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问你这个。”邵兵无语了,“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明明已经确定要去见唐彦了不是吗?还是真的见钱眼开,舍不得了。”
姜危桥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办公桌上,有一个相框。
这个相框平平无奇。
像是那种放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花上十来块钱,任何人都可以购买的量产相框,却放在了姜危桥巴洛克风格为主的会长奢华办公室里。
如果说特殊,它也很特殊。
因为那个相框里什么照片也没有夹,只是一个旧相框。里面装着的还是出厂时的打印纸,淡紫色的纸张已经褪色,上面印刷着的英文字迹也变得斑驳。
上面写着——
I miss u'so much.
姜危桥看着那个相框忽然一笑,抬头对邵兵说:“和那一二三四五六个付了定金,请我去找唐彦的客人们讲,我同意了。”
这是帝都的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夜。
傍晚的时候,就听见了闷雷声传来,是这个春天的第一次春雷声。然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这个在蓝色港湾的私房菜,藏在一个有些偏僻的胡同里,霓虹灯拼凑出的“迷踪”二字,在雨里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
大雨和“迷踪”私房菜高昂的价格,让今日的它门可罗雀。
事实上,这是它大部分时间的常态。
如今的“迷踪”和它的主人一样,还未知道再过上个三年,它会在京城再次火爆到一饭难求的地步,而不像此时此刻正在后疫情时代里挣扎求生。
作为高端私房菜,甚至开启了下午茶和晚宴的团购打卡活动。
成了不少没钱落魄的网红拍照的不二之选。
在整个餐饮圈子里的地位更是一降再降。
姜危桥和邵兵连续五天光临“迷踪”了。
姜危桥吃完自己面前那份鱼子拌饭,意犹未尽,抬头去看邵兵面前纹丝未动的那份拌饭,问他:“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有这么好吃吗?”
“比起最好的还差点意思,但是胜在食材新鲜啊。”
邵兵收回看着走廊的眼神,瞧着专心干饭的姜危桥,问他:“你不着急吗,我们连续来‘迷踪’五天了也没遇见唐彦。唐越彬的耐心怕是有限。”
“信息是唐越彬给的,说他自出车祸以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一心扑在工作上。唯一外出的机会就是来迷踪,这毕竟是他妈留下来的产业。你去问问唐越彬,他不是唐彦舅舅吗?怎么连见外甥都见不到,还要跟我一个外人在‘迷踪’守株待兔。”姜危桥反问。
邵兵语塞。
“再等等看吧。”姜危桥吃完两碗鲑鱼子拌饭,对邵兵道,“皇天不负有心人,肯定能遇见的。”
3999元一位的价格让人却步。
还好这算是“公干”,唐越彬会报销一切费用。
邵兵有理由怀疑,姜危桥就是为了蹭饭才一直在这里蹲守的。
他们一直在这里细嚼慢咽,一直到十一点半‘迷踪’打烊。
店里早就没了客人,一到打烊的时间,店员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关灯,在他们身边拖地收凳子,明着暗示他们赶紧滚蛋。
姜危桥这个人脸皮一向厚,根本不为所动,又忘我地吃了半个多小时,连作为配菜的萝卜花都吃了个一干二净。
这才摸摸肚子,起身跟邵兵往出走。
外面有点冷,邵兵打了个哆嗦:“大衣忘店里了。”
“你去开车,我去拿大衣。干脆在停车场那个员工通道门口见。”
“好。”
姜危桥转身进了店,拿了大衣,轻车熟路穿过迷踪的走廊,后门那边还有些店员在穿雨衣离开。
外面就是停车场。
只是雨更大了,延绵不绝。
两侧站着的店员正在火热地聊天,说一会儿去簋街吃麻小,并没有搭理姜危桥——这一点和上班的时候判若两样。
也难怪迷踪的生意除了一开始得到了一定的关注,后面就日渐低迷。
唯二关心这家店的两个人,都已离世。
剩下的人,心思都不在这家餐厅里。
不光是店员的。
还有唐彦的。
“我和你讲,今天经理扣了我三天工资。”一个店员有些郁闷地说。
“为什么?”
