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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他人人喊打(孟还)


这人再也别想骗过他了。
拓跋燕迟背光而站,头低着看向这令他咬牙切齿,爱恨交加的人。额发垂下挡住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时到底是恨压过爱,还是爱压过恨。只是他突然一言不发地弯腰,把季怀真的腰带给抽出来,在这人面前蹲下,腰带的一端捆住季怀真的手腕,另一端绑住自己。
两年前上京边境,那根系住二人,被拓跋燕迟亲手斩断的衣带,如今又被他亲手系上。
右手手腕被人擒住,季怀真猛地意识到什么,“啊”、“啊”地哑哑叫了几声,一手不住推脱,一手想要挡住自己的脸。拓跋燕迟压根不允许他挣扎,直接强势地将人一拉,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紧紧系着的狼牙吊坠。
燕迟霎时间静了,只出神地盯着那狼牙吊坠看。
有什么湿湿的东西从天而落,滴在季怀真右手丑陋怪异的掌心上,那水迹明明微微发温,季怀真却觉得滚烫无比,不敢抬头去看。不过也不用他再抬头了,因为燕迟跪在他身前,下一刻便弯下腰,额头紧紧贴着季怀真的掌心,全身都在发抖。
季怀真的掌心很快湿润起来。
燕迟一字一句,恨声道:“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他用这样的姿势贴着季怀真的掌心跪了很久,等那肩膀抽动的幅度渐渐小下来,平稳下来,才立刻背过身去擦了把脸,把刀转到前头去,强势托起季怀真,背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给他这样一背,季怀真更感觉无处遁形,他听到燕迟哽咽道:“我到时,你姐姐已经不行了,致命伤在肚子,被人捅了两刀,血流太多,救不回来。你姐姐杀了两个鞑子,看见我时,她还有一口气。”
肩上搭着的手臂骤然收紧,背上的人突然一抖,发出声滑稽又古怪的声音。
燕迟强忍着泪意:“我问她你在何处,她没说,叫我别管你了,快逃命,接着便没了气息。是弱弱,靠着你姐的气味一路找到皇帝寝宫里的暗道入口。我将她葬在了我们扎营后头的山涧旁,有花,有水,很安静,只偶尔有鸟过去喝水。”
背上的人不再说话,安静趴着,似是睡着了。
拓跋燕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仰头辨别方向的时候一怔,似乎想要回头看,却又堪堪停住——他左边肩膀,季怀真脸趴着的地方,渐渐湿了。
燕迟没有问他怎么了,季怀真也没说。他不止不吭声,还什么都不想,只趴在燕迟背上,两手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怔怔地看遮天蔽日的树林,看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下偶尔透出来的一丝斑驳阳光。
季怀真心想,若有下辈子,他想当一棵长在凭栏村里,可以遮风挡雨的树。
也不知就这样走了多久,天色黑下,弱弱跟了过来,往燕迟脚下扔了只死掉的野兔。
二人一狼停下休整。燕迟虽然看起来在漫无目的地乱走,有被困住之相,实际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方向感极强,靠树叶的茂密与否去辨别方位,已经带着季怀真渐渐走回大路,因怕鞑子再次追上,才不远不近地藏着。
季怀真的嗓子被阿苏尔伤了,吞不下任何东西,只勉强喝了些水。
时隔两年,弱弱似乎又忘记了季怀真是谁,在燕迟的命令下不情不愿地趴在季怀真身旁给他取暖,十分厌恶季怀真的靠近。
季怀真哑声道:“你这次带了多少人?”
燕迟一瞥他:“如何?可是又要算计着我跑路了?”
他眼睛还红着,脸色也不大好看,不知想起什么,有些生气,季怀真只好又不吭声了。燕迟似乎在等人,偶尔起身朝大路那边望,一有风吹草动,立刻警惕起来。
弱弱不知听见什么动静,突然起身,弓起背挡在燕迟身前。
“怎……怎么了?”季怀真问道。他被燕迟背了许久,体力也恢复了些。
燕迟没吭声,眉头皱起,静静看着前方危机四伏的丛林,把刀横于身前,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叫。
季怀真敏感察觉到这是他们夷戎人特有的交流方式,猜到估计是燕迟的部下来了。果不其然,燕迟同样以狼叫回应,可他手中的刀却不曾放下,神情也未有放松。季怀真喉结滚动,四下寻找,拾起半人高的枯树枝支撑自己,硬是咬牙站了起来。
黑暗中渐渐传来脚步声,一人,两人,足足数十人!
