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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他人人喊打(孟还)


见燕迟来了,乌兰神色古怪一瞬,愤怒地瞪了季怀真一眼,不知在生哪门子气,在他身后,还站着几个面生的夷戎人。
燕迟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掠过,便让属下也自行入座。
他如今今非昔比,虽只有二十岁,但权势地位都不容小觑,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隐隐之间与瀛禾分庭抗礼。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夷戎未来的头领只会在这二人之间选出,因此他一坐下,旁人便收了话茬,只将燕迟让于主位,等着他来发号施令。
倒是有几个齐人,看向燕迟的眼神躲躲闪闪,不住心虚。
燕迟这两年来虽出没军营较多,可也被季怀真和他大哥历练出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当即感受到异样目光,顺势看去,和一瘦骨嶙峋,发虚花白的老头对上眼神。
他对这人有印象,还是从乌兰处听来的。
乌兰说当日他与季怀真进得被阿苏尔占去的临安皇宫后,见到被关押的齐人官员,这人将季怀真大骂一通,被季怀真一鞭抽去小半条命,后来还帮着说服齐人官员与鞑子虚与委蛇,不拖季怀真的后腿。
此人乃是李峁与陆拾遗的授业恩师,好像姓郭。
燕迟往郭奉仪身上看了几眼,见他衣着清贫,面色发黄,便知这人还在大齐为官时就两袖清风,临安那边无人,更无钱将他赎回去。
侍从端着盘子鱼贯而入,打破僵局,季怀真四下看了两眼,突然一笑,亲自去给夷戎将领敬酒。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群夷戎将领虽五大三粗,却性子豪爽直接,见季怀真一来示好,心中不快也去了七八分。季怀真一起身,齐人之中又有几人跟随,几番推杯换盏下来,不再似先前那般剑拔弩张,气氛尴尬。
燕迟往乌兰身上看了两眼,问道:“你来做什么?”
乌兰压低了声音:“他现在明面上是在替你大哥做事,我被瀛禾派来监……协助他,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妥?”
他说话夹枪带棒,咄咄逼人,燕迟一怔,听得一头雾水,再想追问,季怀真携着一身酒气回来,乌兰又往二人身上瞪了几眼,到一旁坐去了。
可那几个面生的夷戎人并不追随于乌兰,反倒自成一派,颇为注意燕迟的动静,时不时往他这边看上几眼。
燕迟不动声色,正要过去套话,季怀真却来敬酒。
他一来,燕迟只感觉周遭一静,一瞬过后,又再度恢复喧闹,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那纷扰之下又藏着一丝夸张刻意,无数道眼风往他二人身上落,打着窥探好奇。不止是夷戎人,齐人也好奇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季怀真丝毫不在意那些目光,往燕迟案前一坐,为他斟酒。
酒壶刚被拿起,手腕就被人擒住了。
他盯着季怀真:“许大夫说让你好好养身体,不让你喝了。”
“所以你今日不请自来,是来抓我喝酒的?”季怀真一笑,“殿下,松松手,旁人可都看着呢,你现在是陆拾遗的夫婿,小心落得个朝秦暮楚的名号来。”
燕迟不动,只固执地盯着季怀真。
倒是一旁的乌兰,伸手往燕迟副将头上一拍,阴阳怪气道:“你看什么看,干脆把眼珠子抠出来贴过去看,那看得多清楚。”副将叫苦不迭,立刻收回偷窥目光,只举杯假装喝酒,不明白哪里触了乌兰的霉头。
季怀真闻言一笑,收回手,煞有其事道:“……有些应酬总是推不掉的,该喝还是得喝,既然有人看着,那我就不喝了。”
又有侍从来为二人更换碗盘,二人挨着坐,既不过分亲密,也不过分疏远,燕迟更是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压低了声音道:“郭奉仪这些人怎么办?临安那边可有消息说要将他们赎回去?”
季怀真摇了摇头,平静道:“李峁自顾不暇,连登基大典都没有功夫操持,既要稳住刚建立的政权,还要筹钱养军队,连自己被掳走的老爹都顾不上,更别说这些人,你看着吧,他要过些时日才能派人来上京交涉。”
燕迟若有若思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你觉得李峁能撑多久?”
