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秋池闻弦歌而知雅意,偏头问道:“可是不种粮,一时的难关又怎么过?”换种子可不是什么小事,百姓正在饿肚子,不一定乐意。这种事就算赌上林瑜的威信也难说。
也是,转换一地的种植模式,从粮食作物转换为经济作物并不是一纸政令就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不过,现在兴化府百废待兴,如果要动手的话现在的时机最合适。林瑜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但是方式还需要商榷。
而种植的经济作物他心里有了一定的想法,但是还需要好好计划一下。
回到府衙的时候,就听里面来报,说是常家公子已经到了。
“盐呢?”林瑜先问道,“账结了没?”
苏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侧,道:“盐先入库了。账没结,押车的管家并不敢收。”他又不能端着银票给常家公子,这事还得由林瑜出面。本来,比起那一点点的银钱,常家来这里更多的是为了人情。
偏厅里头,正坐着吃茶的常子兰一抬眼就看见一个少年公子迈着大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手里还拽着的马鞭往身后的小厮手里一递。尽管是这样风尘仆仆的模样,但是却奇异的不叫人觉得失礼。
他心道,这便是京城里头嫡支以后的孙女婿了,忙起身拜道:“常家子兰见过林知府。”族里头,他们家是和嫡支向来靠得近的。是以,这一次,林瑜来兴化府任知府,常大学士也有致信家里头。话也简单,就是这一头林瑜有什么需要的,他们尽量满足便是。
他们一家和嫡支近,如今嫡支的大老爷又任着文渊阁大学士。是以,族里头他们家向来是说得上话的,好处也从来没有少过。这一回,因着有可能要去兴化府,族里头暗地里说酸话幸灾乐祸的可不少。
不过,就像是他父亲说的。平日里他们得利最多,等嫡支用得上的时候,自然也是义不容辞。常子兰深以为然。索性,家里头不是没有种过痘的,就算有危险也有限。
但是,他们一家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兴化府的信件。大半年过去,兴化府一切安稳如常,边上的三府也没听说有天花病人出现。常家就知道,没什么事了。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兴化府那边反而来了信。
也许是出于对林瑜没有在最乱的时候使唤他们的感激,也许是出于对常大学士吩咐的慎重,那边一接到林瑜的信件之后就第一时间按照上面的要求尽力筹集了更多的盐,押送来兴化府。上万斤的盐比林瑜原本要求的还要多出三成来。
就算只是私盐的价,那盐商看在常大学士的面子上,抹去了零头,那也花了他们家小一万两的银子。倒不是盐商不愿意白送,只是就算他相送,常家也不愿意收。做盐商的,哪个不是人精,不能完全一点面子也不给,抹去那千百两银的零头,也是个意思。
两人厮见过,分宾主落座,常子兰就迫不及待道:“林知府才能兼备,小生这一路看来,如今兴化府已经有了昔日几分繁荣气象,短短半年,知府实在了得。”他身上有着秀才的功名,只是举人怎么也考不上去。这么大个人,在林瑜面前也只好自称小生。
林瑜已经知道了常家多送了三成的盐过来,算来一共有一万斤还多。如果他愿意的话,照样能应酬得很好,就像是他不过做了几个月的侍读学士,就叫当今觉得他深合自己心意一样。面对常子兰几乎是挂在脸上的讨好之意,笑道:“两家原是姻亲,不必这般客气。算来子兰日后还是我的兄长,只称呼我一声怀瑾也使得。”
那常子兰俊脸微红,道:“那子兰便托大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等苏木上茶来后,林瑜便道:“府库已经清点过了,总数一万两千斤的盐,按泉州的盐价该是一万两千两银,回头我就叫苏木来交接。”
那常子兰就忙摆手道:“不敢不敢,老爷在家里头一直念叨着,想给这兴化府出分力。偏偏一直以来都没个机会,您的信以来,老爷可高兴坏了,忙忙地就打发了我来。要是带着钱回去,小生可是要吃板子的。怀瑾便赏个脸吧!”
林瑜瞧他努力凑上来的样子,脑筋一转,笑道:“原是府衙里头的事,也不能叫你们白出钱。再者一万两银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他敲着桌案道,“这样,我正好有一桩难事,你就拿了这银子替我办一件事,如何?”
