春花眼眶也是肿的,偷偷看一眼王武,李大宝拉了拉她的袖子,才重新给他喂饭。
吃完饭后,几人回到屋里,依旧有哽咽的声音传来,而柳玉竹还在厨房忙活,之后徐家的亲戚朋友来吊唁,他正在准备饭菜。
王武直接从背山的院墙翻了过去,轻手轻脚地落地,厨房避着主屋,柳玉竹正在低头煮着什么东西。
他直接凑过去,从身后抱住柳玉竹。
柳玉竹起初身体一僵,在知道是谁后,便也没动了,任由他抱着。
“又被打了?”王武低声说着,抓着他的肩膀,将人转了过来,面对着面,手指去碰了碰他的脸,语气有些不善。
柳玉竹抬眸看着他,眼眶一圈都是红的,扑扇了一下睫毛,淡淡说道:“没事,这几天吊唁的人来,她不会再动手了。”
王武端详了一下他的脸,笑了一下,唇轻轻印在他眼皮上:“我不懂你。”
柳玉竹眯着眼,“什么?”
“你说你是真伤心,还是假逢迎呢?”王武捏着他有些伶仃的手腕,随手扣住他的掌心,继续压低声音说道:“若说是你真心,偏又冷静得过分,说你是假意,瞅瞅,眼皮都哭红了。”
柳玉竹穿得单薄,接触到他温暖的体温,不由直接靠近他怀里,主动说道:“自然是真伤心。”
王武便顺势搂住了他,将他冰冷的手指焐热,有些凶地警告道:“爷为你花了这么多银子,费了这么多心思,就算你是真的,在我面前也要装作是假的,懂吗?”
柳玉竹脸颊埋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没有说话,神情颇为平静。
“胆子越来越大了,在徐家也敢这么抱着我,不怕我们两个的奸情被发现了?”王武自然知道这个不可能,他武艺好,耳聪目明的,有脚步声或者呼吸声靠近,他都能提前察觉。
柳玉竹默默叹了一声,佯装冷淡地道:“无所谓了,被人瞧见就瞧见,左右昨晚我就该死的......”
王武怎么会不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便顺着他说道:“好,以后若是有人知道我们俩的名讳,便只会说好一对奸夫□□,也算是千古留名了。”
王武自己是什么德行,也从不惧人说他如何,他混账得坦荡。
柳玉竹一讪,伸手推开他,他还是要点脸的:“那倒也不必如此。”
王武咧嘴笑了一下,从兜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裹住的糕点。
“见你没吃东西,我让我宅子里的厨子做的,霄州的如意糕、梅花香饼......”王武将还有些热乎的纸包递到柳玉竹面前。
柳玉竹微微一愣,随即道:“我不饿。”
他确实没什么感觉,而且他若是饿了,厨房内也不是没有吃食。
“我都带过来了,你还想让我再带回去?”王武表情凶了起来,看着有几分凶恶。
“吃完,爷在这儿看着你吃完再走。”王武命令似的说着。
“......”柳玉竹便只能接过他手中的糕点。
糕点长得精致小巧,嚼起来软糯可口,味道因为里面的豆沙有些甜润,还有几个酥脆的饼子。
王武便真的在一旁盯着柳玉竹吃东西,见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时不时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最后,柳玉竹咽了咽口中的糕饼,低声道:“真的吃不下了。”
王武默默嗯了一声,抬手捏住他的下颌,吮着他的唇亲了两下,望着他的眸子,问他:“味道怎么样?”
“挺好的。”这般近的距离,王武眼底似乎还闪烁着别的东西,让他有些拘谨,心脏又开始不正常地跳动起来。
王武便又低头,亲了他两口,意有所指的说道:“我也觉得挺不错的。”
柳玉竹攥着油纸的手指有些发紧,定定看着他。
“心肝儿,现在病秧子死了,你应该没有其他顾虑了吧。”王武眸光炙热,道:“什么时候能如了我的愿?”
