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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他人人喊打(孟还)


这人不是季怀真!
乌兰猛地松了口气,继而反应过来,他为何要松口气?心中一阵厌烦不止。
可厌烦过后,又是忐忑不安,犹豫不定,拿不准是否要将这个消息告诉燕迟。他察言观色,见燕迟太过平静,平静到诡异,平静得让人不安,只死死盯住那具尸体,倒宁愿他激动悲愤,也比现在这样不吭声的好。
就在乌兰忍不住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燕迟突然翻过那具穿着季怀真衣服的无头尸体,将他肩上衣服往下一拽——见那具尸体肩膀两头干干净净,无半点疤痕!
季怀真胸口和右手两道箭伤人人皆知,可唯独肩头的两处牙印,只有燕迟知道!
拓跋燕迟盯着那尸体又是半晌不吭声。
乌兰心中一惊,不明白季怀真的肩膀怎么了,一阵焦躁不安,正要追问,就见燕迟冷冷一笑,起身道:“继续找,人还没跑远。”
他只感觉燕迟周身气场骤变,又冷下几分。
燕迟铁靴大步往外迈,平静道:“现在不找季怀真了,找陆拾遗。”
再说季怀真,带着烧饼与阿全跑出不远,就看见一队鞑靼士兵在四处搜查。此时临安上下戒严,不许任何人无故出城,逼得他无处可躲,只得带着二人东躲西藏,进了街边一家打铁匠的屋舍。
那屋中恶臭不堪,两具尸体横着,看来也是在鞑靼人进城时誓死抵抗,变成两条冤魂。
阿全害怕道:“舅舅,我有些饿了。”
季怀真想了想,蹲下,朝阿全道:“可还记得你娘交代你的?现在你不是大齐太子,更不是男儿身,你是小女娘,以后就是舅舅的孩子了,舅舅给你换个名字,不叫阿全,叫季晚,记住了?”
说罢,一看烧饼,烧饼点了点头:“我也记住了。”
阿全一听,虽有些委屈,不明白为何舅舅不能当舅舅而要当爹,却还是乖乖点头。
就在这时,烧饼似乎透过门缝看到了什么,惊呼道:“姓拓跋的!我看见他了!”
季怀真一怔,立刻不可置信地回身往外看,低声道:“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若不傻,就应当同瀛禾獒云争夺入主上京之权。”
一门之隔外的大街上,拓跋燕迟带兵追至此处,似乎并没有留意街边铁匠铺内的异常,只转头同身边的乌兰问道:“可有陆拾遗的消息?”
乌兰摇了摇头。
燕迟没再吭声,又道:“继续找,务必找到陆拾遗。”
屋内,烧饼一听,立刻朝季怀真看去,没注意到对方亲耳听到燕迟在找寻陆拾遗后的忡怔神情,大喜过望道:“他虽不是来找你的,但你去求他,他肯定救你,有他在,咱们就有救了!”刚要开门高声呼喊,一双手却从背后拖住了他,将他那喋喋不休的嘴巴牢牢捂死,不让他泄出一丝叫喊,引起那人的注意。
烧饼以眼神骂季怀真是个傻蛋,挣扎着要去喊燕迟,季怀真却死也不松手。
他透过那道门缝,怔怔地往外看,低声自言自语:“……凭栏村才不是我这等人能去的地方。”
见燕迟一身轻甲,身上虽有打斗痕迹,却难掩骨子里的意气风发。
那日城楼相见,二人隔得远,季怀真看不清,现在看清了,燕迟比他两年来时常梦到的样子,还要令人心驰神往,他心中所爱所念之人,与他季怀真这条国破家亡的落水狗,当真天差地别。

季怀真满脸麻木,又往里藏了藏。
可心跳却快起来,来势汹汹,星火燎原,有那么一瞬间的无地自容,有那么一瞬间又想起了八岁的自己,蠢笨、贪嘴,在陆拾遗面前丢尽脸面,站在陆拾遗身侧,简直无处遁形,格格不入。
好在二人缘分已尽,就算季怀真浮想联翩,担惊受怕,燕迟也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很快便移开目光。反倒是他身边跟着的弱弱意识到异常,危险地伏低身子,正要过来,燕迟却厉声呵斥道:“弱弱!”
