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杰微微点了点头,掏出了一张名片递过来,送到一半被姜危桥拿走,姜危桥把名片在手里翻过来看了看,念道:“幻跃影业CEO,裴文杰。”
裴文杰微微抬眼看他。
姜危桥在他的压迫力下,也不觉得紧张,耸肩膀:“听说二公子不靠家里,自己跑出来搞影视顺便睡演员,啧,自给自足可喜可贺啊。只是,宏昕集团的二公子也缺钱,竟然眼馋这个酒庄?”
裴文杰笑了一声:“唐正初开出的条件确实诱人,可惜我还没有落魄到靠脸吃软饭。”
“靠脸吃软饭”的姜危桥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把他的名片塞到自己的兜里:“我先收着,你有话赶紧说。”
“我听说你现在集中在做迷踪?”裴文杰问唐彦。
“是这样。”
“未来呢?什么计划?”
唐彦想了想:“还没想好。可能因为迷踪还一团乱的原因吧。可是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在迷踪的基础上多做一些事。”
裴文杰仔细打量他,然后点了点头:“好。”
唐彦问他:“特意等在这里,只是跟我说这个?”
“咱们年龄相仿,圈子里总是会提到你,家里人也会用你来对比我……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许可以结识一下。但是因为我自己……状态也不好,就耽误了。”裴文杰说,“我休整完毕后出来,听说了你的情况,感觉也没什么见的必要。一个人双腿残疾、失去亲人也不算最糟糕,可怕的是因此一蹶不振,才是真正地被击垮。”
他顿了顿:“不过今天一看,虽然你依然很糟,不过比最糟糕好了那么一点。我是个做投资的人,要看得更长远一些。如果到那个时候,也许我们能合作。”
“我会认真考虑的。”
裴文杰看了眼手表:“我下午还要飞横店,先走。告辞。”
也不止是裴文杰,后续又有离场的人,多少都会跟唐彦攀谈几句,甚至有人属意迷踪的供应商生意,留下了联系方式,表达了强烈的合作意愿。还有的听说迷踪要改进,说多年未去了,一定近期去品尝一下。
“唐正初还歪打正着干了件好事。”姜危桥感叹,“供货商有了,投资方有了,连客户都给你找上门……说不定他故意安排的呢,不然以他的商业手腕能把这事儿闹这么难看?要不见见他呗。”
“要的。”唐彦说,“走之前要去跟他道个别。”
唐正初的房间与其他人远远地隔开,在裙楼东侧独立的一个片区,双开大门用密码锁,除了特别允许的人,没有人能够窥探这个慈鑫二号人物的秘密。
唐彦他们抵达的时候,唐正初正在开电话会议。
他好像总是这么忙碌,记忆中这位大舅很早就开始接受慈鑫的工作,一路待过了无数的分公司,从基层一路做起来,逢年过节也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可是他时间应该已经预留好了,大概在两个人等候五分钟后,他便结束了电话会议,招呼唐彦到落地窗边。
他转动老板椅,看了一会儿唐彦,叹了口气:“你母亲走后,我们好像就没有这样长时间的相处了。”
“是。”
“昨天晚上这群人有看上的吗?”唐正初问。
姜危桥问:“我?”
唐正初略柔和下来的表情在移向姜危桥的时候又冷了起来,指了指姜危桥对唐彦说:“除了他。”
“我也不稀罕你这个酒庄。”
眼瞅着两个人要吵架,唐彦连忙开口:“大舅,我可以问下,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吗?外婆之前并没有把我的事情看的很重。”
“你错了,你外婆一直对你都很看重。”唐正初纠正他,“在她心目里,最爱的孩子,是你的母亲。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能接受你母亲离开,一看到你,就会想到她最爱的孩子。你能理解她这种痛苦吗?”