常子兰听了心头忐忑,又见林瑜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便起身拜道:“敢不从命。”
小牛角村原本是个人丁兴旺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姓李,所以也叫李家村。不过,再好的村子,一场天花疫疾足以叫一个还算得上殷实的人家一朝回到赤贫。便是村里地主李全德之家,如今也是勉强,约莫还得两年才能缓过气来。
地主之家都是这样的境况,更何况是那些普通农家,整个村落都散发着颓然的气息,偶尔响起一两声短促的哭声,也不过是干嚎。
李二家也是一般的境况,卖地已经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原本想着村里头全德的品性是个好的,卖与他价格总不至于压得太低,日后有钱了再赎回来也容易。只是等找过了全德之后才知道,村里谁都不是傻子,求他买地的人多,这样一来就是最富裕的全德家也是拿不出多少钱来买村子里的地。
地里刨食一辈子,他也不想卖地,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一家老小总得活下去吧!他也是有心思的,现在地多人少,到时候地主老爷还是要靠他们来种地,慢慢地再忍上个几年,若是年景好,没准就能起来了。
这要是年景不好,那就是命吧!他咂着烟嘴,烟锅里头没有一丝的火星。
村里的地主吃不下这么多的田地,但是城里头的府上多得很,他们早就盯着土地了,只是一直以来,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买下那么多可以连成一大片的。
但凡有点门道的,手里有几个钱的,这些天都钻营地厉害。人牙子忙,那些个掮客牙行更忙。他们的鼻子比狗还灵敏,他们的胃口比豺狼还要贪婪,他们的良心已经钻进了钱眼里头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这李家村也是一样的,牙行的人领着富老爷一批批的来,开的价钱却一天比一天低。上好的田,又肥又润,种下庄稼来,稍微打理打理,一年年都是丰收。
一两银子一亩地,多一钱都不给,李二就想,他太爷爷辈累死累活挣下来这么十亩地,二两五钱三分一亩,如今人家张口一两,还要多搭上些农具做添头。
这什么世道呢,没道理啊!李二怎么想都想不通,好好的田,怎么就从二两五钱三分边做了一两呢?这是命啊,那就叫他陪着地一道死了吧!
他看着黑黝黝的屋里榻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哭的两个娃,就他们爷仨了,都找他们娘去吧!
李二无力的手抱起两个娃往外走,村里的人就算看见他也是沉默的,连一声招呼都吝啬。或许,他们也都知道李二是想做什么。这样的心思,在他们的心头也是转过的罢?
村子边上就是一大片的田地,没花他多少力气就走到了地头。李二艰难地转动着眼睛,想,怎么死呢?似乎事到临头了,他就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也没能引起李二的注意,他满脑子都是,这人要怎么跟这块地死在一块呢?似乎是行不通的。直到马蹄声在他的身边停下来,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骑着高头大马的常子兰没注意到这个抱着两个孩子已经有些不正常的乡民,他满脑子都是林瑜的吩咐,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按着他的要求来。
他也没去找什么牙行,家里头的庶务他有慢慢的帮着管起来,那一行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所谓牙行,掌握了上下两头的信息是关键。他们一般与官府里头的吏目都打好了关系,办起事来的确要更快一些。费一些银钱,也就是小事了。一般,要比自己去衙门办事在那些吏目身上的打赏还要省一些。
不过,按照林知府的说法,现在十村有八村都有人卖地,不过这个李家村的情况最严重一些,他随手拽了一个认识路的小卒就来了。再者,现在林瑜手下的这一座府衙和历来的都不一样,原本的吏目叫林瑜给收拾了个干净,现在干活的是几个吃苦耐劳的老实读书人,牙行与吏目之间的金钱关系算是被断了。若真有心买地的,耐心地打听一段时间,也比找牙行还要多付出一笔银钱要好。
常子兰一边想着一边问李二,道:“老人家,这就是李家村了?”
李二其实不老,他两个娃一个五岁一个才三岁,他其实才三十来岁。不过,那花白的头发,驼下的脊背,满面的黑灰,黑黝黝没有亮光的眼睛叫常子兰以为他已经是一个五六十的老人家了。
“是李家村。”李二点点头,像是已经重复了几十上百遍一样,木然地问道,“老爷买地啊?”
常子兰正要翻身上马,向着村落的地方走去,见这个人站在地头,想必这就是他们家的地了,就笑道:“是来买地,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