那头大狼不甘不愿地往这边瞄了一眼,呜咽两声,跟上燕迟。
烧饼呜呜直叫,眼睁睁看着燕迟带兵略过此处,往远处走了。
直至确保燕迟再也察觉不到这边的动静,季怀真才将手一松,烧饼大叫道:“为何不让我叫住他!”
季怀真平静道:“你若想寻求他庇佑,我不拦你,只是我要带阿……季晚走,待我二人一走,你爱如何就如何。”
烧饼想了想:“可是你还能去哪里?”
此话虽不中听,却也是实话,如今齐国已破,季怀真被鞑靼四处通缉,还不知他们何时会搜查到府上看见那几具尸体。他带着亡国太子,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天下之大,怕是再无他二人安身立命之地。
他想为季晚侠报仇,可却不知该杀谁。
他想让阿全过上好日子,得到他应得的,可手中却只剩两万残兵,仅勉强够自保。
就连白雪也生死不明,她还未来得及调兵至此处,鞑靼人就打了进来,现下只知她与路小佳在一起。
……可不管去哪里,不管要如何,都不可留在临安坐以待毙。
烧饼叫唤道:“可要去找我小佳师兄与白雪姐姐?”
季怀真心想,若白雪再跟着她,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她与路小佳在一起很好,是该就此别过了。
可这些话又何需说与烧饼听?
只冷漠地转头将烧饼一看,平静道:“看在路小佳的面子上,我会想法子带你出城,可你最好有些眼色,不许拖我后腿,更不许对任何人透露……季晚的事情。等一出城,你若想活命,就离我远些。”
烧饼忙不迭点头:“谢谢季大人。”
季怀真一怔,突然笑了:“谢?你谢我?”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思及至此,季怀真心中稍稍有底,又不放心地叮嘱阿全:“从现在起,你要喊我爹爹,你是女孩儿,你叫季晚,记住了?也不可让人知道你娘是谁。”
阿全眼泪汪汪地点头。
“记住了,你是我爹,我叫季晚,我是女孩儿。”
季怀真把他揽在怀里,阿全小小一个,被他抱得密不透风,哽咽道:“我好想娘亲。”
仅这一句话,就险些叫季怀真溃不成军,他使劲一按右手掌心,剧痛使他瞬间清醒,又振奋起来,怕燕迟杀个回马枪,带着女孩儿装扮的阿全与烧饼离开此处,打算去找另外一处藏身之地,待到天黑后再设法逃出城。
行至半路,险些又遇上在附近徘徊的拓跋燕迟等人。
季怀真躲躲藏藏,绕着他们走,好不容易才将其避开,烧饼怒道:“这姓拓跋的怎么回事!以前瞧着机灵,怎么此时就是瞧不见咱们,他瞎了!”烧饼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咦,不对吧,你不是说他不会出现在临安吗?为何又来了。”
他无心的一句话,季怀真却茅塞顿开,喃喃自语道:“对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就算不想争夺大可汗之位,也应当随夷戎撤军一起突袭上京才是,他是主帅。夷戎抢上京是背水一战,若拿不下,他们也完了……”
大齐边境被两座大山相夹,东北方是夷戎人的敕勒川,有苍梧山阻隔;鞑靼从西北而来,被更难翻越的镇江三山挡住,两山交汇之地是一处平原,再往南是齐人的地盘,恭州、金水、汶阳这几座边境之城就坐落此处,常年受战火纷扰,两族若要出关抢掠齐人的地盘与财物,这三处必首当其冲。
而上京,则与这三处各隔区区几座城池,从前国力强盛时,武昭帝亲自征战,才迁都至上京这处风水宝地,等到国力衰退之时,方显出上京的弊端,因此才考虑迁都更往南的临安。
临安虽是大齐最后一道防线,临安一破,大齐亡国,民心散尽,看似是关键之处,可对夷戎与鞑靼来说,上京才是最有利的地方!
