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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他人人喊打(孟还)


如今那个爱学父亲一举一动的人,也和父亲长得一样高了。
想起季怀真的话,燕迟心中隐隐不安,生硬道:“父王,你去后方坐镇便可。有我和獒云,出不了差错。”
苏合却摇了摇头,笑道:“洪如乃我一生宿敌,此战避无可避,若能将他斩杀在此,鞑靼将再无翻身之机,大齐气数已尽,不会死灰复燃,往后就看你们的了。爹不止是为你来的,还是为夷戎来的。”
继而一看这个最疼爱最偏心的儿子,目光中难掩眷恋怀念,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苏合心中,又回想起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
他突然轻声道:“你可知自己为什么而战?”
燕迟懵懂一瞬,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苏合却打断道:“不必告诉旁人,你只需坚定本心,纵使手握权力,也别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战,你和你大哥三哥都不同,有他们没有的东西。爹做不到的事情,护不住的人,你能做到。”
话音一落,耳边已传来马蹄踏地的隆隆声。
洪如及其军队已近在咫尺。
“小燕,往后的路,爹再护不住你了,但爹会和你娘一起,在冥冥之中保佑你。你是爹娘的骄傲。”苏合冲燕迟笑了笑,继而拉起长弓,双目紧闭,听声辨位,长箭直指山道尽头,鞑靼人随时可能会出现。
一阵风吹过。
燕迟突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正要说话,苏合又笑着“嘘”了声。
苏合的双眼仍闭着。
那与燕迟相似的眉眼难掩英俊,却比燕迟更加成熟从容,是岁月给他平添的独有魅力。他仔细聆听山中动静,随着第一个鞑子在路尽头出现,苏合耳朵动了动,捏着箭尾的手指霎时间松开,轻声道:“——着。”
话音落下,已是一箭射穿敌人头颅!
那势如破竹,裹挟着雷霆万钧的一箭拉开一场大战的帷幕。
苏合可汗一马当先,高举斩马刀,向着宿敌去了。燕迟与獒云两位皇子紧随其后,率兵随苏合出击,如黑云般倾轧而下,两股势力刚一碰头,便战得不可开交。
此战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必定是载入史册的一战,两方最高等级的大将亲临,率军厮杀。燕迟率军从左翼突击,獒云从右,季怀真的齐军则完全堵住后路,三方呈包抄之势将鞑军退路完全堵死。
可那洪如乃是可与苏合一较高下的人物,见此颓势,反倒越战越勇,派出精锐之师,逐渐杀出条血路来,而他自己,则在战局最中心处,如定海神针般稳稳立着。
两方大将兵器交接的瞬间爆出阵阵火花,二人一触及分,下一刻又战在一处,乃是为了心中爱子,明知前方陷阱重重,却仍义无反顾地来了。
洪如渐渐落于下风,苏合却仍然气势如山,弃了那不适用于近战的斩马刀,抽出腰间佩刀,朝洪如狠狠一撞将其掀翻,随后追上,锋利刀尖猛地没入洪如胸膛,见那一代枭雄口喷鲜血,挣扎了两下,没了声息。
杀其首领,苏合脸上却仍不见喜色。
在远处厮杀的燕迟似有所感,心头突然一空,下意识朝父亲看去。他眼中渐露惊恐神色,意识到什么,大喊道:“——爹!”季怀真被他语气中的撕心裂肺也引着看了过去,预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只见一杆冷箭,角度刁钻,在苏合斩杀洪如的同时,射中其后心。
那伟岸高大身躯猛地一僵,又很快反应过来,抬手砍断箭矢,一刀将靠近的敌人毙命。拓跋燕迟疯了般,摘下长弓瞄准箭矢射来的方向,可那偷袭之人一旦得手必定撤离,又哪里肯给燕迟报仇的机会。
燕迟满眼悲愤痛苦,却找不到暗算自己父亲之人,手足无措之下朝父亲连滚带爬地去了。