唐彦沉默了一会儿:“能。”
多少个早晨,他都不敢照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拥有与父亲母亲相仿的面容。
于是看见自己,就能想起永远也见不到的父母。
“至于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安置你……你肯定猜到我是为了继承权,讨好你的外婆我可以得到慈鑫,这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而另外一方面……”大舅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口,“我推测你外婆健康状态不好。”
唐彦一惊:“你说什么?”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我也仅仅停留在推测阶段。”唐正初说,“她身体上似乎出了什么问题,这一年来频繁的闭门不出,慈鑫的大部分常务工作都交到了我的手里。而家庭医生对于她的身体情况也闭口不谈。她年龄不小,你母亲的去世对她打击极大,身体一直不太好。但是从来没有这么不好过。因此才会突然提出在寿宴上必须看到你幸福。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还挺滑稽。可是如果你外婆的情况特别糟糕呢?”
唐正初摇了摇头:“到这一刻,我这个人做儿子的,没有办法拒绝他的要求。你也是。”
唐彦这次沉默了更久,陷入了挣扎。
他一向是个心软的乖孩子,对于长辈的指引都很顺从。
姜危桥以为他可能会说“好”,无论是唐正初毫不遮掩的野心、还是为了让外婆高兴,正如唐正初所说,没有理由拒绝。
可是唐彦再开口,却坚定地说:“不,我拒绝。”
唐正初愣了愣:“你说什么?”
“我拒绝服从您的意见。”唐彦道,“‘幸福’两个字是很悬的东西。所谓幸福到底是什么没人能说清楚。可是无论幸福是什么,都没有办法为别人而产生。幸福是主观和自我的东西。我没有办法为了让外婆开心而幸福,抱歉。”
唐正初的脸色变得糟糕起来,他盯着唐彦看了半晌,冷着声音道:“你跟你母亲一个样子。不让做的事情偏要做,不让选的人偏要选。”
“嗯。是。”唐彦同意,“我也这么认为……可是她没有错。人生来只能活自己,不能为别人而活。我父亲曾经陷入过这个误区,以前的我可能会迷茫要选择什么,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我不应该再走他的老路。”
唐正初看他很久,最后叹息一声。
“算了,我不劝你了。”他说,“你要想好好经营迷踪,昨天这群人也许也能帮得上忙,你自己好好利用吧。”
“果然是大舅你故意安排的。”唐彦道。
唐正初看他。
一直秉节持重的他,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
“我其实很嫉妒三妹,从一出生起就吸引走了父母全部的宠爱。小时候给她脖子塞过蚱蜢,也揪过她辫子。有一次跟她出去郊游,把她扔在山里,自己开车回了家,其实半路上就后悔了。你外公知道后,把我一脚踹倒半天都站不起来。那天后来啊,花了好多时间,才在山沟里找到浑身都是泥的诗岚,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就是这样,她还叫我哥哥。这辈子我都记得那天。”
唐彦眼眶红了,看着唐正初。
“阮尚霖这个穷小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的妹妹娶走,还不珍惜。那天他和我大吵一架,带着你出门离去。后来不久就传来车祸的消息。”唐正初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逼阮尚霖跟你母亲离婚,也许车祸就不会发生?”