柳玉竹喉结滚动一瞬,想要开口,却突然吹起了一道疾风,将原本放在灶台上的竹篓子都吹掉了。
柳玉竹微微皱眉,脸上表情有些恍然,觉得手脚都泛起了一点儿寒意。
“慌什么?害怕徐耀祖变成鬼来找你算账?”王武百无禁忌的开口。
柳玉竹脸上稍稍一变,有些不赞同的看着他。
“好了,别怕,活着的徐耀祖我都不怕,死了又能如何。”王武挑眉说道,低头吻住柳玉竹。
半晌,王武松开手按住他脑袋的手,抬手擦了擦他唇边的水渍,对上的眸子:“等这件事过去,爷等着你给我谢礼。”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吧,心肝。”王武捏了捏他的手指,将那残留吃食也顺势带走了。
柳玉竹看着他一个飞跃,消失在土墙上。
徐家门前挂起了白幡,大门上还贴着黄纸,白发人送黑发人,众人唏嘘不已,纷纷去悼念。
徐家到底是安溪村土生土长的人,就算期间有几年搬到了镇上,又因为徐耀祖的病回了村里。
但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不少人都真心实意地觉得惋惜。
曾经徐耀祖是村里最会读书的小孩,虽然身子骨弱,却还是很可人的,许多老一辈瞧着他长大的。
他们拍着徐氏的肩膀,叹息道:“唉,都会好起来的。”
徐氏脸上堆积着疲惫,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眼眶干涩,实在流不出眼泪了,便只是勉强地笑笑敷衍。
王武从外面走进来,视线落在旁边跪在蒲团上的柳玉竹,正在烧着纸钱,披麻戴孝的,清丽非常。
都说想要俏,一身孝,这句话放在柳玉竹身上再合适不过,眼尾洇晕着红晕,额头隐约还可以看见一点伤痕,规规矩矩跪在蒲团上,神情似乎因为夫君离去而显得木然。
只有柳玉竹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因为腿跪麻了,这四天来,都是以这样的姿势跪在这儿,若是有人来烧纸钱,他还需要磕头。
徐耀祖无后,相当于徐家断了后,所以全家都像是沉寂在死气沉沉中,伴随着一股窒息的压抑。
王武入目看见摆放在中间的黑色棺材,表情坦荡沉重,给他上了香,和徐大根几人说了两句安慰的话,便去柳玉竹面前烧纸。
王武抬眼对上他的黑眸,便见他,弯腰磕在地上,他见柳玉竹额头上的伤口更红了,忍不住皱眉:“傻不傻,磕这么重做什么?”
柳玉竹喉咙干涩无比,许久未喝水了,起初的时候他还注意着力度,只是后来磕得没有感觉了,脑袋昏沉,便不知轻重了。
王武烧完纸,就算再想和柳玉竹搭话说两句,还是忍了下来,再停留便显得有些刻意了。
他这几天想着徐家人多,便没有去打扰,却不想今日看着柳玉竹乌青的眼睑,以及越来越瘦的身体,明白他这几日怕是过得不怎么样。
宾客散去,徐氏便收敛了脸上的沉痛,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心,徐家来了亲戚,柳玉竹的房子便腾了出来,他白天黑夜都跪在灵堂前。
饭菜是徐春花准备的,上次柳玉竹想要吃口饭,却被徐氏直接砸掉了碗筷,骂他克夫,徐耀祖就是因为他晦气才走的,以及徐家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他这个媳妇......
还会说他恶心,明明怀不上儿子,还要装女人......