“海湾房本来是婧婧值班,来的那个客人有点猥琐,总是喊婧婧过去聊天还动手动脚,我就跟她换了班。客人生气了,投诉到经理那里,说我上菜汤汁洒他腿上。”那个年轻店员道,“经理就扣了我的钱。”
“黄经理是这样的,对客人狗腿的很,不怎么照顾咱们……你怎么没去找唐少,他今天在店里。他毕竟才是真老板。”
“有用吗?”店员嘲讽地哼了一声,“他根本不管事的,什么都由着黄经理胡来。”
旁边有人也牢骚了一句:“我觉得唐少出车祸了不光腿残疾了,脑子也残疾了。”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笑。
像是在附和这种说法。
可是这种骚动忽然就戛然而止,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店员们似乎看到了谁,都往靠门口的方向挤了挤。
姜危桥这一刻心头一动,回头去看,瞧见了从走廊那头过来的轮椅。
走廊里的灯已经都关闭了,只有几盏小夜灯亮着,让远处一片昏暗。
门外路灯的白光,在雨帘中波光粼粼,像是月光一般,温柔地撒在那人的肩膀上。
今晚没有月亮。
可月光已经照在了他心头。
是唐彦。
整个人显得有些消瘦,甚至心不在焉,一身做工考究的西装并不算很走心地穿着,袖口和领口的衬衫都有些皱。
而始终坐在轮椅上的下半身……姜危桥不忍心去看。
曾经修长的双腿,如今瘦骨伶仃地掩盖在西装裤下,即便盖上了毯子,也无法遮掩肌肉萎缩的事实。
姜危桥怎么能不记得那双腿呢?
他去学校看唐彦的时候,唐彦听说他来了,大长腿只需要跑上两步,无论多远的距离似乎立即就能跨越,顷刻就走到他的面前。
这个现在略有些阴沉的人,曾经也会有些羞讷地红着脸对自己说:“不好意思,我去教务处送材料刚回来,你久等了吧?”
直到这一刻。
姜危桥才真切地意识到这场车祸给予唐彦的打击。也才明白双腿残疾对于唐彦,以及自己带来了什么样的冲击。
如果有一种可能,时间能否回溯。
若时间可以回溯,那些已经发生的却不应该发生的事,能否挽回。
可是,时间不能回溯。
所有的悲剧都已发生。
人生只能朝前。
无法回头。
雨声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他听见了自己带着痛楚的心跳。
“唐、唐总好。”有个店员僵硬地开口打了个招呼。
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陆续有店员给唐彦打招呼,但是大家都很紧张。
唐彦没有搭理这些人,于是形成了一种凝固的气氛。
一种阴沉的、排他的、孤僻的气氛。
即便外面雨下得很大,服务员们还是宁愿去淋冷雨,也不愿意站在距离唐彦一米范围内。这种尴尬的气氛让人难熬,很快有两人结结巴巴地说了声:“我先走了。”
然后一堆人一哄而散,都冲进了雨帘,消失在夜色中。
尴尬的气氛终于崩塌。
雷声从远处一阵阵地传过来。
后门处只剩下了唐彦和姜危桥二人。
一时安静。
姜危桥笑了笑:“好巧。”
唐彦看向姜危桥,又似乎没有看着他。
表情漠然。
只有雨声。
姜危桥点燃了一支烟,在阴暗的夜里,那火光摇摇欲坠。
他在心底里苦笑了一声。
这几年来,他无数次设想过,两个人再单独见面,如果有机会可以去说一些什么,唐彦会说什么。
而他又该如何面对。
可是唐彦甚至连对话都不屑发生。
他看他的眼神,无动于衷,就像是看空气、看一堆沙土、看一个不存在的人。
无足轻重。
唐彦的思绪不在他身上。
在这一刻,也许对于唐彦来说,天上的雨、路边的行人,甚至是迷踪低迷的业绩都比他来得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停车场里的车陆续开走。
唐彦终于动了,他操控着电动轮椅,往前动了动:“你挡着路了,请让一下。”
姜危桥收回思绪,下意识地挪开了一些,接着就看唐彦坐着轮椅进了雨里。
姜危桥愣了一下,顿时跟着冲进了雨帘。
他快走两步:“唐彦!”
