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会她那些如同绕口令一样的解释,站在不远处的女人只是微微眯了眸,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是直的?”
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反问一遍,楚渝咽了咽喉头,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再看了她一会儿,黎以白就勾着唇笑了起来。
“好巧,我也是。”
虽是笑着说的,楚渝却无端觉出了几分凉意,可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于是惴惴不安直到现在。
古怪的沉默之后,一阵毫不压抑的笑声顿时响起。
曲流笙笑了好半晌,搭着楚渝的肩站直了身子,斜睨向身旁人,意味深长道:“难怪在我的美色面前还能无动于衷,原来是直女啊。”
话里话外的语气不像在说直女,反而像是在揶揄她有什么隐疾。
黎以白神色未变,从容地转过了身。
“海边风大,进去再说。”
曲流笙再挑着唇看了她一眼,就慢条斯理地跟着往前走去。
文化中心建成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场地各处都能看出岁月经过留下的痕迹,一旁矗立已逾百年的钟楼与场馆遥相呼应,令人颇有些穿越时空回到维多利亚时代的恍惚错觉。
许是因为今夜有大师到场,来观演的人比往常还要多些,不时能见到穿着正装的绅士小姐们款款经过,将古典优雅的音乐厅仿佛变成了一场上流社会的晚宴会场。
曲流笙见惯不怪地脱下西装外套,露出了内里墨绿色的吊带鱼骨裙,柔若无骨的手将披散的长发随手挽起,漫不经心道:“钟家的老爷子久居海外,喜欢听音乐会,如今难得回国一趟,恐怕半个港市的狗都闻风赶来了。”
听她此言,楚渝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尽管她从未特意关注过商政方面的新闻,可钟家实在是太过知名,无论是财力还是复杂的家族关系都经常出现在热搜榜上,让她想不知道都不行。
而听曲流笙这般熟稔又懒怠的口吻,想来她家世应该也不简单。
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杰符施金闯入了布洛涅区域的晚宴。
楚渝低头笑了一下。
不等她收敛下心中那些漫无边际的想象,却听身旁人忽然道:“我去一趟洗手间,你在她身边等我回来。”
楚渝下意识应了下来,而目光在触及到擦身离开的人面上神色时,却有一瞬间的怔愣。
这个神情……和KTV那晚有些相像。
望着黎以白已经走远的背影,她微微蹙起了眉。
较为安静的展览厅外,一名打扮得精致漂亮的女性正站在僻静的角落中接电话。
“行川,你回溪市了呀?”
“哦……我和小惠一起来港市逛街了,明天就回去。”
“放心吧,肯定不会迟的,我还给妈买了新衣服呢。”
“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不用你来接了,让小张来接就行。”
“好,你晚上记得早点休息,再见。”
挂了电话,女人转过身刚准备离开,回头却忽然见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阶梯上看着她,惹得她下意识发出了一声惊叫,手机险些没拿稳摔下来。
发现对方的面容有些眼熟,她仔细看了一眼后,脸上闪过一抹惊诧神色,而后又掩饰性地挤出了笑容。
“……原来是以白啊,你什么时候放假的?没想到在港市也能遇见你,真巧。”
站在高处的人目视着她,一步步从阶梯上走下,鞋跟轻踩过橡木地板,于空旷的展厅中发出清脆声响。
“想不到许姨还有听音乐会的爱好,齐行川没和你一起来吗?”
许歆扯了一下嘴角,“你爸他工作忙,今天才回溪市,我是和朋友一起来港市逛街,听说文化中心今晚有个音乐会,就来顺便听听,也谈不上什么爱好。”
“顺便听听?”清婉的话语声带了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听闻这场音乐会并不对外售票,没想到许姨如此神通广大,轻易就能拿到入场门票。”
脸上的笑容略微僵住,许歆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脸上当即露出了一副有些急切的模样。
“啊,我朋友在找我了,我要先走了。”
她转身正欲离开,却又似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着身后的人,温和道:“后天是奶奶的生日,你今年应该会回溪市来过年吧?你爸都念叨好多年了,每年家里拍团圆照都少个人,何况奶奶也年纪大了,你总该回去多看看老人家。”
黎以白眸光半敛,微微笑了笑。
“我知道了,许姨。”
再寒暄了一声,女人就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正中央的身影也在片刻停留后徐徐消失在灯光外,空无一人的展厅重归寂静。
曲流笙在音乐厅外等了许久,仍未见到离去的人回来,眼看入场的时间已经到了,身边候场的人陆续进场入座,她看了一眼手上的银色腕表,皱着眉道:“这木头怎么回事,去趟洗手间去这么久,难不成掉坑里了?”