进可往南攻,退可往北守,上京被夷戎人占去,实实在在地阻断鞑靼从镇江三山外的老巢往中原派兵,既可让自家援军进关,呈里应外合之势,又可慢慢向南蚕食逼近占据临安的鞑靼,将他们逼得无路可走。
夷戎假意与鞑靼争夺临安,又在关键时刻做出兵力耗空遁走之态,就是为了声东击西,趁着鞑靼把大部分在中原的兵力调向临安时,转头攻下上京。
季怀真猛地道:“不对……不对,他们这是背水一战,容不得任何闪失,就算燕迟要意气用事留下来找陆拾遗,瀛禾又怎么肯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让他胡闹,除非……”
霎时间,季怀真冷汗出了一身,嗅到了一个更大的阴谋。
不等他细想,烧饼突然道:“不好,鞑子来了。”
只见视野前头,猝不及防出现一队鞑靼士兵,三人连忙躲起,粗略一看,足有三四百人,瞧他们追去的方向,正是冲着燕迟去了。
烧饼小声道:“他们是不是冲着那个姓拓跋的。”
就算燕迟这两年脱胎换骨,可再怎么变,也不过是肉体凡胎,身边手下不足十人,若和鞑靼狭路相逢,免不得一场血战。
瀛禾弃临安而带兵去攻打上京,以此断了鞑靼人的后方大营,若燕迟此时被鞑靼人抓去,还不知下场如何。
两年前他设计燕迟,乃是知道瀛禾愿意顺水推舟好有借口出兵鞑靼,可现在,燕迟已有兵权,和瀛禾有皇位之争,若他此时涉险,夷戎又有谁甘愿放弃大好局势来救他?
烧饼焦急道:“快走吧,你怎的还傻站着!”
季怀真怔怔道:“是啊,该走了。我还有两万亲兵,哪怕就此不问世事,找个地方龟缩着,也能苟活下去,你说得对……是该走了。”
他突然一摸右边手腕,双眼发直,嘴里念念有词:“……一定要让阿全活下去。”话音一落,又去找阿全的手握着。
烧饼叫道:“那你倒是动啊!鞑靼人再可怕,能有你狠?那姓拓跋的都能在你手上活下来,还能怕鞑靼人不成。再说啦,他有那么多哥哥,总会有人来救他呀,还能眼睁睁看他死了不成,就像你救你姐姐,我的小佳师兄救我一样呀!你只有一个人,你怎么救他!”
季怀真动作一停,猛地盯住烧饼。
烧饼天生顿感,头脑空空,却在这一刻脊背发凉,感觉回到了那个晚上,季大人如同地狱中爬出来的游魂野鬼一般,披头散发地站在他面前,一剑将一个鞑子捅穿了。
阿全痛叫一声:“舅……爹,你抓疼我了。”
季怀真慌忙松手,低头朝阿全一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全的脸,用那再也无法抓握的右手,仔细抚摸着阿全白嫩软滑的脸蛋,他盯着阿全那像极了季晚侠的眉眼,想到了姐姐提着剑头也不回的决绝背影,胸前已经愈合的伤口又痛起来。他耳边回荡着三喜的话,说他这辈子什么都不配得到。
阿全懵懂地看着放在脸侧的手,低声道:“爹……你的手怎么抖了。”
季怀真喉结一滚,看着阿全,认真道:“我跟你保证,他不会伤害你。”
阿全茫然道:“什么意思?谁不会伤害我?”
季怀真没有回答,起身将阿全一抱,烧饼追在后头。季怀真带着他们一路穿街过巷,硬是赶在鞑靼人之前追上燕迟,冒着被生擒的危险,于一条街巷前,先一步与燕迟狭路相逢。
他并不完全露面,只露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背影,接着便抢去大街上走失的无主战马,一路向着城北的废弃寺庙去了。
如此动静,已足够吸引燕迟注意力,他二话不说,不顾乌兰阻拦,上马追了过去。
见燕迟因追他而正好躲开鞑靼士兵,季怀真方才稍稍松口气,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又高高悬起,跑至半路,把阿全与烧饼抱下马,将路边一具尸体绑在马上,抽出匕首狠狠往马腿上一刺,见那马因疼痛发狂,不管不顾地向前冲。
季怀真抱起阿全,牵着烧饼,一头躲进早已废弃的寺庙中。
只见正殿内,佛陀身上的金箔早已掉落,露出内里斑驳不堪的泥塑佛身,一如这飘零破碎的山河故土,佛陀眉目微阖,满眼悲悯,而莲花座台之下,趴着一个小沙弥的尸体,早已化作白骨,不知死去多久。
阿全害怕地搂抱住季怀真的腿,恍惚间差点又喊错。
“爹……我害怕。”
季怀真瞬间回神,将阿全与烧饼往莲花台后一塞,透过破洞的纸窗户往外看,果然见一群人正往此处靠近,带头之人,正是面色冷峻的燕迟——远去的战马根本迷惑不了他。
季怀真又突然将阿全与烧饼拎了出来。
阿全不知他舅为何这样紧张,自己也跟着害怕了,眼泪流下:“舅……爹……国破了,娘没了,咱们为何不走,咱们究竟要去哪里。我害怕这里,咱们走吧。”