季怀真拍马追上,让燕迟将苏合扶到马上,燕迟又抢了一骑,与季怀真一起将父亲送回营地。一到营地,不需燕迟吩咐,季怀真便一瘸一拐,将许大夫架来。
见众人神色,许大夫也明白有事发生,不再插科打诨,抱着药包一头扎入帐中。
燕迟在外等着,全身都在发抖。
半晌过后,许大夫出来,对着燕迟摇了摇头,低声道:“射箭之人有备而来,箭上淬了毒。”
话音一落,燕迟便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季怀真的心也跟着沉下,但他心中早有预感,回来的路上是他骑马带着苏合可汗,听他喘气声渐粗渐弱,额头大汗直流,嘴唇逐渐发紫,心里就有了猜想,却不敢在这等关头告诉燕迟。
床榻之上,苏合赤着精壮上身坐着,背后箭伤虽已得到处理,然而那早已流进血液的毒却无法医治。
见燕迟来了,他嘴唇发白,勉强冲燕迟一笑,招手道:“来。”
燕迟踉踉跄跄,抬头跪在父亲面前。
“父王……”
苏合摇了摇头:“说了多少次了,别叫父王,叫爹。”
“爹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要记住。洪如已死,阿苏尔在你们手里,鞑靼进关之路被你大哥把控着,他们再无还手之力,爹带来的这两万精兵,是从我开始行军打仗时就跟着我的,以后这些人全部听你指挥,归你麾下。你此战立了奇功,必定得族人拥戴,但回上京之后,不可与你大哥撕破脸皮,要想办法保住不服你大哥的旧族,要保存实力,来日才可与你大哥相较,这东西你拿好,关键时刻可保命。”
说着,从旁边的衣物中摸出一物,已染上他的血,隐约看出是封信一样的东西,不知是谁人亲笔写的。
燕迟接过,展开一看,明白了什么,眼泪流下,喃喃道:“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大哥争夺,我不想当皇帝,我也当不好皇帝,我,我只想……”
“爹知道,爹一直都知道。你跟你娘一样,心里想着的,只有一个地方,一个人,但是小燕……你只能手中先有了权利,才有资格去决定不争,才不会当刀俎上的鱼肉,才能以你手中的权利,换取自己想要的。”苏合低着头,气息渐弱,眼中映出燕迟的影子。
帐外,獒云听得消息,终于赶回。
他似乎比燕迟还要畏惧苏合的死亡,只往前走了一步便不肯再往里进,和季怀真一起站着,如同局外人一般听着父亲临终前的话语。
“小燕,别难过,爹此次前来,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只有我死了,他才能放心,才愿意饶你一命。他不是个好儿子,不是个好大哥,但注定是个好皇帝……”苏合摸了摸燕迟的脸,轻声道,“答应爹,来日你大哥登基,无论如何要保你三哥一命。”
獒云一怔。
燕迟哽咽道:“我知道,爹,我知道。”
苏合看着燕迟的双眼,眼神渐渐涣散,低声道:“红玉……”
那抚摸着燕迟脸颊的手落了下来,苏合的头重重一垂,一代枭雄含笑而终。
伴着燕迟的悲痛哭声,獒云失魂落魄地走了进去,季怀真突然抬头,看到有流星一纵而过,闪耀漆黑天幕,似归位,似离别。
此情此景,季怀真忽的痛彻心扉,喃喃道:“姐姐……”

第111章
武昭二十六年,大齐都城临安被鞑军攻破,其皇帝被夷戎生擒,太子下落不明,大皇子逃脱,一干大臣在太傅季怀真的带领下被夷戎强行“请”回上京。后又于临安边界发生两次战役,夷戎与齐军前后合力歼敌供十万,鞑靼首领洪如身陨,其首领之子阿苏尔被生擒回上京做质,临安彻底成了无主之城。
苏合可汗中箭而亡,不论是在上京的夷戎人,还是仍在敕勒川的剩余草原十九部,得知消息后,皆挂起黑色经幡以敬哀思,其灵柩送往关外下葬时,更有万人前来为其扶灵。
与此同时,又一消息传来,大齐皇子李峁纠集兵马,以复国名号自立为王,占据临安。
夷戎大军开拔回上京,行至离上京仍有数城距离时停下休整。
对抗鞑靼与瀛禾时,燕迟獒云这两兄弟暂时联手,危机一过,便又各自为主,连锅里的饭都吃不到一处去。
苏合一死,燕迟更是沉默,然而眼前危机不断,根本不给他悲痛的机会。
阿全与白雪被瀛禾的人带走,鞑靼尚有余军在附近游荡。上京更加暗流涌动,皇位之争就落在这三兄弟头上。
