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屏息凝神,向门外望去,在外把守的士兵不知被什么人放倒,正有一群黑衣蒙面之人朝此处靠近。领头之人轻轻推开门,收敛动静,直奔武昭帝而来。
下一刻,他的脖子抵在冰凉的刀锋上。
一人以夷戎话回头大喊:“有埋伏!”
话音一落,最后一个人已走入屋中,背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再想撤退已来不及,外头的月光照进来,只见一人背光而立,手执半人高的长刀,挡在门前,在他身边,两条狼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可他们又怎是乌兰与燕迟的对手?二人当即三下五除二,将这些人轻松放倒。
乌兰刚起身,就被燕迟二指扣住咽喉,虽未用力,却也令他动弹不得。
只听燕迟问道:“你方才怎得没下死手,你也知道这些是獒云的人?”
见乌兰不答,燕迟就明白了,又道:“季怀真都是怎么交代你的?”
乌兰见瞒不过,垂死挣扎两下,只好坦白从宽道:“……他只让我对瀛禾如实相告你回上京前都做了什么,并告诉我,今夜帮他护住一人,不要让獒云的人把这老头给杀掉。”
此话一出,燕迟登时明白了什么,面色大变,匆匆交待乌兰:“若被人问起,便说你是巡逻至此,这些人是你抓的。”说罢,便把两头狼留给他,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一处厢房内,瀛禾正面对一副挂画坐着,那挂画发黄泛旧,里头画着的女人已微微失真。
一人端坐在他身旁,那人身材魁梧,不苟言笑,仔细看去,面容倒与乌兰有几分相似。
两年前在敕勒川祭神会上,彼时季怀真还用着陆拾遗的身份前来议和,谁曾想乌兰意气用事,半路杀出,险些一箭伤他。比试一结束,这人就冲出来,劈头盖脸给了乌兰一巴掌,此人正是乌兰的父亲,瀛禾的恩师——莫格。
瀛禾沉声道:“这几日老七出没军营,可有何异常?”
莫格摇头:“军营那边未传来任何异常,更未有大的调动,上京边界乃至汶阳、金水、恭州一代都在我们的掌控下,未发现军队活动痕迹。”
瀛禾沉默片刻,不吭声了。
“殿下,武昭帝那边可要再派些人手?”
“不必,武昭帝今夜不会死,季怀真不敢杀他,若做了,齐人不会放过他。季大人滑头的很,怎会不明白若要全身而退,若想和燕迟长相厮守,有些事就做不得。他虽答应我,可必定会想方设法将今夜之事嫁祸给陆家,我将那玉珏留下,正好也帮一帮这位季大人。”瀛禾说罢,又冷冷一笑,意味不明道,“他以为装疯卖傻就能逃过去吗。”
莫格跟着瀛禾的目光,往那画像上看了一眼,继而道:“可若他宁死不屈,你又能拿一个傻子如何,要我说,此事还是得季怀真来做,齐人的皇帝,就得齐人来杀。”
瀛禾不置可否,半晌过后,突然道:“陆铮的夫人是不是也跟着回来了?派人悄悄守在陆府,听我命令,将陆铮的夫人带回来。此人大有用处,既可牵制季怀真,也可牵制陆拾遗。”
他不知想到什么,面色越发冷峻,沉声道:“就再给他一次机会,若他真就这样糊涂下去,安分守己,我也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若他还不死心,非要一心向着那个已经亡国的大齐,就别怪我不顾旧情。”
莫格叹了口气,领命而去。
瀛禾背对敞开的屋门,任风吹起长发,片刻过后,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他头也不回,沉声道:“怎得去了这样久?”