他想起方才在马上,躲在季怀真怀中的匆匆一瞥。
那身后带头追着他们的人虽长得好看,神色却冷,似与他舅有什么深仇大恨,背后还背了把半人高的大刀,只叫自己看了胆寒,仿佛又回到那一天去了。
地上都是躺着的人,有人在流血,有人在痛哭,有人在求饶,还有穿着奇怪衣服的人在大笑,他们笑的时候也是举着这样一把大刀,这些人跑过的地方,倒下的人更多,哀嚎的人也更多。
他的娘摸着他的脸,说要化作天上的星辰了。
阿全意识到什么,全身都在发抖,彻底绷不住了,连季怀真的叮嘱都忘记,啜泣道:“舅,那些人好野蛮,好凶,我害怕。”
季怀真把阿全眼泪一擦,为不让他担心,故作轻松道:“别怕,他们领头的是舅舅的老相好,十七岁就同舅舅拜过天地祖宗,你也该跟着喊他一声舅舅才是,既是你的舅舅,又怎会伤害你,你为何要怕他?只是阿全是否还记得?现在我是你爹,那你说说,你该喊他什么?”
阿全听不明白,急得满脸通红,憋了半天,难过道:“……你是我爹,那他就是我娘?可是我已经有娘了,我,我,我……我不想喊他娘。”
季怀真再无时间对他循循善诱,只得道:“一会儿我掐你,你就喊他爹,记住了?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带你逃出来。”
阿全眼泪汪汪地哦了一声。
“你就告诉他是你方才救了他嘛。”烧饼明白了什么,没眼色道:“你这样说,他不会救你的,你只会激怒他,他虽不会杀你,却会彻底厌烦你,将你丢在此处任你自生自灭。”
季怀真的神情冷静到诡异,笑了笑,沉声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背后那本就摇摇欲坠,形同摆设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寒风卷着落叶刮进来,明明还没转身去看,季怀真却先一步闻见了那人身上的锈铁味,感受到了那迟来两年,杀气凛然的恨意。
随着那把精钢阔刀出鞘的隐隐龙吟声,一声咬牙切齿的,寄托着爱恨的“季怀真”喊出口。
烧饼眼睁睁看着季怀真变了脸,上一刻还视死如归,表情发狠,下一刻立马喜笑颜开,又摆出他那副自儿时起就得心应手的谄媚讨好嘴脸,朝燕迟抱了过去。
燕迟的刀还没指出,就眼前一花,只感觉一人朝他扑了过来,隔着冰冷坚硬的铠甲将他抱住。
两年来还从未有人离他这样近过,那抱住他的力道之大,让燕迟下意识带着他后退两步。
季怀真久不做小伏低,技艺生疏,心防难守,这一抱本只为逢场作戏,可当他的脸贴着燕迟的脖子,险些漏了陷,他做梦都没想到,还有机会再抱一抱燕迟。
燕迟全身诡异地紧绷着,沉声道:“放开。”
他声音冷的可怕,再不似以往。
殿后的乌兰终于赶来,一进来,看到的便是季怀真紧紧搂住燕迟的画面,他心头霎时间一空,突然有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不等他生出些许酸涩,就见季怀真松开燕迟,往地上一跪,冲着燕迟磕头。
“相公!”
那一下落在地上,似有人同他有深仇大恨,在背后按着他一般。
再抬头时已是额头微微渗血,脸上却喜笑颜开。
他一声声喊着二人情谊最浓时都不曾有过的称呼,极尽讨好。
拓跋燕迟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地看着季怀真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相公!”
季怀真又情真意切地喊了一声,满脸谄媚迎合之态,给燕迟磕头。
他身子一挺,朝前膝行几步,抱住燕迟的腿,求饶道:“我求求你,我求你,我姐没逃出来,我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救救我姐,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求求你,一日夫妻百日恩,燕迟殿下,我求求你。”
他又跪下,给燕迟磕头,见燕迟的视线落在惴惴不安的阿全身上,将阿全往自己身边一扯,手在阿全肉呼呼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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