徐氏似乎将丧子之痛发泄到了柳玉竹身上。
柳玉竹明明从前表现得很逆来顺受,可是徐家的人总是用贬低又低俗的话侮辱他,心底那一点点的小怨怼,似乎越来越大了。
他很想告诉徐氏,不是他不能怀,是徐耀祖他不行。
最终也只是沉默以待,徐家老家来的人,也瞧不上柳玉竹,甚至会在背地里说他长得便是一副克夫的样子云云的。
柳玉竹垂着脑袋,望着自己面前的铜盆,里面燃尽的烟灰随着清风吹进灵堂朝着外面散去,就像他的思绪,越飞越高,最后消失不见了。
四下安静,灵堂内只有他一身白衣跪在蒲团上,而旁边就是漆黑冰冷的棺木,其他人似乎都已经睡着了,没了声响。
外面又呼呼刮起了大风,隔着门,他都听见了吹得杨树叶哗哗作响的声响,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户外的黑暗,借力靠在柱子上。
倒不是他有多虔诚,只是他双脚都跪木了,完全好似没了知觉,所以他也懒得动了。
雷声骤然轰鸣,伴随着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声,越来越大了,没有关紧的门被人推开了。
柳玉竹视线恍惚了一瞬,随后看见了一双金丝祥云黑靴,停在他面前。起初他还以为是徐家人,最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徐家人没有这么贵重的靴子。
王武进门就看见还在原地的柳玉竹,他还跪在那里,唇瓣都显得苍白,额间的血沁入白布,神情带着疲惫到极致所以产生的恍惚。
他缓步朝着他走近,只见他有些迟缓地仰着头看向他。
人还是这个人,脸还是这张脸,只是憔悴了许多,眸子似乎也不如从前灵动了,黑漆漆的毫无生机仿佛枯木。
王武狠狠皱起眉头,只觉得这副模样,着实让人心疼的厉害。
他蹲下身,将那盛满灰烬的铜盆踢开,伸手将人抱进怀里,贴着他冰冷的耳畔道:“都没人了,做什么还跪得这么整齐?”
柳玉竹倒进他怀里,嗓子哑的不成样子了:“腿麻了。”
王武将人抱起来,自己坐上蒲团,把柳玉竹放在自己腿上,掀开他的裤子,只见膝盖处跪的青紫泛黑了,那处筋骨都僵硬了,他将柳玉竹腿掰直的时候,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
王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语气有些不好:“你这是不打算要这腿了?”
柳玉竹还是有些呆呆的,半晌才回答道:“要的。”
见他这样,王武表情越发阴沉了,他将怀里油纸包裹住的烤鸭递到他手上,冷声道:“将这个吃完。”
柳玉竹的手指冰冷,隔着油纸还觉得这吃食有些烫手,他将近两三天没吃东西了,原本没啥感觉的,直到闻到那油纸中飘出的一丝香味。
他才猛地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感官都迟钝了,所以感觉不到饿了。
王武认真给他疏通着血管和肌肉,他一双小腿纤细笔直,肌肤在他手心逐渐泛起热意。
他将视线落在他狼吞虎咽的脸上,不由一顿,道:“小心噎着,他们不给你饭吃啊,这么急。”
柳玉竹根本来不及回答他的话,咬着嘴里的鸭肉,尝不出好坏,能够果腹就好。
王武揉着他的膝盖,顺势将带来的伤药给他涂上,他虽然知道他膝盖肯定受伤了,却不想这么严重。
等他吃完,他才低声严肃地告诉他:“我不是危言耸听,膝盖再这么跪下去,真的会坏掉的。”
柳玉竹将鸭骨头用油纸重新包好,唇角还带着一丝油渍,被他直接用衣袖擦掉了,他环视一周,想找一杯水喝,只瞧见那摆放着牌位的桌上,摆放着一个瓷碗。
“想喝水。”柳玉竹低声道。
王武见他没将他的话听进去,便手一摊,散漫的道:“你自己去端来喝。”
柳玉竹作势要自己站起来,结果根本用不上劲,仿佛从膝盖往下不受控制,好在还能感觉到那股刺痛。
他旋即有些害怕地揪着王武的衣服,柳玉竹终于知道怕了,双眼可怜:“这是怎么了......”
“害怕了?”王武抬手捏了捏他没多少肉的脸,视线落在他额头的伤口,心中郁气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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