“你问我?”季怀真一脸好笑地看了过来,那眼神别有深意,“那要看殿下。”
燕迟也跟着一笑,又问道:“我猜留下来的这些人里,也不一定全都是因为家中无人将他们赎回临安。比如那个郭奉仪,我反倒觉得他也不愿此时就回临安去。”
季怀真听出燕迟的旁敲侧击,不吭声了。
燕迟又道:“陆铮又是如何想的?”
季怀真笑道:“殿下,差不多得了,没完没了了还,真当我是乌兰不成,靠你三言两语就能让在下乖乖听话,将一切尽数告知。你什么时候也会这等拐弯抹角的功夫了。”
燕迟轻哼了声,将季怀真上下一看,那目光明显在控诉谁才是将他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见那拓跋燕迟凑近了,咬牙切齿,无可奈何,小声道:“季大人,你若少些心眼,少些打算,少些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我也不用费这功夫了,我是为了谁?”
此话一出,季怀真霎时间心软了,只摇头苦笑,趁四下无人注意这里,也压低了声音,回敬道:“这话你骂不着我,有本事去骂你大哥,若他少些心眼,少些打算,不那么难对付,我也用不着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了,你也说说,我做这些是为了谁?再说了,你现在的心眼算计加起来,可是一点不比我的少,我的好殿下,别来撒娇卖痴了,我不给你捣乱,你也不许来干涉我,如何?”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提议要比试投壶,酒过三巡,齐人与夷戎人心中那股互相不服气的劲儿又暗暗冒出来,互相起哄叫喊。燕迟见状,摇头道:“夷戎人擅骑射,投壶又能如何难倒我们。”
季怀真一听,颇为不服气。
“殿下有所不知,擅骑射,未必就擅投壶,未曾比过,你又怎知我们齐人差你们一节。”话音一落,已有人要去吩咐侍卫将投壶用的器具呈上来,不曾想却被季怀真以眼神制止。他看向乌兰,继而道:“乌兰去,你是夷戎人,去挑你们夷戎人擅长的器具,今日就叫燕迟殿下开开眼。”
乌兰被季怀真一使唤,本想发火,不知想起什么,忍气吞声地走了。
那几个面生的夷戎人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出去。
季怀真一看燕迟这副有备而来的模样,自知瞒不过他多久,方凑近了,低声道:“我知道今天殿下临时杀来是为什么,若想套我话,光明正大问就是,再不济,用些旁门左道的法子也可,凭你我是什么关系,那还不是你动动手指头,就立刻将我拿下了?”
他目光中满是狡黠,满是志在必得的拿捏,看得燕迟心中一阵悸动。不知怎的,又忽的想起二人当年在汾州,季怀真整天那副对自己算计利用,还理直气壮的模样来。
燕迟轻声道:“我现在就要用旁门左道的法子了。”
季怀真一惊,不信这样多的人,燕迟的脸皮又那样薄,还能如何旁门左道。
谁知下一刻,就见这小子满脸正色,众目睽睽之下,随身掏出个药包,面不改色道:“季大人,劳烦问一下,后厨在哪里,我得先替某人把药给煎上。”

第119章
燕迟口中的旁门左道乃是量身定做,对症下药,直把季大人听得心中又气又舒坦,盯着燕迟看了半晌,才唤来侍从带燕迟去后厨。
看今日这架势,天不黑是断然散不了席,燕迟早有准备,又问领班要了个药罐,亲自把药替那不让人省心的“某人”给煎上。
白雪匆匆赶来,迎面撞上领班,问道:“七殿下一个人在里面?”
见领班点头,白雪面色一变,推门进入后厨,果然见那药罐子在火上放着,灶前却空无一人,当即一副要坏事的神色。领班有些困惑,就在白雪唤了几个人去找燕迟下落时,却见那七皇子同没事人一样从后门晃了进来。
燕迟冲白雪一笑:“怎么了,来找我?”
白雪瞪他一眼:“你去哪里了?”
