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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他人人喊打(孟还)


阿全还是头一次见他那盛气凌人的舅舅这样卑微,他直直盯着燕迟的脸,见他浑身煞气,眼神中有不可名状的冷意,早已吓破了胆,哆哆嗦嗦,有样学样:“相……相相,相公!”
季怀真又掐一把。
阿全疼得眼泪流出,想起季怀真的叮嘱,也跟着情真意切道:“爹!”
燕迟将他一看,漠然道:“你喊错人了。”
不等阿全说话,季怀真就慌忙道:“没喊错,没喊错!这是我的女儿,你我拜了天地,她应当喊你一句爹。”
此话一出,周遭静了静,乌兰已面色大变,看着季怀真怒斥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季怀真看着燕迟,像是故意要惹怒他一般,偏要火上浇油,不顾他满身寒气,又凑了上去。
他越不爱听什么,季怀真就越说什么,往燕迟面前一跪,摆出一副他最讨厌的嘴脸来,嬉皮笑脸,字字如把尖刀,反扎进自己心里。
乌兰骂道:“两年前你就是为了你姐算计他,今日怎么有脸求他去救你姐!你分明是认准了他不会杀你,分明是你无路可走,想让他念着旧情,继续利用他,求他庇护你罢了!”
燕迟脊背挺直,身体紧绷,神情微妙,看季怀真在自己面前跪地求饶,他却半分快意都无,只在乌兰要上去打季怀真时,出手拦了一下。
季怀真豁出去了,他一下又一下地磕着头,笑着,喊着,求饶着,摆出一副别有所图、不择手段、不顾廉耻的嘴脸来,求燕迟去救他那早已殉国的姐姐。
他的头一下下磕在地上,每磕一下,就“咚”的闷响一声,几下之后,已有血顺着眉心流进他的眼睛。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拓跋燕迟缓步走来,他半蹲下,一手伸出抬起季怀真的下巴,手背上已是青筋浮现。
他轻声道:“所以你此时出现在我面前,是为了求我去救你姐姐。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任你摆布?你嘴里可还有一句实话?”

不等季怀真求饶,一旁的阿全就哭着冲上来,在燕迟背上不住捶打。
那力道如同挠痒,撼动不了燕迟半分,阿全又怕又急,闭着眼一口咬在燕迟的手背上,全身不住发抖,见乌兰朝这边走来,季怀真猛地面色一变,朝阿全呵斥道:“退下!”
被季怀真一凶,阿全湿漉漉的眼睛睁大,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这大高个欺负了舅舅,他帮着舅舅,还要被骂,霎时间委屈起来,呜呜啼哭着松了口。
燕迟低头看了眼手背上一排带着口水的牙印,目光继而落在阿全身上,正要仔细去看,季怀真却趁着这个姿势往他身上一扑,再一次搂住他的脖子。
燕迟全身紧绷,扯住季怀真的衣领直把他往后拽,季怀真却死也不松手。一旁跟来的将士面面相觑,颇有眼色,不敢上前阻止。
谁都知道这两年燕迟性子变冷,不爱言笑,更不爱让人近身,他若不想,早就把这人一脚踹开。只有乌兰气势汹汹地去了。
不管乌兰嘴里大骂了什么,也不管拓跋燕迟如何抗拒,季怀真只死命往他身上一粘,贴着他的脖子,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咬牙道:“别留在临安,小心你哥,谁也不要信,让你父王也小心你哥。”
话音一落,乌兰已走了过来,季怀真慌忙撒了手,又转身去抱住阿全,护在怀里。
一番折腾下来,季怀真粗喘不止,悄悄一窥燕迟神色,见他满脸漠然,只冷冷将自己一看,当真半分情绪不外露,也不知意会到了没。
拓跋燕迟面若寒霜,突然一看阿全。
“你何时有了女儿?”