陆拾遗又是那副呆滞神情,也不回答,只端着碗粥,拂开瀛禾脚下的酒壶,坐到他身边。
他闷头一口气将粥喝了半碗,一脚踹开酒壶,似是看见瀛禾饮酒,所以生气了,举着勺子非得叫瀛禾也喝上几口。
瀛禾看着那举到嘴边的勺子沉默不语,半晌过后,低头喝了。
他若无其事地擦擦嘴,对陆拾遗道:“去给我阿娘磕个头。”
那人坐着没反应,眼神直勾勾地喝粥,瀛禾便亲自押他过去,扣着他的头按在地上,磕了一下,接着便不再管陆拾遗,看着画像自言自语道:“阿娘,我带他来见你了。鞑子快被我收拾干净了,父王也死了。娘,你这辈子没出过敕勒川,如今孩儿也带你来上京了。”
他又朝旁边的人搭话道:“你说我要多久,才能做到‘野无饥民,道不拾遗’。”
自然无人回应。
瀛禾落寞一笑,回到案前,开始处理公务,不多时,似是药效发作,使他昏昏欲睡,再支撑不住,趴在案上昏了过去。
陆拾遗膝行到他身边,沉默地看向瀛禾。
接着从袖中掏出季怀真交予他的匕首,高高举起,对准瀛禾的后心。可他整条手臂都在发抖,几次欲刺下去,却都下不了手,在半空中堪堪停住,最后陆拾遗低下头,冰凉的嘴唇在瀛禾眉侧轻轻碰了下。
再起身时,陆拾遗的眼神就变了,他重新用力握住刀。
就他在下定决心,要将刀尖落下之时,凌空飞来雷霆万钧的一箭,射透窗纸,一箭将匕首钉飞。
若是寻常匕首,定要被这非同寻常的一箭射得从中裂开,可那匕首乃是精钢打造,是叶红玉用过的绝世奇兵,当即完好无损,打着旋飞出。
拓跋燕迟破窗而入,翻身而起,来到瀛禾身边在他鼻下一探,见还有气息,方下意识松口气,然而陆拾遗又将起那刀捡了起来,还要再刺,燕迟抬手擒住他手腕。
陆拾遗将燕迟一看,低声道:“你可忘了是谁害死你父王,杀父之仇,你不报?”
话说给燕迟听,决心却是下给自己。
此话一出,燕迟的神情又登时痛苦起来,竟是比陆拾遗先前还要挣扎,可攥住陆拾遗手腕的动作却丝毫不肯松懈。他看着大哥与父王相似的脸,心中恨意燃烧,一边脸是热的,那是父王临终前用手掌轻抚他脸颊的感觉。
战场上那射向苏合的一箭似跨越时空般,余痛未消,将燕迟也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想到儿时被父亲抱在怀中举高抛起时那瞬间的快乐,想到刚回敕勒川,父亲执导他骑射时,放在他肩上的温暖而又宽大的手掌。
燕迟已是颤抖不止。
陆拾遗甩开他,又要刺下去,燕迟却又一次狠狠抓住他的手。
少年双眼通红,牙根紧咬,未被黑布遮住的半张脸,因仇恨而微微扭曲。
只要他刺下去,只要他放任陆拾遗刺下去,他的杀父之仇就报了……可上京那片仍灭着的灯火,那一片黑暗的地方,还要等多久才能亮起来?
下一刻,那把匕首被燕迟狠狠挑飞,打着旋扎在墙上。
燕迟满头是汗,眼泪直流,明明只是打飞一把匕首,全身的力气却似乎都用尽了。陆拾遗也满头大汗,看着那被打飞的匕首,明白了燕迟的决定。他似是认命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一片心灰意冷。
然而就在这时,燕迟猛地警觉抬头,看向外头。
仔细听去,一片诡异沙沙声随之传来,是有人踩在草地上急速靠近的声音!
陆拾遗茫然道:“是季怀真?还是白雪?”
燕迟面色微寒,没有吭声,季怀真走路一瘸一拐,不会是这种声音。他突然把瀛禾往旁边一推,猛地一脚狠踹在面前的桌案上,另其竖起挡在三人面前,下一刻,数道箭矢钉进木头的爆响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
若是燕迟再慢上一瞬,三人会被当场射成刺猬!