燕迟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哦,我去给他买了些吃的,这些日子他总是找尽借口不肯乖乖喝药。”
白雪狐疑地打量着他,不过这等事情一听就像是季怀真会做出来的,估计又是找借口调戏逗弄燕迟,当即挥手放行。
但她心中对燕迟仍有些不放心,谁叫燕迟被季怀真调教得脱胎换骨,再不是两年前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傻小子,不得不防。
燕迟回到厢房中,见夷戎人与齐人围着半人高的壶玩作一团,趁无人注意,才坐到季怀真身边去。
季怀真悄声道:“干什么去了,煎药而已,这么久才回来。”
他看着众人依次上场比试,却并无参与兴趣,手下意识伸向一旁的酒杯,还未碰到,就被人给拍开。
燕迟一本正经,掏出个油纸包来,那认真神情看得季怀真心中没由得一阵恐慌心虚,隐约猜到了那油纸包里的东西是什么。
还未来得及弄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就听燕迟轻声细语道:“比不上湘云斋的,就凑合吃吧。一会儿喝完药拿来换换嗓。”
打开一看, 是包云片糕。
此物阴魂不散,纠缠不休,看得季怀真一身冷汗,就连燕迟的轻声细语在他眼中也成了别有所图,居心叵测的控诉,妄图勾起季大人一丝愧疚。
季怀真惊了半晌,又有些吃瘪,憋了半天,只憋出句:“这旁门左道果然厉害。”
说罢,把那云片糕往旁边一推,死都不肯碰一下,问道:“说吧,想知道什么。”
燕迟笑了笑:“你得把今日我来之前你们做了什么都告诉我。”
季怀真眉头一挑:“这消息可值钱的很,关系到今日在场之人的性命,殿下一包云片糕就想将我打发,未免也忒便宜了些。”
“那季大人还想如何?”
季怀真下巴一抬,指向屋子正中央。正不断有叫好声传来,此轮轮到齐人官员,应战的乃是前朝某位尚书之子,见他双足微微分开,气定神闲间已是抬手投出一箭,当啷一声,将比分牢牢拉开。反倒是马背上拉弓长大的夷戎人,不常玩这东西,把握不住力道,连着三箭落空。
齐人登时喝起倒彩。
季怀真笑笑地看着燕迟。
燕迟见状,明白了他的意思,方走了过去。
见他一加入,几个副将也有了底气,给燕迟腾出位置。季怀真煽风点火道:“殿下可是要亲自上场?在下怎么听说有年敕勒川祭神会上殿下同人比试射箭,一连三箭脱靶,今日还要同我们比试投壶,可别又丢人。”
此话一出,挑衅意味太浓,那群跟着燕迟的兵痞自然又对季怀真怒目而视,齐人虽也捏把冷汗,却是对季怀真这副嚣张模样司空见惯。
燕迟转头,深深看了季怀真一眼,众目睽睽之下,竟是背对着那酒壶而站。
季怀真喝彩道:“好!”又随手指向一人,笑道:“我也不欺负殿下,有劳这位大人给殿下指个响,拿勺子依次轻敲壶耳壶口,殿下听声辨位,若五箭全中,也可依着你敕勒川的规矩,向在下讨彩。”
“除此之外,我再给殿下一彩头。”只见季怀真掏出一物件,平摊在掌心上,亮于众人面前——那是一枚刻着鱼纹的缺口玉珏,玉身温润冰凉,泛着淡淡光辉。
在场齐人面色变了一变,都知道这玉是如何来历,从前又因这东西闹出多少笑话,生出多少饭后茶余。
夷戎人或许不知,但在场齐人却是一清二楚,不禁为季怀真捏了把汗,心中揣测不已,看来这季怀真是当真不怕得罪夷戎七殿下,竟将陆拾遗的东西占为己有,还当着他的面加以挑衅。
夷戎人也好奇地盯着那玉珏,却觉得还不如一把宝刀,一张好弓。
燕迟半晌不吭声,四目相对间,对着季怀真意味不明地笑了,继而轻声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话音一落,已是五根箭矢在手,有侍者捧着条黑布上前,蒙住燕迟眼睛。
季怀真坐于主位,见燕迟这副样子,那点纨绔做派又忍不住冒出头,往后一倚,两腿叠着翘在桌案上,用露骨目光将人看了个遍。
左边壶耳一响,燕迟微微侧头,已是一箭向后投掷而出。
随着几声响亮喝彩,眼见那箭矢晃晃悠悠,堪堪挂在左边第一个被敲中的壶耳上。
就在这时,乌兰趁燕迟注意力不在这边,悄悄靠近季怀真,低声道:“人我都给带出去了,没被他发现。”
季怀真不动声色地点头,又道:“出去说。”
二人绕开众人走出去,季怀真一步三回头,还在恋恋不舍地欣赏燕迟英姿,直至无人之处,才道:“若瀛禾问起,你实话实说就好,燕迟在临安是如何救走齐人官员,如何把武昭帝交给獒云,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不需要隐瞒,唯独两件事不可告诉他。一是你们放走李峁,二是今日我与他拿玉珏打赌之事。”
他不放心,又重复了一遍:“记住了?不可让他知道。”
见乌兰面带犹豫,季怀真又道:“事到如今,还不信我?”
