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除了在黑暗中枯坐外,她们要做的,就是等到有一个蝙蝠岛上的男客入内翻云覆雨。也许在肢体纠缠的那一刻,她们才是活着的。
云善渊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到素红后,比之她一路经历的那些诡异杀阵,她多了一份薄怒,恨不得下一刻蝙蝠岛就此毁灭。
蝙蝠公子!原随云!他怎么能如此作为!
楚留香见云善渊的表情一变再变,之前从未在她身上感觉到这样起伏的情绪波动,他走到了云善渊的身边,取过了她手中的火折子将它熄灭了。
黑暗中,楚留香握住了云善渊的手,“云兄,一切都会过去的。毒水阵维持两个时辰,然后会有两刻的停歇,我们可以趁那个时候离开,找到蝙蝠公子。这一切都会结束的。”
云善渊没有说话,屋中没有椅子,她与楚留香席地背靠背坐了下来。
自从小寒山学剑以来,她在山林中独自度过了无数个山寂夜黑的夜晚,可是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让她深刻感受了黑暗的滋味。如此看来,海船冰窟里的具具残尸、古墓墓室中的满地血痕,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种黑暗,不是明刀明枪地刺穿了血肉,而是无声无息地渗透近心灵。一旦被腐蚀,那比流血而亡更可怕。
“十多年前,我刚入江湖。那个晚上,下着倾盆大雨。我要去取一件唐代的宝物。徐姓富商把宝物藏在了地窖里,那里当然没有油灯,那夜也没有月光。
我倒霉地把火折子淋湿了,它点不着了。那次,我摸黑取走了那件宝物。虽然那不是我第一次在黑暗中取物,却是第一次在别人家的暗黑中取物。”
楚留香三言两语轻松地说起了从前,“从那之后,不管夜多黑,我都觉得黑不过那一晚了。”
云善渊想象着楚留香摸出火折子点不燃的样子,盗帅也是有过初出江湖抓瞎的时候。其实,谁又没有初出茅庐,谁又没一段从前。
“十多年前,我们倒霉地被丐帮的叛徒抓了。李大郎为我们编了草鞋,让我们能走得更远一些。甜儿打开了那个锁,我们才能逃出那间宅院。原晓……”
云善渊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原晓,他装病骗了王胡子,才让我有机会迷魂了对方。他还会辨识树林中哪里有水,也很会拔鸡毛。那几顿烤鸡多半都是他拔的鸡毛。
虽然李大郎很擅长烹饪,但看得出来,他不喜欢杀鸡、放血、拔鸡毛这种事,他有些洁癖。其实那几顿烤鸡很好吃,我以为我不会再去记得了。毕竟,他们都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而已。”
黑暗中,云善渊闭着眼睛,她确实不喜感怀回忆昨天。毕竟,那算不得美好的记忆。只是在这个当下,蝙蝠岛的黑暗石室中,有些记忆它说来就来。
“十年多前离别时,甜儿问我,我们四人还有没有重聚的那一天?就好像一起患难的朋友重聚在一起。也许匆匆十年,有人已经名满江湖,有人甘愿平淡度日,但是当说起昨天,大家都能感到愉快,而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楚留香,我从没有后悔过让我们都逃了出来,当年谁也不想死。可是,等闲变却故人心,这都是为什么呢。”
楚留香没有说话,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如若当年共患难的是他与云善渊,那么他们如今定是莫逆之交,怎么会让她生出这种疑问。
楚留香只是紧握住了云善渊的手,却感到云善渊抽出了手,她站了起来。
“云兄?”楚留香不解地看着云善渊,不知她要做什么。
云善渊没有点火折子,抹黑走到了石桌边,打开了蝙蝠滴水口,将三个瓷碗、三个瓷杯中盛了高低不一的水。
“素红姑娘,你听过曲子吗?我都没问你,来到蝙蝠岛之前,你在哪里生活?”
