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地好啊,村里人都要卖呢!”李二充耳不闻地点点头,自顾自地问道,“多少一亩啊!”他问着,却没有抬头看常子兰,就像是就这么随口聊聊,从来没有想过要知道答案一样。
常子兰这一回终于感到不对劲了,他对身边的小卒子使了个眼色,谨慎地道:“原来的市价,上田二两七钱一亩,中等的一两五钱,下等的,再瞧吧!”
李二怔楞的眼珠动了动,常子兰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终于传进了他的耳中,他猛地回过身,嗫嚅了一下嘴唇:“多少?”
柳秋池沉默地看着林瑜将手里写着青苗法的宣纸扔进了炭盆之中,烧得只剩下了灰烬。青苗法原来自于宋时王安石的新政,他看过,也知道林瑜的法子已经做出了很多的改进。若是按照这个法子来的,短短一年时间,就足够兴化的百姓缓过神来了。
不过,见林瑜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方法。柳秋池动了一下嘴唇,原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从来了兴化府,他叹的气已经被他前面一辈子加起来还多了。
每一次,他都看着林瑜提出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但是仔细计划过后确有成效的法子。然后,碍于现实,一个又一个的否定掉。
就像是青苗法,相当于官府低息放贷,贷给农户苗种、农具等物。农户有了这些,只要能在赈灾物资之下,撑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能活过来了。也不必再卖去视以为性命的田地,同时遏制了土地兼并。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是林瑜的担忧没错,青苗法却是好法。但是当初王安石怎么失败的,这个法子也会以同样的原因失败。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林瑜在时们还能压制得住上下的手,但是官僚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他不可能在兴化府待一辈子,与其相信后来者的节操,他更相信利益共同体。
至少,到时候就算他离开了,只要生意还在,他就不怕这一府百姓的生计无着。
“一个常家,一个林家,还不够。”既然要做,那就做绝。林瑜想结合地头蛇,干脆将整个兴化、泉州府最好还有隔壁的福州府的势力都经营下来,有了可见的利益,他们自然不会在容许后来的官吏胡乱伸手。
柳秋池不知道林瑜在计划些什么,但是光听常家和林家都不够时,他就有些不寒而栗。也许他还不够了解林家的力量,但是他却足够了解盘踞在泉州百年的常家的力量。
“秋池。”
“嗯?”柳秋池听见林瑜的声音,连忙收回思绪问道,“怎么了?”
“你可知,这边种植甘蔗的有多少人家,一共有多少地?”林瑜思来想去,还是将糖作为切入点。就像是盐一样,糖不起眼,但是可以说全国少有不爱甜的。弄好了,这生意要比什么走私洋货好出太多了。
柳秋池明白林瑜的意思,道:“我这就去找原本的记载去。”被林瑜伸手拦了,道:“那些吏目记载的信息错漏太多,没没有多少参考价值。回头我去找柳湘莲,让他去市面上打听去,比你翻书页子来得快。”
“也是,咱们忙成这样,就他混在市井浪荡,很该给他找些活。”柳秋池就笑道,“只是,这甘蔗虽然好,到底不当饭吃,原本种粮的农家不一定愿意改。”
林瑜摇头道:“这些自己还买得起苗种的就随他们去,爱种什么种什么。那些个连苗种都买不起的,只怕也留不下地了。”他把常子兰推出去办的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不同于柳秋池误会的那样,柳湘莲在市井中混着得来的消息十分灵通。也是他最先发现了又买卖土地的苗头,就马上通知了林瑜。
比起田地该有的价,现在的价钱逐渐往下降,已经降到了原本的一半都没有了。林瑜没办法出政令,命令富人按照正常的价钱并购土地,更不能禁止土地买卖。土地兼并在兴化府已经不是有权有势的人想方设法地谋取自由农户的田地,而是这些农户活不下去不得不开始卖地。
这一次大疫少了很多小儿,否则林瑜相信,在这一波的卖地潮之前,应该先出现很多卖儿鬻女的人才是。现在的人牙子依旧繁忙,但是比起原本大灾之后的景象来,已经轻了很多。只是 ,更加心酸。