三人不相上下,各有长短。老大瀛禾虽出身差些,却运筹帷幄,这些年战功赫赫,一举拿下上京,更不提还是苏合的长子;老三獒云母族势力庞大,这两年虽逐渐式微,仍不可小觑,更是与燕迟联手立了奇功,斩杀对方大将,生擒皇子,击溃鞑靼在大齐最后的势力。
可最让人不敢轻易断言的,便是七皇子燕迟。
同样战功赫赫,同样继承了母亲留下来的小部分势力,受人拥戴,还是苏合生前最疼爱,最寄予厚望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是齐人与夷戎人的孩子,是叶红玉的儿子。
这身份从前于燕迟来说是阻碍,在当下却是关键。
这是齐人的江山,齐人的土地,叶红玉在齐人心中更是枭雄一样的人物,若齐人之中再无人可扭转乾坤,那么接下来齐人向着谁,谁能在他们面前说上话,谁的赢面就大。
夜幕降临,那饱受战争侵害,伤痕累累的大地上鬼火狐鸣,百废待兴,民众如干涸土地盼着雨水般,盼着明君救世。
趁燕迟与乌兰正商议军事,季怀真避开众人,一瘸一拐,孤身前往獒云的营地中去。
帅帐外的守卫正要拦他,却听帐内的獒云命令道:“让他进来。”
獒云背对他而坐,正将什么东西收起,季怀真只瞥了一眼,便看清那是一只木头雕刻的小马,边缘光滑油亮,显然时不时被人拿出放在手上把玩,是最常见的父亲雕给儿子的小玩意儿。
季怀真问:“那是苏合可汗做的?”
獒云冷冷看过来,阴沉道:“季大人来做什么?总不是为了关心我这败寇如何思念父亲吧。”
见他一副心灰意冷的受挫模样,季怀真莞尔道:“大局未定,只是鞑子被你们打得还不了手而已,你如何就是败寇了。”
“有话直说,你们齐人说话就是弯弯绕绕太多。”
季怀真开门见山道:“我要你把武昭帝交给我,你想做的事情,我帮你办到。”
獒云回头看着季怀真,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那轻慢目光仿佛在说“你一个瘸子还想斗倒瀛禾”,但意识到季怀真并不是在夸夸其谈,眼中嘲弄之意很快消失殆尽,逐渐认真起来,突然笑了笑,摇头道:“他是燕迟给我的筹码不错,却也是个烫手山芋,他是大齐的皇帝,注定活不长,谁把他杀了,谁就是齐人眼里的众矢之的。”
“你说得不错,谁杀了他,谁就是众矢之的,可你们夷戎人的眼中钉,在我这个齐人手中却是能发挥大作用。”
獒云眼睛眯了眯,若有所思地看着季怀真。
一阵沉默之后,他从怀中掏出串钥匙,交予季怀真手中,又道:“你入京之后,我会想办法与你传递消息。”
言下之意,竟是不会和他们一起回上京。
“你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
季怀真正要转身离去,又听獒云道:“季大人,你斗不过他的,趁着还未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学我尽早给自己找条后路。若是日后你与燕迟能留下性命过上过避世的生活,说不定已是我这大哥手下留情。别再想着加官进爵,过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了。”
“加官进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前我要这些,现在不要了。”
帐外的风吹进来,吹得季怀真发丝飞扬,他伸手一挽,不知想起什么,微妙一笑,沉声道:“是人就会有把柄,是人就会有软肋,瀛禾用‘情’算计苏合,算计燕迟,焉知自己就不会被‘情’算计?只要他心中还有所念之人,所求之物,我就一定还有机会。不说反败为胜,但我就算舍出这条命,也要……”
也要为阿全挣出个未来,为燕迟挣出个凭栏村来。
季怀真不再多言,抬脚往燕迟的营地中走去。
他走路一瘸一拐,一深一浅,左腿残了,右手废了,国破家亡,本是人生最失意最狼狈之时,肩膀上压了千斤重的担子,可步伐却无比轻快,向那亮着灯盏的营帐步履生风地去了,因为他知道里面有他可为之奋斗争取之人。
季怀真心中的那簇不信命不信天的野火,见风就长,又蹭得烧起来了。
营帐内,燕迟怔怔地坐着。