楚渝微垂着眸,沉凝的神色显出了几分冷清,再看了看无人回应的消息,她抬头道:“我去找找学姐。”
曲流笙当即拉住了她,“你人生地不熟,要找也不能让你去找。”
思索片刻,她说:“你把手机给我。”
指尖在拨号界面快速几点,输入了一串号码,曲流笙按下拨打键,随后挂断电话将手机还给眼前人,“这是我的手机号,待会如果黎以白回来了你就给我打个电话,你乖乖在这别乱走,我一会儿就回来。”
叮嘱过后,她就顺着黎以白离开的方向走去。
长廊上已不似先前那般人多,看起来显得几分空荡。曲流笙行至长廊尽头,沿着楼梯下行,一番找寻后,终于在二楼的外侧廊道上见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脱下了大衣的女人倚在银色镂空的栏杆边,正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的月色与海面出神,她左手腕间系了一块冷灰色丝巾,右手拿着一根女士香烟,香烟并未点燃,只是被她轻巧地夹在二指间,似一根玩物般轻轻捻动着。
见到如此场面,曲流笙没好气地走上前去,一把拉过了女人的手。
“姓黎的,我和楚渝等了你那么久,你居然一个人躲在这抽烟?”
指间的香烟因着牵扯的动作碰落于地,身影拉近,一张陌生的容颜落入眼中。
映入了夜色的双眸望她许久,被她拽着的人徐徐道:“小姐好像认错人了。”
“我不姓黎,我姓顾。”
“顾意。”
晚风卷过海面上的水汽, 将女人腕间的丝巾吹得微微拂动。
曲流笙看着眼前那张分明全然不同的面容,惊诧了一瞬,松开了伸出的手。
“确实认错了, 不好意思。”
有些敷衍地随口道过歉后,她转身准备离开,却感到手腕一紧,一只手自身后牢牢牵住了她, 将她留在了原地。
曲流笙惊讶地回过头, 微皱起眉, “还有事?”
女人并未言语,目光落在她裸露于外的肩与被墨绿色衣裙半掩的蝴蝶骨上, 须臾后,淡声道:“冬日天寒,小姐好像穿得有些少。”
曲流笙很想说“关你屁事”, 但想到毕竟是自己打扰对方在前, 于是强按下漫溢而出的不耐烦, 扯了一下嘴角。
“我不怕冷,冬天就爱穿这么多。”
女人不置可否,握在腕上的指节微微松开。
而不待曲流笙有所动作,却有冰凉触感自身后蔓延, 被海风浸染了凉意的指尖轻抚过她的脊骨,在肩头短暂停留后,慢慢拉上了略微滑落的吊带。
“冬天衣服湿了容易着凉, 小姐最好还是披件外套。”
终究还是没忍住,曲流笙眉心紧蹙转过了身,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冬天又不下雨我衣服为什么会湿……”
话没说完,半瓶水洒了过来, 轻薄的衣裙于瞬间湿透,紧贴在肌肤上,滴答地往下滴着水。
曲流笙:……
罪魁祸首的女人好整以暇地将手里的矿泉水瓶重新拧上,拿过一旁搭放的外衣递了过去。
“不用客气。”
曲流笙深吸一口气,张口就要开骂,却在抬起头的瞬间话语蓦然顿住。
身前的女人不知何时笑了,唇角微勾,眼尾弯起轻浅弧度,目光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明明容貌与黎以白毫不相同,可笑起来时却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相似,让她莫名想到很多年前同样一个冬日的夜晚,已经到嘴边的脏话就这么咽了下去。
有风拂过,将云层推挤着遮住月色,四周的光线愈发朦胧。
见她没有反应,女人把手中的外衣披在了她身上,随即转开身捡起地上掉落的那支香烟,又倚回到栏杆边。
“音乐会要开始了,现在去换衣服的话还来得及。”
思绪被拉回眼前,曲流笙拧着眉再看了她一眼,不再废话,一手抓着披在肩上的外衣转身离去。
加快的脚步带起阵阵微风,使得身前湿凉的感觉愈发明显,她想要打个电话让人送套衣服来,却发现手机落在了先前穿的西装外套里。在心里把刚才的女人又骂了八百遍后,曲流笙回到音乐厅外,就见到之前不知所踪的人又自己出现了。
本就心情不好的曲大小姐顿时决定将自己的遭遇迁怒他人,“你刚刚干嘛去了?离开那么久,还不接电话。”
“办了点事,才回来,刚刚手机静音了。”黎以白言简意赅地回答后,看着她被水洇湿的裙子,问道,“怎么回事?”