“都……”唐彦声音有些发抖,“都已经发生的事,不要想如果。”
唐正初点点头。
“对,没有如果。”他摸扭头去看窗外,轻轻拍了拍膝盖,感慨道,“没有如果了。”
今年开窑的赤霞珠安排了十箱已经先行出发,送往迷踪。
唐彦他们走的时候,整个楼里的人陆续都走得差不多了,房间门都开着,保洁正在打扫卫生。
离开酒庄的时候,唐正初没有出现,他的秘书过来送行,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一路保重。
如果说刚才那段谈话算得上是唐正初难得一见的真情流露,那么现在这样的亲情关系才真正是唐正初的做派。
回去的路上远没有来的时候这么兴奋,姜危桥也懒得开车了,扔给了陈诉开,然后躺倒座椅,呼呼大睡。
姜危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打量了一会儿唐彦,他靠在座椅上,侧身看着窗外的景色,并没有休息。
窗外的景色飞逝,多是些山景。
姜危桥看一会儿就无聊了,可是唐彦却一直盯着看。
于是他转移了视线,一直盯着唐彦看,过了好一会儿,唐彦回头的时候,就瞧见姜危桥在看他,愣了一下。
“在想什么?”姜危桥问。
“在想那场车祸。”唐彦叹了口气,脑子里浮现当时的一些情形。
那天应该是集中了所有不好的东西在一起。
那天他生日,本来准备邀请姜危桥出席生日会的他确认了姜危桥并不爱他,整个人的状态都非常糟糕。
前一天就有娱记爆出了他父亲与某个怀孕女性出入宾馆举止亲昵的照片,在这一天早晨冲上了热搜。
父亲因此被大舅紧急叫去家中问话,本应该各自去会场的父子两人于是一起去了唐正初府邸,不出意料父亲受到了大舅的斥责,甚至要求他净身出户。
两个人心神不宁地上了车,又在迷踪接上了状态不怎么好的唐诗岚。
开始只是沟通。
但是很快这种沟通成了争执,进而变成争吵。
父亲说:“你要相信我。”
母亲说:“我信任你,可是公众不信任。”
唐彦在后排说了一句:“你们不要争了,好吗?今天我过生日。”
然后是巨大的冲击,每一根骨骼都被移位,碎玻璃像是针一样的刺穿每一寸皮肤,痛苦在一瞬间产生又被身体自身的应激机制压抑了下去。
接着再醒来……一切都变了。
就好像是命中注定,阴云压抑的那一天,终究会发生些什么。
唐彦说完后,沉默了下来,他看着远方,又似乎什么也没看,沉浸在了那段记忆中,反复轮回,成了走不出去的克莱因瓶。
车上的人都安静了。
过了片刻,姜危桥才打破这片安静:“之前只在媒体上看过一些报道,这是第一次听你说起详细的经过。”
“我一直怀疑,安排车祸的人是大舅。”唐彦道,“毕竟他那么像外婆,冷酷不近人情,对慈鑫如此看重。母亲去世,直接抹去了一个继承人,他的获益最大。现在看来,好像不是他。他更像是一个不知道怎么表达爱意的中国式家长。”
“那就剩下唐越彬和唐俊华了。”姜危桥说。
“是啊。”唐彦叹了口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想是不是我想多了,可能没有这么回事。可能真的只是一场车祸。也许我坚持我父亲没有背叛我的母亲也是个笑话,也许这就是真的,只是他不承认。”
“我不认同。”姜危桥说,“你作为他们的孩子,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也是对这件事情最了解的人呢。你的直觉,可能才是真相。”
“你说得对。”唐彦对姜危桥笑了笑,停顿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说,“姜危桥,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吃过的那碗板面吗?”
“怎么能不记得?”
“我想做迷踪。”唐彦说。
“好。”姜危桥道,“我们一起做迷踪。”
“如果想做好迷踪,就不能仅仅只做迷踪。”唐彦说,“我想走得更远一点,餐饮业要走得更远一些,能吃得起迷踪的也不过那么一小撮人,料理不应该是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我想给更多的人提供饭桌上的服务。做连锁餐厅、做中央厨房,让业变得可以复制,降低成本。要做大家都能吃得起的美食。”
侃侃而谈的唐彦如此迷人,姜危桥好像看到曾经的他,贪婪地瞧着,目不转睛。
“是个宽广的蓝图。”他说。
“再远一些我还没想好,也许由餐饮开始,往综合体的方向走,做国内的连锁综合体,从而得到获客渠道,不再被商业地产商拿捏咽喉。”
“这是你想做的事情吗?”姜危桥问他。
“是的,我想试一试。”说完这个话,唐彦便似乎下定了决心,他继续去看窗外。
姜危桥想接他的话。
他想问:“你的这个未来里,有我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脸没皮的他突然没有勇气开口。
于是他就只能这么看着唐彦。
车已经出了八达岭。
远处闪烁的灯光就是帝都。
路灯的光从车窗微微泄露进来,为他勾勒出一种朦胧的光边,让他整个人都看起来柔和且圣洁。
姜危桥忽然想到了那首叫做《断章》的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唐彦于他,何尝不是一场曾经异常真实又被他荒诞错过的美梦?