季怀真嬉皮笑脸:“二十二岁那年喝多了,和房中的丫鬟生的。她娘长什么样,你见过,还说过话,不止说过话,还给过你一口吃的。”
半晌听不见那人说话。
乌兰面露不安,去观察燕迟的反应。
若是他被戏耍玩弄,还被算计着保护旧情人的女儿,必定要将眼前二人千刀万剐泄恨。可看燕迟不但不动怒,只一脸意味深长,直觉告诉他季怀真又在捣鬼,讨厌极了这种有的事情他二人心知肚明,自己却被蒙在鼓里的烦躁。
在阿全无助的哭声中,拓跋燕迟一步步逼近,他冷冷一笑,语气平静。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什么季庭业不许你读书认字,不许你爱女人,都是你在扯谎,只为了骗我乖乖上当,你这人嘴里可还有一句实话?好啊季怀真,你一边与女人生孩子,一边骗的我为你要死要活。”
季怀真当即无所谓地笑了笑,麻木地看着他。
拓跋燕迟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下令道:“回营,就将他们留在此处自生自灭。”
乌兰面色一变,燕迟却不容置喙道:“回营!”说罢,便带头上马,又最后看了季怀真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乌兰愤愤不平,却不得不听主将的。
见他一走,季怀真方松了口气,立刻将庙门合上,透过缝隙往外看燕迟等人的动静,丝毫不敢松懈,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们是真的走了,才放松下来,贴着门慢慢跌坐在地。
阿全小狗一样,哭着爬到季怀真怀里,啜泣不止,整个人都在发抖,哽咽道:“我,我不想喊他爹了……他欺负你,我不要喊他爹。”
季怀真没吭声,只失魂落魄地抱住阿全,对一旁的烧饼麻木道:“你现在顺着蹄印去追,说不定还能追上,跟着他比跟着我安全,看在你小佳师兄的面子上,他会收留你,护你平安。”
烧饼没吭声,只盯着季怀真瞧,那圆溜溜的大眼将人一瞪,直让人瘆得慌。
他站了起来,背对佛像,穿着那身染了血的道袍,朝季怀真一步步走来。照进来的日头被窗棂切割开来,被光照到的地方,似看到有齑粉在盘旋舞动,那行走其中的小道童好似突然有了神性。
季怀真怔怔地仰头看着烧饼,等着这没眼色的小道童再口齿伶俐地说两句不中听的实话,又或是问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可烧饼却一反常态。
他抬起手,摸了摸季怀真青肿流血的额头。
季怀真又是一怔。
烧饼咦了声,问道:“季大人,你疼不疼。”
季怀真沉默半晌,也跟着摸了摸头,又低头一看手指上的血,摇了摇头:“不算很痛。”区区肉体上的痛苦,又怎可与失去至亲相较,又怎可与同挚爱重逢,却只能字字违心相较。
烧饼又一想,问道:“他还会回来找你吗,说不定只是在气头上,才将你丢下了。”
这次季怀真想了很久才回答,他低声道:“不会了。”
话音一落,顿觉无比疲倦,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他凭着本能,不假思索地替燕迟引开鞑子,却在二人对峙时又本能地放弃了解释一切,再续前缘的机会。他想躺在地上睡一觉,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歇一歇。
可季怀真却撑着膝盖站起,抱着阿全,牵着烧饼,重重吐出口气,刚才还如丧家之犬一般的季大人又把他的背挺直了。
季怀真沉声道:“走吧,找个地方躲着,我给你们找些吃的,再想办法出城。”
阿全哽咽着搂住他的脖子。
季怀真如同行尸走肉,不加思考地往前走。
庙门一开,一人在外站着。
拓跋燕迟神情冷漠,垂在身侧的双手却紧紧握着,四目相对间,将季怀真看见自己时的讶然慌乱尽收眼底。然而季怀真慌乱也只慌乱一瞬,他很快镇定下来,不再嬉皮笑脸,不再百般求饶,知道既燕迟回来,此举就再也骗不过他。
阿全不知想起什么,盯着燕迟的脸,条件反射般,又发起抖来。
“爹……爹……”
季怀真摇了摇头:“不用叫了。”
燕迟一步步逼近,每近一步,他身上的寒气就重一分,走到季怀真面前时,已隐约可见见因怒意而紧紧咬着的下颌。
他满眼讥讽,冷声道:“季怀真,你总是这样先声夺人,说话做事,总是这样想当然。你以为你对我摇尾乞怜,嬉皮笑脸,搬出你的姐姐,我就能放你一马,就能允许你擅自出现,又擅自溜之大吉。你可知事事不会如你所愿,我也不是你养的一条狗。”