乌兰被言重心事,面色一僵,又给自己找补道:“不信你怎么了,我到死都提防你。而且我觉得你这主意太危险,未必就能帮拓跋燕迟登上皇位。”
季怀真盯着乌兰,突然笑得前仰后合。
“你也觉得燕迟想当皇帝?”
他拿那掌心坑坑洼洼的右手挡住嘴,末了无奈道:“先前还‘燕迟’‘燕迟’,‘殿下’‘殿下’的叫,怎么如今喊他的时候连名带姓,咬牙切齿。”他笑容一收,又正色道:“你爹跟着瀛禾这样久,是如何在你面前说瀛禾的?”
乌兰想了想,道:“我爹说,瀛禾殿下这人,若非万不得已,不愿轻易给自己树敌,不喜欢亲自动手,更喜欢借力打力,当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那就对了,”季怀真神色不似在开玩笑,“江山未稳,他如何现在就对燕迟动手?他想要的是皇位,就算要清算,那也得等到李峁投降,獒云被他抓住,鞑子被打得再无法进关再说。他若现在就杀燕迟,族中支持燕迟的氏族会反他而拥戴獒云,只追随苏合可汗的那股势力也不会轻易将他放过。可又话说回来,若把他逼急了,不计后果代价,铁了心要燕迟的命,二人打得两败俱伤,你能说得准谁是赢家?”
季怀真一笑:“瀛禾这人,想在他手下活命,就非得给他捏着把柄,抓着软肋,按照他揣测的那样来,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方有一线生机。”
乌兰冷冷看着他:“听起来倒是和你很像,自大自负,怪不得你这样信誓旦旦。”
季怀真谦虚地点了点头。包厢内又传来一阵喝彩,不需去看,也知是为燕迟而起,听得他心情轻快起来,正要一瘸一拐地走了回去,却又被乌兰叫住,沉声道:“既知不可能,又为什么要给这些人复国出逃的希望?你何必一条道走到黑。”
“复国?如何复国,若能复国,当初何至于被灭国?”季怀真直直看了过来,将一腔卑鄙算计,期满利用毫不遮掩地摊开在乌兰面前,怕他不懂,怕他自己往好里猜,还偏要掰开揉碎了,血淋淋地铺开。
“既注定要失败,既注定要看清谁是明君,我为何不能在这之前利用他们达到目的,护我所爱之人?我爬到这个位置,苟活至今日,在下心中所求所想,从来都是敞敞亮亮,未曾加以修饰。遗臭万年如何,声名狼藉又如何,我早就是人人喊打了。任谁死后都是轻飘飘的一把灰,一把土,难不成多些良心,就能多些分量不成?我就偏要一条道走到黑。”
季怀真讥讽一笑,眼睛却亮的厉害,似乎心中烧着一把火。
乌兰知道他这把火是为谁而烧的,看着季怀真迫不及待回到燕迟身边,忍不住在他背后提醒道:“只是季大人,你可知此计若用了,你也很难全身而退。”
不知季怀真是否听见乌兰这难得一见的关切,是否察觉乌兰看向他时的复杂神情。季怀真只笑意张扬,循声而去,推门一看,在一片人声鼎沸,真心实意的叫好声中,燕迟正巧摘下眼前黑布,看了过来。
季怀真心想,他能不能全身而退,还要看眼前这人怎么选。
燕迟额前碎发乱了些,两年来本已习惯夸赞恭维,可在季怀真直勾勾的注视下还是忍不住耳尖微红。
燕迟伸出手:“季大人。”
周围响起夸张蓄意的交谈声,齐人与夷戎人忽的摒弃前嫌,勾肩搭背,嘴里漫天胡言乱语,他们眼睛看向彼此,余光却时刻窥视着拓跋燕迟与季怀真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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