箭矢一停,门就被人踹开,有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几步迈入屋中。这人同样一身黑衣,却要比燕迟更加嚣张猖狂,并不覆面,杀来时甚至还举着他那把标志性的骨刀。
燕迟回头冲陆拾遗道:“带他躲起来。”
他将桌案一抛,朝那人扔去,来人不退不让,直接一刀劈开,桌案四分五裂的一瞬间,獒云杀意毕现的脸从后面露了出来,举刀朝燕迟劈下。
燕迟也举刀迎来,两刀相撞的一瞬间爆出数道耀眼星火。
獒云眼神冰冷,最后一丝因苏合的死而聚集的手足之情,在看到燕迟护着瀛禾时也已荡然无存。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又一剑斜里刺了过来,架住二人的刀。
本该昏迷的瀛禾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朝獒云冷冷一笑,二指放在唇边,似乎想要吹响一声呼哨,然而不知为何,他顾忌地看了一旁的陆拾遗一眼,没有这样做。
瀛禾看着獒云冷笑道:“你怎的被季怀真一番花言巧语哄骗,就将武昭帝交给他,看你蠢成这样,我就知能利用季怀真引你出来。”
獒云讥讽道:“何须你来引诱?就算没有季怀真,我也要来杀你。”
瞬息过后,不知是谁发出的粗重喘息被一声接一声的刀剑碰撞之声盖过,三人战在一处,你来我往,燕迟一柄长刀彻底舞开,既要挡住瀛禾去杀獒云,也要挡住獒云去杀瀛禾,可二人辗转腾挪间已有不死不休之势。
季怀真赶来时,恰巧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心中一惊,微妙不已。
不知冥冥之中,是什么力量推着这同父异母的三兄弟走到了这一步。
第123章
屋中三人打得不可开交,而那陆拾遗却摸索着站起,看向房中的武器架,从里头抽了把长枪拎在手里。
见他枪头瞄准瀛禾,季怀真面色大变——陆拾遗使枪的功夫,在大齐可谓人人皆知,方慌忙扑了出去。
那边三兄弟打得不可开交,这边季怀真与陆拾遗也交上了手,只可惜陆拾遗这两月以来装疯卖傻,又被瀛禾折腾得够呛,气力逐渐不敌季怀真这瘸子。
季怀真的左手牢牢抓着,咬牙道:“你若下得去手,在他身边这样久,我不信你没有机会。”
说罢,趁其晃神的功夫,已是将他手中武器夺下。
季怀真不住粗喘,对陆拾遗不耐道:“滚开!”
他眼睛紧紧盯着那三兄弟,见獒云手中的刀劈向燕迟,一颗心猛地提起,然而下一刻,瀛禾手中的剑却是刺了出去,替燕迟堪堪挡住,又迎着獒云劈过来的动作向他双眼探去,眼见那泛着冷光的剑锋正要划破獒云双眼,一柄精钢阔刀又横劈过来。
瀛禾看着燕迟,冷冷一笑,随即旋身,以一个刁钻角度,刺中獒云腹部,正要乘胜追击,再给予致命一击,燕迟却再次阻拦。如此大好机会,瀛禾又怎会放过,当即以剑做刀,朝燕迟砍去。
这一剑裹挟了瀛禾一身气力,当即震得燕迟手臂发麻,他咬牙苦撑,兄弟俩呈互抵之势,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燕迟突然一字一句,极尽艰难道:“季怀真——!”
季怀真迅速反应过来,将倒在地上的獒云扶起。
瀛禾被燕迟缠着,一时间脱不开身,眼睁睁看着季怀真带着人遁逃。瀛禾表情一沉,见再追不上,方缓缓收剑。巡逻的亲卫听见打斗之声,正迅速朝此处靠近,瀛禾察觉动静,忽的看了眼一旁的陆拾遗,对燕迟道:“带他离开这里,你也快走。”
他满脸漠然,未再看二人一眼。
燕迟二话不说,带着陆拾遗离开,二人前脚走,瀛禾的亲卫后脚赶到,将獒云的手下一网打尽。
季怀真安顿好獒云,立刻去而复返,和燕迟二人迎头撞上。顾不得燕迟怎的将陆拾遗也带了出来,慌忙顺着原定路线撤离,带着獒云一起,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季府。
行至后门时,燕迟忽的看见地上数道凌乱车辙,朝季怀真道:“家中今日有人来了?”
季怀真没回答,只含糊道:“先把这傻子带进去再说,我就知他念旧情,成不了事。你三哥的血再流一流,人都要硬了。”
陆拾遗一言不发,从回来的路上就沉默着。
今夜的季府也格外寂静,几人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白雪应一早察觉到才对,可直到季怀真把陆拾遗带进房中时她都不曾露面。
燕迟安顿好獒云,又抓了许大夫来给他治伤,临走前调了不少人来看住此处。他心中始终觉得古怪,避开众人朝阿全房中走去,隔门一听,瞬息过后,猛地推开屋门。
不出他所料,阿全和白雪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闪着白光的雪花纹银,整整齐齐,摞在阿全床上,于黑夜中将整间屋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燕迟起初还数一数,到最后实在数不过来。
他沉默一瞬,喉中发干,又默默掩上了门,一路若有所思地往卧房走,还未靠近,就听见那兄弟俩争吵的声音,燕迟叫苦不迭,推门进去,见陆拾遗正把季怀真狠狠抵在墙上,面色猛地一变,忙上去把陆拾遗拉开,怒道:“你做什么?”