官牙子不意少年知府竟然会关心这样的事情,在将自己的一辈子的经验娓娓道来的同时,也不由得庆幸这一回兴化府真的撞上了一个天大的好官。
人牙子也会想,若是那些个小儿还活着,遇上这样的知府,也许也不一定就被卖了。
府衙里头也进了好些个小孩,林瑜一声令下,本府稍微还有些良心的人牙子都将自己手上的好苗子往府衙里塞。那些个不得不卖自己求活、或是不得不卖了自己儿女的父母在知道有可能被送去知府的身边时,心里倒放心了许多。
他们相信林瑜一定会善待这些孩子。
林瑜已经尽可能地多留下那些孩子了,白术这几天挑人挑得眼睛都花了。凡是签了死契不打算和原本的家人团聚的、或是干脆没了家人的都通知了辰龙,一船船被送去了姑苏。
签了活契还想着与家人团聚的,就留在了知府府衙,叫他们偶尔也能和家人见一面。白术还惦记着刘嬷嬷的吩咐,这一回看见了几个好的还不知事小姑娘,就吩咐了辰龙,直接送去京城,叫刘嬷嬷调|教着,过个几年就能用了。
在政令起不到作用的时候,就只好让林瑜本身的财力起作用了。他倒是不会觉得这就是他一个施政者的失败,本身他就是套着镣铐跳舞。只要结果能达到他的预期,过程如何他其实已经不大在意了。
推出常子兰的目的很简单,让他带着大笔的银子去和那些拼命低价并购土地的富人争去。这一万两千的银子远远不够,但是他的背后还有他这个兴化府的知府。
唯一可虑的,在整个兴化府地价折半的时候,那一万两千的银子花完,闻着腥味前来的常家会不会按着折半的价大肆并购土地。毕竟,这一万两千的银子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了。
事实上,直到现在,都没有其他的府城有权有势的人家过来伸手,一来,兴化府的名字刚和疫疾联系在一起过;二来,应该是兴化府的地头蛇联手阻止了这些人的染指。
直到林瑜亲自将常子兰这条大鱼给放了进来,搅浑了一池浑水。
直到这时候,林瑜还不算是亲自下场。但是,在常家来之前,他得掌握住局面,也要拿的住足够的利益,叫这些闻着腥味前来的鲨鱼放下眼前的鱼肉,心甘情愿地跟着他的步调走。
“还真是没有给我太多的选择。”林瑜嘀咕了一声,就去请王子腾来。
王子腾已经开始慢慢地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兴化府。毕竟疫疾已经控制住了,他身上还有巡边之职。这大半年的收获已经是他这两年来最多的,当今还额外加封了他从一品柱国将军。不管日后如何,这一刻的确是他奉旨巡边以来最风光的时候了。
听下人来报,林瑜有请,他虽然奇怪,但是欣然而往。不得不说,这十年来,大约林瑜是他看得最顺眼不过的一个官场后辈。即使,两人一见面,林瑜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但是,所谓的面子,又哪里有手里的权势重要呢?
王子腾来的时候,林瑜已经煮茶以待。见他毫不客气地坐下,就笑道:“世伯身边的五万两银子还没花吧,现在可派的上用场了。”
王子腾叫他一句话说得一头雾水,心道,之前那般艰难到底还是没有用上。怎么这时候反而要这点银钱了?但是花钱他还是懂得,就笑道:“值当什么,一会子世伯就叫人送来。”
林瑜摇头,道:“并不是小侄要用,而是小侄要给您送一份大礼。”他拍拍手,自有苏木地上鱼鳞册来。
王子腾被他一句大礼给吓得一瞬间背后冷汗直冒,一丝凉气直蹿后脑勺。他干笑一声,道:“世侄的大礼可是轻易吃不得。”不自觉地抬手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他瞧着林瑜手里的鱼鳞册心中稍定,笑问道,“难道世侄是想叫世伯买地不成?”
林瑜点点头,道:“此其一。”
他翻开鱼鳞册,上面密密麻麻的用图形标示着土地的形状所有人之类的信息,不过相比于王子腾以前看到过的写满了小字的鱼鳞册,林瑜手中的这一本上面就简洁得多了。相比于有所有人名字的圈圈,好些的土地上标上了待售两个字,格外的显眼。
王子腾咦了一声,就从林瑜的手中将册子拿过来,仔仔细细地一页页翻过去,正色道:“竟然会有这么多无主土地?”
“并非无主,只是原本的主人家要活不下去了。”真正的无主土地已经被林瑜遣人回收了,这些都是丑牛这段时间和柳湘莲走遍了乡村才制作出来的。林瑜淡淡道,“市面上,无论是上等田还是中下等田,价格都已经折半,再这样下去,早晚再升民怨。”
“折半价啊!”王子腾听着,不得不说有些心动。这时候的人对土地的向往大约是天生的,贫者希望有一块可以立足的地,富者希望自己名下的地越来越多,仿佛这样就会有安全感一样。直到几百年后,国人这方面的心态依旧残存着,只是转嫁到了房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