唐彦的速度丝毫没有停下来。
“唐彦!”姜危桥一把拽住唐彦的轮椅,按住了唐彦操控方向的手,“这么大的雨,又冷,你现在身体不比以前,肺不是也动过手术吗?生病了怎么办。”
唐彦比他显得平静得多。
“我需要回家休息,不能再等了。”唐彦说,“我背痛得难受。”
“你的看护呢?”
“他今天有事,休假。”
“偏偏是今天?这么巧?”姜危桥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唐彦看他一眼:“他辞职了,理由是我太刻薄。”
姜危桥吸了口气:“我送你回去。”
“不用。”他刚开口,便被意料之中地拒绝,“我自己有车。”
“可——”
“我知道你连续好几天光顾迷踪了。你想做什么,我并不在意。你是客人,我也不会请人赶你走。”唐彦抬头看他,之前有些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在了一起,锐利地盯着他,“松手。”
他眼神那么的孤傲和寂灭。
带着一种决然神情。
像是被砍去双翼的雁,丢掉了牙的象。在最荒凉中,等待着属于自己必然的结局。
姜危桥一时失神,松开了握住他的手。
于是唐彦得到了再次操控方向的机会。
雨下得更大了一些。
姜危桥看着远去的唐彦的背影,沉默着。直到邵兵把车开过来,摇下车窗骂他:“帝都的三月你淋冷雨,想得肺炎早点说。”
唐彦的轮椅停在了远一点的迈巴赫边上。
那辆MVP经过了改装,空间相对要更大一些,还带有轮椅升降系统,后面舒适宽大,是适合残障人士的选择。
可是唐彦没有上车,轮椅停在那里,像是发呆。
邵兵又按了两下喇叭:“走啊,情圣。”
姜危桥没理他,快步走到唐彦身边,擦了擦脸上的雨,问他:“怎么不上车,司机人呢?”
唐彦直愣愣地看着车,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司机也辞职了。就在今天。”
他在雨里的样子好狼狈。
本身就疏于修剪以至于变长的头发,被雨水冲得,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快要遮住他的双眸。那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黯淡无光。
残缺的身体比旁人对温度的感知更加敏感。
如今这会儿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像是被谁人丢弃在路边下水道口的小动物。
一点儿也没有了刚才的棱角分明。
让人心软。
姜危桥叹息一声。
“我送你回去吧。”姜危桥说。
“不……”
唐彦话还没说完,姜危桥已经脱下外套,弯腰挡在他的头顶,接着自己也凑进去。
两个人在衣服下互相看着对方。
于是暂时的有一小块儿没有雨的空间。
还有暂时得交织在一起的眼神。
“别逞强了。”姜危桥几乎在乞求,“彦彦哥……”
这个称呼穿越时光,击中了已经几乎不怎么会有反馈的早就麻木的神智。
唐彦移开了视线。
“好。”最后他说道,“就一次。”
第4章 你是否后悔过
姜危桥跟邵兵两个人把唐彦安排上了迈巴赫,又让邵兵先走,自己开着唐彦的迈巴赫往东山墅开。
东山墅是帝都四环附近难得的别墅群,自建成起,就吸引了大量名流入住,房价一路水涨船高,曾经有几个亿一套的房子流入市场,一时上了热搜。
就算是在四年前关系最亲近的时候,姜危桥也没有真正来过唐彦家。因此进了东山墅的大门就已经不知道怎么走。
他看了后排始终沉默的唐彦,决定自力更生,在小区里乱逛起来。
别墅区也被切割成了好多园区,与其他别墅区鳞次栉比地排列在一起的设计不同,这里都是独栋别墅,且各有特色。每个园区都拥有超大花园,还有湖景。
他在里面乱晃了半个多小时,唐彦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你要去哪里?”