季怀真捂住喉咙弯腰咳嗽,燕迟慌忙去给他倒水顺气,茶杯刚一递过去,就被季怀真劈手夺过。
凉了的茶水往陆拾遗脸上一泼,季怀真喝道:“可清醒了?!”
两人粗喘着瞪向对方,燕迟只好往中间一站,防止谁再动手。
茶水淅淅沥沥从陆拾遗的下巴往下流,他看着季怀真,冷声道:“你给我的药是假的。”
“还好是假的,”季怀真讥讽一笑,“就你这优柔寡断的样子,磨磨蹭蹭,虚情假意,再好的机会给你,你也把握不住。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今天做的这一切可以瞒过瀛禾吧?你当他为何不拆穿,他是借着我的手,顺水推舟引出獒云罢了,你个为情所困的蠢货。”
“你以为靠这几个人,就能复辟大齐了?瀛禾若是昏君也就罢了,可惜天要亡大齐,非得叫明君出在他们夷戎。”季怀真双手狠狠一扯被陆拾遗拽坏的衣领,骂道,“你把他杀了,谁来当皇帝,燕迟?你会甘愿江山落到夷戎人手里?好啊,你把燕迟也给杀了,皇帝让齐人来当,给李峁当,他有何能耐?夷戎尚有兵力留在敕勒川,若铁了心要为他们二位皇子报仇,谁来领兵打仗,就算你愿意带兵,愿意为国捐躯,可你有何对敌经验?又能撑得几时?届时夷戎血洗大齐,鞑子卷土重来,大齐没有第二个梁崇光可以死了——要怪,就怪你陆拾遗生错了时候!”
季怀真气势汹汹,把不住劝架的燕迟往旁边一推。
时隔两年,依旧是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似曾相识的一幕又出现在这对造化弄人,阴差阳错的兄弟身上。
两年前二人关于“弃子与皇权”的争论依然历历在目,震耳发聩。
“陆大人,你自小锦衣玉食,读圣贤书,吃得饱穿得暖,你当然可以嘴巴一张,一杆长枪刺出去,说你要忠于大齐,忠于这片土地,”季怀真双眼通红,不住猛喘,“可我们这种人,我这种人,向来不管龙椅上坐的人是谁,江山易主,改头换代,与我们何干,我只管手里这碗,能不能添满饭,只管身上这衣,能不能保我暖,听明白了?”
季怀真松开陆拾遗,从怀中掏出一物拍在他身上,冷声道:“好好看看吧,这是你爹写的。他比你识时务,早就知道瞒不住瀛禾,替你想好了后路……陆拾遗,你真该谢谢你有个好爹。”
说罢,不再管他作何反应,拉着燕迟出去,顺手把门一关,还落了锁,把陆拾遗关在此处,不让他出去。
季怀真冷哼一声,盯着那锁,不知想些什么,心中愤愤不平,突然道:“我若有他一半的气运……”
燕迟在一旁轻声道:“那你也不是阿妙了。”
季怀真一怔,缓了一缓才反应过来燕迟方才喊他什么,侧头一看,四目相对间,月光敞敞亮亮,叫季怀真看清了燕迟眼中那怜惜爱意。
他那愤世嫉俗,不甘落寞的阴暗念头因这句久别重逢的阿妙瞬间溃散。
什么陆拾遗李拾遗,什么好爹坏爹,季怀真在一瞬间通通抛之脑后,他怔怔地看着燕迟,轻声道:“你喊什么?再喊一遍。”
他看向燕迟的眼睛简直在发亮。
只觉得上天对他的不公,对他的刻薄,突然都因为燕迟这一句不期而至的“阿妙”而和解了。
“我不喊,你没听见就算了。”
燕迟耳尖微红,眼睛往一旁瞄,不等季怀真来缠他,抬脚便走。
季怀真一瘸一拐,追不上,便在他身后喊道:“慢些,慢些,燕迟殿下,我腿脚不好。”
他这样一耍赖,燕迟如何不慢。
季怀真又趁机追上,被一句“阿妙”甜蜜得昏了头,浑然不觉燕迟正带着他往阿全的房间走,还在洋洋得意道:“燕迟殿下,我今日说的这番话如何,是不是说到你心坎里去了,怎么样,不比他陆拾遗当年在慧业馆时舌战群雄力保汶阳差吧……”
话音未落,就看燕迟站在阿全屋门口,笑容一收,冷冷看了过来。
季怀真总算反应过来这时何处,立刻转身,还未来得及逃跑,就被燕迟强势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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