为首之人从密林中走出,身形逐步显现在二人面前。
这人满头编发,一袭靛蓝色长袍,腰间坠着柄骨刀,只是他满脸女相,神情阴郁,此时冲着季怀真勾唇一笑,直教人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正是拓跋燕迟的三哥獒云!
当年就是他挑起凭栏村一役,借鞑靼的力量来杀燕迟,又因苏合可汗的陈年烂账而与燕迟争风吃醋。季怀真心中一惊,第一反应就是獒云与鞑子里应外合要将燕迟置于死地。可不等他有所防备,就见獒云点头道:“人都接到了。”
燕迟沉沉嗯了声,接着再无动作。
兄弟俩面对面站着,虽氛围诡谲,却也没从前那样剑拔弩张水火不容。
獒云打量燕迟片刻,突然朝一旁虎视眈眈的季怀真看了过来。二人冷不丁对视,獒云冲他阴恻恻地笑了笑:“季大人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怎么我不能出现在这里吗?”
他笑得一脸玩味,季怀真也丝毫不掩饰对他的警觉提防。
獒云冷哼一声,目光又落回燕迟身上,四目相对,这兄弟二人充满试探打量,一时间氛围诡异,却又有着微妙的平衡,最终燕迟朝獒云伸出一手,獒云看了眼,思衬半晌,正要握上去,燕迟又突然收回。
獒云冷不丁被落了面子,冷声道:“什么意思,反悔了?”
燕迟沉声道:“不曾反悔,只是话要说在前头,此计只为让你自保,但你争不过大哥。”
獒云笑了笑:“争得过争不过,总要试试再说。我替你解困,你把筹码交予我,事成之后,咱们就分道扬镳,各凭本事,若他日刀锋相对,不要指望我手下留情。”
季怀真听不懂兄弟俩在打什么机锋,更不知道燕迟手中还有什么筹码,能让獒云不计前嫌,心甘情愿前来。
燕迟伸出一手,与獒云握了握。
二人一触及分,獒云回头道:“把马牵来,扶季大人上马。”
见獒云的手下要将季怀真抬上去,燕迟伸出一手阻止道:“不必。”他捞起季怀真,将人抱上马去,又坐在他身后。獒云跟着上马,两骑并行,他冷声道:“你把那些齐人救出来做什么,各个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反倒拖了后腿。阿苏尔随时会追上来,要我看,要么回去之后把他们杀了,要么逃跑时当诱饵,干什么还非得一路带着回上京。”
燕迟不为所动,摇了摇头:“他们虽贪生怕死,可新老政权交替之时还用得到他们,有这些人在,执政初期才能避免更多伤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
獒云不再吭声,若有所思地看着燕迟,半晌过后,低笑一声。
众人又往前赶了一个时辰的路,在獒云的带领下,才到达一处隐秘的营地。燕迟突然问獒云:“你带了多少人?”
獒云道:“两万兵马,多为骑兵,带你们平安逃回上京是够了。什么时候动身?”
燕迟点了点头,却对“逃回上京”这一说法不置可否,似乎另有打算。他抬头一看,见此地群山环抱,虽易守难攻,却不是个作战的好地势。獒云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废弃道观,里头亮着灯火,隐隐听见什么人在说话。
燕迟又将季怀真抱下马,推门进去,见里头坐着不少人。
乌兰躺在地上,伤口已被处理,只是脸上那道由眉心贯穿下来的刀伤实在令人触目惊心,他早已战至力竭,此时沉沉睡去。在他身边,那群被燕迟救出来的齐人官员挤在一起,各个惊魂未定,脸上仍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茫然。在他们之中,一人被绑住手脚,不住挣扎,见季怀真一来,哽咽道:“大人,救救他,让我去救他!”
白雪仰面躺在地上,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看向季怀真的眼神中满是绝望与哀求。
燕迟面色一变,四下环顾,冷声道:“路小佳呢?”