曲流笙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还不都怪你,害我碰上了个神经病。”
她从自己的西装外套中拿出手机,给等在场馆外的司机打了个电话,随后径直往外走去。
“我去换套衣服,你们先进去吧,不用等我了。”
看着曲流笙走远的背影,楚渝有些担心道:“要等曲姐姐回来吗?”
黎以白摇了摇头,“不必,她换好衣服自然会回来,我们进去吧。”
再回头看了看,楚渝便跟着身旁人一同入了场。
音乐厅内灯火通明,舞台上乐团仍在调整演出效果,不时响起各类弦乐交错的调音声。
入座后,楚渝将手机调成静音,就端正了神色坐着等待演出开始。
由于今晚的音乐会是港市国际钢琴公开赛的闭幕式演出,前半场将由本次比赛的前三名选手先后进行表演。
毫无疑问,能够在总决赛上千名演奏者中脱颖而出的三人于钢琴演奏上已是达到了极高的水平,无论是独奏时的完整程度还是与乐团的配合都堪称完美,让在场观众获得了一场十分愉快的听觉享受。
可当Elly登台后,原本高雅肃穆的音乐厅仿佛霎时变为了瑰丽雄壮的王殿,滚滚长流的音符乐句倾泻而下,伴随着乐团的管弦配合,几乎将一名充满王者威仪的英雄形象呈现得宛在眼前。
楚渝上身微微前倾,目光丝毫未动地凝望着钢琴前演奏的优雅身影,垂落于身侧的指尖随曲调的起伏变幻轻叩弹奏,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如同满厅灯光都映入了其中。
直到第三乐章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抽离的灵魂才好似乍然回归身体,她闭了闭眼,长吐出一口气,随即微微笑着翘起了嘴角,当先起身响亮地鼓起掌来。
所有人仿佛如梦初醒,安静的音乐厅内顿时响起了如潮的掌声,身穿黑色礼服的老者站起身,手扶钢琴朝四周鞠躬,而后又向最开始起立为她鼓掌的女孩笑了一笑。
音乐会到此结束,人群陆续离场,空中已是星月高悬。
楚渝仍沉浸在方才的演奏当中,只觉得看星不是星,看月不是月,眼前的画面好像回到了两百年前的维也纳,远处的钟楼也变成了庄严肃穆的教堂。
黎以白看着她不自觉带笑的侧颜,眼底也慢慢落了柔和的笑意。
“很喜欢刚刚的音乐会?”