迷踪的财务总算是整理好了。
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账目算了个一清二楚,老乙整个人累瘦了一大圈,到后半程都想撂挑子不干了,还是在姜危桥继续给他涨房租的威胁下这才坚持着把活儿做完。
账目清晰,一一对应,不光是这四年来的情况,还有十来年的账,大大小小都给补上了。老乙还发挥了他作为高端财务人员的素质,综合迷踪的情况完成了详细的经营报告,对接下来迷踪要走的方向提供了切实可行的依据。
“感谢乙叔,要不是你,这个事情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有进展。”唐彦说,“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奖金、工资还有股份,我都同意。”
老乙想了半天,看了姜危桥一眼:“我也没别的要求……就,就给我把房租降了呗。”
“乙叔,您完全可以住到公司附近来。公司给您承担房租。”唐彦顿了顿。
“你不明白,我就想住那个小区。”老乙有些伤感地笑了笑,“我跟我老婆当年就在那个出租屋里结的婚。人老了,不想搬走。”
难怪姜危桥怎么给他涨房租他都不肯走,这事情上姜危桥有些不太地道。唐彦看了姜危桥一样,埋怨的意思已经表达出来了。
“哎呀,你看你,跟Boss告我的状。”姜危桥说,“我是那么不厚道的人吗?呐呐呐,给你。”
他早准备好了一个文件袋塞到老乙怀里。
老乙打开来一看,竟然是他住的那套出租屋的不动产证,一惊:“你这是?”
“算奖金。回头找个时间咱们去过户。行不行?”姜危桥笑眯眯地说。
“你把房子送我了?”老乙还在发呆。
几百万的房子说送就送?
“怎么跟个复读机一样。对,送你了。”姜危桥道,“最开始买的时候就打算送你的,但是我有个要求。”
“你说,什么要求我都同意。”老乙道。
姜危桥看了一眼唐彦,这次他没再称呼林涛的绰号,反而是很认真地说:“林先生,我希望你跟迷踪绑定。”
“我可以跟迷踪签订一个长期劳务合同。”林涛说。
“不是这种。我相信唐彦也希望是更深度的绑定。”
“是的,真正可靠的财务专家难寻。”唐彦把话题接过去,“因此我希望您成为迷踪……不,成为我的合伙人。不管您还有多少债务,又或者还有其他任何条件,我都可以答应。我想请您出山。”
林涛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他笑得十分愉快。
“唐总,我已经出山了,托了姜危桥的‘福’,早就准备跟着您干下去了。”林涛上前握了握唐彦的手,“您的条件,我同意。”
关于迷踪财务团队的重建,林涛又提了些想法,但是总体上这个财务大后方终于算是尘埃落定。
唐彦忍不住松了口气。
等林涛走了,他去看姜危桥,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吧,BOSS。我对你从来没有遮掩。”姜危桥热情如火,还附送了一个飞吻。
“那我问你这四年来都做了什么,你会如实回答?”
“我那天都和你说了。”
“不,你没说。”唐彦道,“你只是告诉我车祸发生之后你做了什么,可是这样的回答本身就有逻辑漏洞。你积累一笔极其可观的财富,学了芬兰语,还自己开了一家娱乐会所,买下了我母亲心爱的古董家具,找到了林涛这样的财务大拿,在别人没有办法请动他的时候,甚至能让他甘心给我当了一段时间司机。”
他描述这些事,普通人可能拼尽全力都没有办法实现。
可是姜危桥却在短短四年内完成。
“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唐彦问他。
“你可以慢慢发掘。”姜危桥说。
“到底你这四年经历了什么。那天在酒庄你看似说了,可是其实你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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