第107章
话音一落,燕迟方觉出不对劲,立刻放下季怀真,沉声道:“许大夫,他的腿断了,劳烦为他接上。”
说罢,便提刀上马,带着弱弱遁入夜色。
一头戴汗巾的老者过来,紧抱着的包袱中发出草药的香气,正是跟着燕迟回到大齐的许大夫。他正要按住季怀真查看伤势,季怀真却顾不得自己的腿,慌忙朝白雪爬去,厉声道:“谁把她绑起来了?”
许大夫一听,怒斥道:“我绑的!不把这位姑娘绑起来,她就要回去救人,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式,她从这里出来,必定有去无回。你应该谢谢我才是,还大吵大闹,我看是伤的还不够重!”
说罢,朝季怀真断腿上一拍,直把季怀真疼得天灵盖似要被掀飞,再作不得妖。
得此原由,季怀真怕白雪冲动行事,也不再提给她松绑的事情。只在许大夫给自己接骨治病时,往白雪身边爬了爬。两人紧靠着,他徒劳无功地安慰白雪:“……燕迟回去找他了,会把他带回来的,到底发生何事了,路小佳不是与阿全在一起?”
他为了让燕迟与白雪顺利逃脱,未曾踏入密道,因此不知路小佳也跟着来了。
白雪声音嘶哑着,告诉季怀真他们分开之后发生了何事。
从密道逃出之后,他们很快便被鞑子发现,遁逃至一处山道内,那处地势如同酒壶,壶颈处又窄又险,易守难攻,若无人留下利用地形挡住鞑子,一旦被追上,必定全军覆没。
众人勒马停住,乌兰看向白雪,白雪看向路小佳,路小佳又看向乌兰。烧饼突然道:“怎么停下来了。”数道视线齐刷刷盯在这三人身上,从鞑子手中侥幸活下来的销金台舞女看向彼此,相视一笑,正要拿起武器下马,就见乌兰抢先一步。
他胸口不住起伏,一手捂住流血的半张脸,以剑锄地,冷声道:“我虽恨极了季怀真,可还没有让姑娘们留下来断后的道理……众将士听令!下马,随我于两侧山道进行伏击。”
然而乌兰已是强弩之末,若留下,必死无疑,眼见白雪正要动手,路小佳却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从马上一跃而下,趁乌兰不备,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打昏过去,扛到白雪马上。
若怕按平时,他要对付乌兰,怕是要费些力气,然而此刻乌兰受了重伤,路小佳一击得手,又扯过一旁挂着的拴马绳,将乌兰的双手捆得结结实实。
白雪警觉往后一看,算着距离,鞑子就快追上来了!
“你带他们撤退,按乌兰说的沿着这条山路往东南方向跑,我随后就到。”白雪视死如归,声音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五味杂陈地一看路小佳,却又很快坚定心智。
路小佳扬起脸,带着俊朗笑意,道了句:“好。”
然而下一刻,趁着白雪下马的功夫,路小佳闪电般出手,劈手缴去白雪武器。白雪虽大惊,却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去抓路小佳,然而路小佳却比她反应更快,一推一拉之间游刃有余地化解白雪招式。
一直深藏不露,如今也到了破釜沉舟之时。
他将白雪桎梏在怀中,狡黠一笑:“真以为我打不过你?平时都是让着你罢了。”
平时让着,这次却不让了。
他又故技重施,将绳子的另一端绑住白雪的手。这平时惯会死缠烂打,以退为进的道士此刻原形毕露,像山大王一般,扛着不住挣扎的白雪,将她抗到马上,与乌兰捆在一处,让她想跑都跑不掉。
路小佳粗喘一声,又最后看了眼泪意朦胧的白雪:“你说销金台是你第二个家,既如此,我又怎可眼睁睁看着你与你的姐姐妹妹们去送死?你总说乱世之中,和尚避祸,道士下山,说我这假道士贪生怕死,如今就叫你看看,我是假道士,还是真道士。”
“你还总是季怀真长季怀真短,听着烦得很,不过没事儿,以后你心里该有我了。”路小佳又是油嘴滑舌,吊儿郎当地一笑。
他伸手,摸了摸白雪的头。
烧饼怔怔道:“小佳师兄……”
这总是穿着一身白衣,以枯树枝束发,剑客一样的道士拿起他那把从不出鞘的昙华剑,转身间,嘴角玩世不恭的笑意顷刻间消失。
路小佳神情肃穆,对着销金台的姐姐妹妹们鞠了一躬,郑重其事道:“在下路小佳,乃清源观第十七代外门弟子,平时惯爱贪生怕死,躲祸避灾。如今得此机会,为心爱之人赴死,为大齐争得一线生机赴死,实乃心甘情愿,痛快至极!有劳各位姐姐妹妹日后照顾白雪姑娘,莫叫她孤单一人。”
此话一出,跟着乌兰的夷戎人也自愿留下,大齐官员之中,又有一两人站出,甘愿陪同。
路小佳见状,朗声喝道:“好!”