楚渝眨了一下眼,回过神来,侧首看向身旁人,笑叹道:“是我迄今为止看过最难忘的一场演出。”
许是谈到了感兴趣的话题,她忍不住话多起来。
“我家有一张黑胶唱片,是Elly三十年前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现场录制,她当时弹的也是贝多芬第五号钢琴协奏曲。还记得我第一次听到这张唱片的时候应该才八岁,当时比较静不下心,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练琴,每天练两个小时就忍不住偷跑出去看隔壁的小孩玩游戏,被妈妈发现就会被拽回家里多练两个小时。”
说到这里,楚渝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眸笑了一下。
“后来我生日的时候,有个从国外回来的阿姨听说我在学钢琴,就送了我那张黑胶唱片和一台留声机。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张黑胶唱片,我觉得很新奇,于是拿到的第一时间就把它放进了留声机。”
略一停顿,说话的声音放低了些。
“然后我就听见了让我难以描述和无法忘记的一段钢琴曲。”
她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听到Elly的演奏时所产生的情绪。
那是个初秋的午后,天气还带着些夏季残留的炎热,窗外的阳光毫无分寸地斜照进来,搅得人燥热难耐,难以静下心来。
而徐徐播放的留声机里却传出一阵华丽优美的旋律,宛如滔滔不绝的瀑布清泉,将高温带来的闷热顷刻一扫而空。
八岁的少女原本只是倚靠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指针下缓慢转动的唱片,可短暂的聆听后,她却有些呆怔地放空,而后主动走到钢琴边,磕磕绊绊地模仿着听到的曲调按下了一个又一个琴键。
瑰丽、浩荡、豪放、盛大……所有的一切词语都无法精确形容出Elly的演奏带给她的初印象,她就好像看见一点耀眼又温柔的光,让她不由自主想要追寻和模仿,于是在钢琴前就那么弹了下去,直至今日。
“时隔十三年,终于在现场听见了她再次弹奏这首曲子,相比较当年,Elly不仅技巧更精进了,灵魂上的表达与理解也更加深刻透彻,她的的确确是钢琴家中的钢琴家。”楚渝感叹。
说完,她看着身旁人莞尔而笑的神态,不由得赧然地抿了抿唇。
“抱歉,我好像话多了点。”
黎以白笑着摇头,“你能和我说这么多,我很开心。”
大约今晚的确很开心,一贯散漫的人也有了些开玩笑的心思。
楚渝眸光微抬,稍稍偏了头瞧她。
“我以前话很少么?”
望着那双墨染般的眼睛,黎以白含笑道:“或许和别人不少,但毕竟你很怕我。”
闻言,楚渝微微皱了鼻子。
“才没有怕……”
“……你……”
话音在忽然靠近的身影中逐渐变得低弱且无力起来。
今晚云层很浅,月色很亮,晚风透着丝丝缕缕的凉。
淡白的月光洒在眼前人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薄纱,楚渝看着那张愈渐贴近的面容,嗓子发哑,心不争气地多跳了一下。
黎以白眉眼微垂,目视着她,伸手替她把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绕回耳后,轻轻笑了一下。
“没有怕?”
指尖不经意擦过耳根,酥麻的感觉一瞬间让白皙的肌肤发起了烫。
“这不算。”楚渝挫败地捂住了发红的耳朵,话语声有些闷。
黎以白眼底笑意愈深,出口的话语却温柔放任。
“好,不算。”
近乎轻哄一般的纵容语气,让捂着耳朵的人神色微动,忍不住偷偷朝身前人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又望进了那双沉静含笑的眼眸。
像是倒映出夜色的湖泊,里面封存着星与月,还有她的面容。
目光交错,楚渝仓促地收回视线,心里却不经意地冒出一个念头。
学姐好像总是在看着她……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她总能够看到她眼里的自己。
而这个想法刚在脑海中晃过一瞬,就又立即被她自我否决。
不过是多看了两眼而已,一起出来旅游,身边又没有其他人,不看你还能看谁?
未免太自作多情了点。
哂笑了一下,楚渝放下了摸着耳朵的手。
静默之中,黎以白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她看过之后,抬头道:“曲流笙家里有事,今晚不回来了。现在还不算太晚,晚上没有吃饭,要不要在外面吃点什么?”
“嗯……”楚渝随意扫了一眼,视线落在了不远处沿街的一个小摊上,“学姐吃烤红薯吗?”
黎以白笑着应下,“好。”
两人走到路口边的小摊前。
卖烤红薯的是一名老爷爷,除了烤红薯以外,摊上还有生炒花生、盐焗鹌鹑蛋与冬日常见的糖炒栗子。
老人正在用一柄大锅铲不断翻炒着铁锅中的板栗,一旁炭火上慢慢烘烤的红薯早已发黄变软,有焦黄色的蜜糖从开裂的表皮中流出,空气里溢满了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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