“迷路了。”姜危桥坦率承认,“见识少,没来过富人区。”
唐彦大概是没料到这么个情况,直接沉默了。
“要不你给我指个路?”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唐彦的声音传来:“前面左转,第三套。”
姜危桥从善如流,很爽快的一个急转弯,愣是在不算宽敞的小区道路上玩了个漂移,把车子停靠在了左边路上第三套别墅旁。
门口挂着一个金属牌子上面写着3-23.
别墅只有两层,面积不算大。
进出门没有门槛,大门和车库都是面部识别的智能系统。
想来是为唐彦特别改装的。
他把车子开到大门,帮着唐彦下了车,随口问了一句:“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你家门牌号是3-22号,跟这套房子门牌号对不上,是我记错了吗?”
唐彦看了他一眼。
在漆黑的雨帘里,那眼神像是泥淖。
“你没记错。”他听见唐彦说,“22号在路对面。自……父母不在后……我就没住过。”
姜危桥一怔,回头去看院外。
不算高的栅栏墙上,缠满蔷薇的藤蔓,藤蔓后是一条小区内的柏油路,柏油路的对面的拱门上挂着3-22的牌子。
没有窗户亮着灯,院子里的杂草丛生,大门紧闭,用锁链多锁了一道。
即便夜色已深。
可是姜危桥还是感受到了一种萧瑟,这种萧瑟从对面别墅蔓延开来,淹没了一切,包括唐彦。
“我到家了。”唐彦说,“刚才谢谢你……请回吧。”
“你身上还湿着。”
“请回吧。”
唐彦的拒绝显得那么的坚决,只是这在姜危桥的预料中,他并没有气馁。
“你不用担心我赖着不走。”姜危桥说,“我现在把车开到车库里,然后等确认过你换过干净衣服,一切正常后我就走,行不行?”
唐彦微微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已经转身开了别墅的门,把轮椅摇了进去。
不肯定不否认就是肯定。
姜危桥秉持着这个逻辑,把车开进了车库,回来大门一试,门锁了。
风雨很大,还好他出来的时候在自己的大衣外面裹了件邵兵的大衣,湿了也不心疼。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唐彦没有丝毫要管他的意思。
又过了十分钟,他准备离开。
可是走到院子里,抬头去看别墅,没有一扇窗户亮了灯。
姜危桥意识到不太对劲,转回车库,感应车库大门没有锁掉,竟然自动再次打开,他进去,走到最里面那扇通往别墅的小门,又试了一下,这一次门没锁。
他快步穿过走廊,然后别墅的餐厅和客厅就落入眼中。
只有一盏绿色的应急灯亮着。
屋子里除了基本的家具几乎没有陈设,连一张挂画都没有,孤单又飘零的感觉扑面而来。
“唐彦?”他喊了一声,没有人应答,找了一圈,一楼没有人。
二楼有三个套房,一个作为康复室,一个是书房,姜危桥在主卧的浴室里找到了唐彦。
那身湿漉漉的衣服他没有脱,轮椅放在一边,盖了条浴巾,蜷缩在浴缸里昏睡。大概是刚才已经撑到了最后,进入房间后,就昏了过去。
“唐彦,醒醒。”
他开了灯,唐彦毫无反应。
姜危桥上前摸了下他的额头,烫得惊人,于是毫不犹豫,立即把唐彦打横从浴缸里抱起出来。
手里的人,体重轻飘飘的。
甚至算上了湿漉漉的西装的重量。
他将唐彦放在床上,给他脱去外衣,看到了他瘦骨伶仃的身体,原来健美的身躯如今瘦得数的清肋骨,还有双腿……
姜危桥鼻子一酸,不敢去看,可是他又忍住了移开视线,去看那双腿。
像唐彦这样的家庭,就算出了车祸,一定也会请最好的看护来为他复检,可是即便这样,这双腿也苍白无力地蜷缩在床上,青筋遍布。
“看、看够了吗……”唐彦虚弱的声音传来。
姜危桥抬头看他,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我已经没了腿。”唐彦说一句话都要急促喘息,他眼神迷离,似乎并不能太好的分辨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含糊地嘟囔着什么。
姜危桥凑进去听。
“是个残废。父母、父母也没了……你喜欢我的都、都没了。都给四年了……你还要从我身上拿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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