下一刻,昙华剑出鞘,华光璀璨,如道刺眼闪电撕开漆黑夜幕,照耀世间;如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将一切污秽洗涤,路小佳伟岸身影被包围其中,他头也不回,反手刺向马腿。
昙华出鞘,第一剑为心爱之人刺出一条生路!
被刺中的马前蹄扬起,嘶鸣不止,继而一骑绝尘率先开道,其余人随后跟上,马蹄滚滚向前,荡起一阵尘土,掩住路小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背影。
烧饼坐在马上,怔怔道:“小佳师兄……”继而趁众人不备,一跃下马,举着剑大叫道:“师兄!我来啦!我来助你!”
白雪泪流满面。
乌兰再醒时,是被许大夫为他处理伤口而痛醒,那剧痛令他不住挣扎,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叫喊:“快按住他!”
乌兰双眼血红,咬牙忍住,眼前猛地一黑,方才渐渐清明,撑了过来。
再往一旁看去,见身处于一座破庙中,獒云正要带人去接应燕迟,一见獒云,乌兰面色大变,去找刀剑护身,仓促间伤及刀口,又痛得栽倒在地。
獒云见状,冷冷一笑,讥讽道:“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说罢转身便走。许大夫带人七手八脚地按住乌兰,他又再次痛得昏睡过去,再醒时,看季怀真也在,方知燕迟已经脱险,回去救路小佳。
季怀真全身虚汗,脸色苍白,一旁被绑着的白雪也面露绝望呆滞。
三人狼狈不堪地凑在一处,乌兰想起什么,捞起剑,许大夫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去砍季怀真,谁知他只是将剑抽出一截,当做镜子,去照自己的脸。
瞬息过后,乌兰又把剑一合,倒在地上。
他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绝望,指责季怀真:“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又怎会落得今日下场。”
季怀真被他骂了也不生气,只怔怔看着庙顶,过了半晌,才讥讽一笑,缓缓道:“因为我?分明是你自己贪心不足,想要置我于死地,鞑靼人袭击你们营地之前,燕迟就已经把你送走,你若安分离开,而不是一心想着利用鞑子杀我,又怎会落得今日下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滋味儿我已经尝过无数次,要比你熟悉。”
乌兰恨声道:“你本就不该活到这个时候!”
他挣扎着做起来,许大夫要来劝,又被他一把推开。
他指着季怀真,泪眼朦胧道:“若不是突然得知陆拾遗还活着,瀛禾早就派我去暗杀你了。你是太子的舅舅,你死了,才有机会除太子,太子一死大齐必定内乱,鞑靼趁虚而入,我方才可有更大的把握抢占上京。”
“原本就是要燕迟留下去刺杀阿苏尔,可瀛禾处处提防他,若真给燕迟得手,不论是军中威望还是族人的支持都会倒向燕迟,瀛禾怎会放任此事发生。他都改变主意了!他都改变主意要取消这个计划决定占下上京后慢慢蚕食鞑子了,你不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有多高兴,刺杀阿苏尔九死一生,何等凶险,我不想看燕迟杀阿苏尔,更不想看他登基为王,我只想看他活着,看他活着回汶阳,回敕勒川,去哪里都好,我只要他活着!可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
说到激动之处,乌兰已泪流满面,他拉住季怀真的衣领,将其一把拉起。
“都是因为你!他要救你一命,所以才射了你一箭,让瀛禾相信他依然还是两年前那个为情所困的拓跋燕迟,仍然可以被他利用算计,所以他允准计划继续进行了,让燕迟留下刺杀阿苏尔让鞑子内乱,避免燕迟同他争夺入主上京的机会!燕迟为什么心甘情愿留下?因为他知道只有留在临安这等龙潭虎穴之地,才有机会救你一命,救你姐姐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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