他面前的托盘中正摆着一枚染血的箭头,乃是从苏合体内取出的。听见季怀真回来的动静,只微微侧了侧头,沉声道:“我的人打探到消息,上京那边还没有传来大齐太子被擒的消息,应当是他将此事压下去,只把阿全秘密带回,既如此,阿全应暂时是安全的。他也没有自立为王。”
“他想让我跟你一起,回上京去。”
季怀真从后头绕了过去,拿起那根箭头仔细一看,看了眼燕迟的神色,斟酌道:“这箭怕不是鞑靼人射的,他们怎可未卜先知苏合可汗会亲自前来。”
他将那箭头递过去,上头暗色血迹令人触目惊心,就是这一箭夺去了燕迟父亲的性命。
燕迟沉默着接过,父亲临终前的一番话也佐证了季怀真的猜想,他明知此处有诈,为了两个儿子的性命,为了夷戎未来的局势,却还是来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乐此不疲地纠正燕迟,不让他喊父王,而是喊他爹了。
那当了大将军,早已能顶天立地,以一人之力救万军于水火的拓跋燕迟在这一刻又突然变回燕迟,变回那只羽翼未丰的燕子,他似还置身于凭栏村一样,思念父亲,却不敢在叶红玉面前提及,只下意识模仿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那带着干涸血迹的箭头被他狠狠握在手中,逐渐陷肉里,扎出血来。
季怀真见状,慌忙上前把燕迟的手松开了,厉声道:“别犯傻!”话音未落,就被燕迟拦腰抱起,背对着坐在他的他腿上。
这个拥抱并不舒服,燕迟胸前冰冷坚硬的铁甲抵着季怀真的背,他的胳膊死死箍住季怀真的腰,脸埋在他的背上,那里的布料很快变湿,变热。
先是一两声哽咽抽泣,越来越急,越来越快,燕迟哭声悲怆苍凉,像茫茫大漠中痛失挚爱的头狼。
“我只是恨他对我母亲不公,我只是恨他辜负我母亲!我……我……我不想让他死,”燕迟泪眼朦胧,语无伦次,“我想杀了他, 我想杀了他!我恨他……他怎么能下得去手,怎能狠下心,可是……可是他以前豁出性命救过我,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来“他”去,一番胡言乱语,该懂的人却懂了。
季怀真慢慢伸出双手,用他那早就无法抓握的右手,覆盖在燕迟的手背上,说道:“……你怀里搂着的这个人是真的,脚下踏着的这片地也是真的。”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
手足之情是真的,对权利无与伦比的渴望更是真的。
这场战役没有赢家,季怀真失去了姐姐,燕迟失去了父亲,阿全失去了母亲,白雪失去挚爱,烧饼再也无人可唤“小佳师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这些更是真的。
季怀真挣扎开来,在分开的一瞬间又转身抱了回去,死死搂住燕迟。
燕迟哽咽道:“你不能跟我回上京,太危险了。如今是新老政权交替之际,我大哥需要一把刀替他出头,他会用阿全要挟你做些他不方便做的事情。”
季怀真笑了笑:“好,那我明日一早便动身启程,带着白雪找个地方躲着,就等燕迟殿下把我外甥平安送回来。只是我劝你走之前将我另一条腿打断,手也废了,因为只要我能下床,能跑能跳,便是爬,也要爬回上京。”
燕迟又不吭声了。
季怀真继续煽风点火:“你把我关起来,就跟我关陆拾遗一样,一日三餐有人伺候,如此才可保证没有一个叫季怀真的跑回上京给你捣乱。”
“你怎么总是这样。”燕迟抬头,将他一看,那漂亮眼睛中泪痕尤在。
见他这样一哭,季怀真方有些心猿意马。
有些在这两年间错过的东西正被逐渐填上。
“殿下,你就死心吧,这天底下能管住我季怀真的人,还没出生呢。瀛禾要我做他的刀,我就做,只是我这把刀疯起来谁都砍,便看看他有何本事可以用我这把刀。”季怀真笑了一笑,又低下头抱着燕迟。
两个孤寂残缺的灵魂终于归到一处,由爱恨黏合,骨肉欲望做浇筑,你争我夺互不相让的算计做支撑,再分不开了。
几日后,獒云和燕迟分开,带着他的兵马一路往北走,谁也不知他去往何处,又要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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