在季怀真意想不到的目光下,燕迟冷冷一笑,继而伸手抢过阿全。
阿全手脚伸直乱蹬起来,登时放声大哭。
季怀真面色大变,猛地扑了出去,指间堪堪够着燕迟的披风,一阵连滚带爬追着去了,在燕迟跨出正殿前够着了他的腿,一把抱住他脚踝,季怀真的脸贴着地,被带着往前拖行。
燕迟停下,居高临下地将他一看。
“你想说什么,可要想好了再说。”他又看向阿全,低声道:“不许哭了。”
殿内一静,只剩季怀真的粗喘与阿全忍耐至极的抽噎。
季怀真一侧脸颊被地面划破,又疼又辣又热,可他眼睛发直,不再嬉皮笑脸,不再谄媚讨好,嘴巴张张合合,愣是吐不出一个字。燕迟要他想好了再说,可季怀真猛地发现他并不知道燕迟想听什么。
至此,季怀真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人,再不是两年前那个对他留有情面的燕迟了。
季怀真突然抬头将他一看,一字一句道:“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活该,两年前我羞辱你,作践你,利用你,是我死有余辜,我是大齐的罪人,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你若心中不痛快,你找我报仇就是,不要……不要伤害他,他是无辜的。”
他每说一个字,燕迟面色就冷一分,季怀真话音未落,就听燕迟轻声道:“你还敢再提两年前?”
阿全胸前的衣襟已经被泪给打湿了。
季怀真六神无主,又一想,立刻道:“我……是我方才救了你,若不是我,你就要被鞑靼人给追上,你身边手下不足十人,若碰上他们,定会被抓去当俘虏,你大哥不会救你。”
见他虚张声势,又一番强词夺理,燕迟冷冷一笑,不再听他废话,抱着阿全转身往外走。
季怀真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撒手,大喊道:“你想找陆拾遗,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带你去!你要救他,要带他走,我帮你!”
听见陆拾遗三个字,燕迟停了下来。
这反应妥协无疑又将季怀真给凌迟一遍,可他别无他法,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我知道陆拾遗对你很重要,我知道,我带你找他,我知道他在哪里。”
“你倒是说,陆拾遗对我有多重要?”
燕迟怒极反笑,弯腰攥住季怀真的手,将他的指头一根根掰开,看着他的眼睛,漠然道:“你救我?我早就知道鞑靼人跟在后面,为了引你上钩罢了,现在可知道主动自投罗网的滋味了?你可后悔,后悔方才没有狠心离开,让我自生自灭?季怀真,这就是你两年前对我做过的事情。”
季怀真一怔。
不等他重新抓上来,燕迟就抱着阿全离开。
“不要动他!是我的错!我求你了!燕迟殿下,我求你了,我求你!看在她娘的面子上,我求你了,拓跋燕迟,我求你了!”
方才逢场作戏,现在却字字是真。
季怀真声嘶力竭地大喊,绝望地伸手去抓燕迟的鞋,立刻有人上前将他按压在地,季怀真疯了一样挣扎,很快被人拿下,阿全的哭声越来越小,季怀真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嘶哑。
一走到无人之处,燕迟就将阿全往地上一放。
阿全六神无主,见那群夷戎人凶神恶煞,乌兰也不喜欢他,只冷冷将他一望,想起季怀真的叮嘱,当即转身去找燕迟,口中大喊道:“爹!爹爹!”
拓跋燕迟转身看着他:“谁是你爹?”
乌兰走了过来。
阿全一见乌兰就害怕,当即跟着燕迟跑,双臂张开要去抱他撒娇,可惜燕迟步子大,他又腿短追不上,脚下一软,摔倒在地,牙齿碰到嘴皮,摔出一嘴血。
武昭帝不喜欢他,因此也不见他,娘亲季晚侠舅舅季怀真把他放在心尖上宠,权利斗争丑陋的一面更没给他看见过,就连那不着调的生父李峁,也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阿全哭声更大,自打出生来就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吃过这样的苦,嚎得嗓子如同被刀劈开般,哭得燕迟难得脚步一顿。
可他也只是停下脚步,等阿全哭够了,哭不动了,才对乌兰沉声道:“鞑靼人随时会追来,先带他回营地,里面那个叫烧饼的道童也带上。”
乌兰面色一僵,挑衅道:“对他言行逼供,问出陆拾遗在哪里不就好了,他这样在乎这个小东西,还怕他有所隐瞒?”
燕迟回身将他一看,面色冷下,不容置疑道:“带上。”
乌兰只好忍气吞声离去。
一旁的阿全小小的身体不住抽噎,伸手抹去满嘴的血,燕迟回身将他一看,阿全就又凑上来。
燕迟看着阿全,轻轻伸手,掰开他的嘴一看,见他只是咬破嘴皮,没有伤到舌头,就又把视线移开。
“爹……”
燕迟冷若冰霜:“你爹在里面。”
“好吧。”阿全委屈惧怕,软声道:“你会杀了我吗。”
“不会。”
“那你会放了我吗。”
阿全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燕迟的回答。

第95章
季怀真被人捆在马上,一路上乌兰都不给他靠近燕迟的机会,回到营地中便把他和烧饼关了起来,任凭季怀真如何呼喊求饶谩骂,乌兰也只是冷冷一笑,说道:“你喊吧,看守你的人都听不懂你这齐人说话,就算你有一张巧嘴,也无用,你可害怕,可紧张?”
季怀真见求饶没用,继而冷静下来。
他突然看着乌兰一笑。
“我为何要害怕紧张?该紧张的是你才对,因为你知道燕迟不会杀我,因为你看见了,他就算听见我跟别人生了个孩子,可伤我的……女儿一分一毫了?”
乌兰半晌不吭声。
他的嘴角诡异地绷紧着,盯着季怀真时,既厌烦,又警惕,偏得还被他一语言中,带着股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恼羞成怒。
乌兰上前,拽住季怀真的衣领拉向自己,狠狠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
一巴掌不够,又抽了第二下,第三下。
“两年前,你在敕勒川打了我三个巴掌,这是早该还给你的。”他下手不遗余力,巴掌声一停,季怀真两边的脸就肿起来,乌兰讥讽一笑,明明是他向季怀真讨要曾吃过的亏,可打完人,自己先流了泪。
他愤怒至极地哽咽道:“你可曾想过会有今天?从前你那般羞辱他,作践他,可曾想过如今国破家亡,你季怀真要像条狗一样对他摇尾乞怜求他救你一条命?若他不是夷戎皇子,若他没有像今天一样身居高位,你可会对他这样低声下气百般讨好?你甘愿出面,不是因为你害怕他与鞑靼人正面相交。是你季怀真已无路可走,你见他有可利用之处,你知他不会杀你,你就能厚着脸皮,将两年前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你这两年,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
烧饼在一旁听着,脖子一梗,走到乌兰面前,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季怀真怒斥道:“烧饼!”
烧饼只好忍气吞声。
什么是愧疚?
是多少次午夜梦回都走不出的阴暗牢房;还是在红袖添香大醉后执着地与早已错过的人成亲?
季怀真低低地笑了。
他抬起头,无所谓地看着乌兰,一副就该如此的模样,看得人咬牙切齿。
“对啊,你不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唯利是图,就是趋炎附势。若不是大齐亡了,我当然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你说得一个字都不假,你比拓跋燕迟清醒多了。”
“你……”
乌兰面色铁青,还要再说些什么,却有士兵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语。季怀真使劲儿听,也只听懂了燕迟殿下四个字。
乌兰厌弃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另一处营帐内,阿全虽不哭了,抽噎却停不下来,整个下巴都是干涸的血迹,看见乌兰一来,又哭声一停,害怕地往燕迟脚边躲。
见他来了,燕迟问道:“鞑靼那边如何了,可曾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乌兰冷笑一声,两年过去,心眼没长多少,脾气还是无法无天。
“你问我?我跟你一起回来的,你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
此话一出,燕迟还没怎么着,阿全先被吓得一个机灵,可怜兮兮地缩在燕迟腿旁边,就怕被乌兰看见。
燕迟静了半晌,又道:“计划照旧,你去按先前商量的部署,季怀真那边你不用管了。”
乌兰一怔,不悦道:“燕迟殿下……陆拾遗也好,季怀真也罢,究竟谁是你要找的人,你我二人都心里清楚,既已找到,为何不走?你既知道你大哥的心思,为何还要孤注一掷地留下,难不成还要再被利用一次,去救某人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姐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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