这些问题,想来楚留香已经问过素红了。而楚留香能知道毒水阵的情况,素红定把能说的都说了。
素红没有答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除了呼吸声与心跳声,很难证明她还活着。而从石壁中传来了隔壁屋室中的男女交.欢声,声音本是模糊的,但在黑暗中却变得更为暧昧。
云善渊找到了筷子,在碗上试了试音,她会的曲子就那一首《苍江夜雨》,这本该是古琴曲,奈何眼下没有琴。但是,没有琴不代表没有乐,即便是有些不同的乐。
这曲不够完美的《苍江夜雨》就在筷子与瓷碗杯中响了起来,不似听雪阁里琼玖的高超琴技能表现出江涛苍茫之相,也不会如某年某人在潭拓寺的古玉兰下弹出了潜龙在渊。
在这间黑暗的石室中,乐声与三人的呼吸声、心跳声,还有临室的暧昧声相交在一起。它像是那漆黑的大雨之夜,有人在雨中赶路,前路却是看不到尽头,那人却仍在坚持,只要还能迈动脚步,就不会因为大雨而停止脚步,因为他知道雨终会有停的那一天。
一曲终了,素红轻声问到,“我太久没有听过其他声音了。它真好听。它叫什么名字?”
“《苍江夜雨》。”云善渊说着笑了起来,“不过,教我的人喜欢称呼它的另一个名字《沧海龙吟》。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素红也不知是懂,还是不懂,“那他飞到九天了吗?”
云善渊点了点头,才想到这里谁也看不见谁,“飞到了。”
“我也想去飞一场。”素红说完就拉紧了披在身上的衣衫,似是想起了外面的阳光,又有些害怕。“但外面太亮了。我想见一见太阳,又怕看到太阳。”
“如果我们能平安出去,我就带你飞一场。”云善渊看向素红,以她的轻功带一位女子飞一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素红笑出了声,“那就飞一次。”
楚留香摇了摇头,靠在了岩壁上,他都没带谁飞过一场。若说云善渊不懂情,她未免也太懂心,那她怎么又会不懂情。不过,此情无关风与月。
一曲过后,整个石室中的气氛都了变化,不再那么压抑。
距离毒水阵结束还有一个多时辰,楚留香与云善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好像此地不是蝙蝠岛石室,而是太湖的游船之上,头顶是艳阳高照,耳畔是碧波万里。
楚留香说起了他们都认识的宋甜儿,与苏蓉蓉、李红.袖一样都是十年前认识的,他一直把这三人当做了妹妹照顾。
“甜儿有时会提起李大郎,她也说过那几顿烤鸡特别好吃,所以她开始钻研厨艺,你也尝过她烧的菜。并非我夸她,那是真的不错。可她总说没有李大郎烧得好,你说我去哪里给她找李大郎做师父?”
“李大郎说他要去嵩山。虽然这他的这个名字有些假,但我觉得当年我们说的都是实话。”
云善渊不是在开玩笑,那一年他们在地上写的字都是实话,只看怎么去想了。“他的武功不错,若非出了意外,或者隐退江湖,那他一定是某个有名的人物。只要我在江湖行走,早晚都会遇到他。”
云善渊还保存着李大郎那双草鞋,不是恋旧,而是在珍惜生命里的每一份善意。即便多年后物是人非,她希望能留住过美好。
可是江湖诡秘,敌友难测,她不失理智地活着,但也要让自己开心一点。
“其实,我也会害怕。”云善渊说到这里声音也放轻了,“我怕李大郎是第二个原晓。那样的话,不如不见。”
云善渊不是害怕面对事实,而是不想再次看到命运的残忍。
楚留香想到他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昔日的朋友做下了桩桩恶事。即便有些人并未到之交好友的地步,但那种感觉也绝不会好受。就如高亚男,等他出了石室又要怎么面对高亚男。更不谈胡铁花又要怎么面对,他喜欢却又一直逃避的高亚男。
“谁不怕,可是只能在这里怕一怕。出了门,该来的总要来,怕就没用了。”
云善渊仰头看向黑暗。是啊,出了门,该死的也总要死。
毒水阵终是停歇了,石室外的滴水声停止了。而后是一股狂风卷过的声音,再之后,一切恢复了黑暗中的平静。
楚留香推开了门,他先走了出去,石道的岩壁都干了,竟是完全感觉不出这里曾有过毒水阵。云善渊走在了他的身后,他们根据素红所言,径直走过这一段狭窄的路。路的尽头时一处铁围栏,下面是一个很大的深坑,深坑中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洞穴的最隐秘处,一条通往出口处。
云善渊想让素红一起离开,但被素红拒绝了。如果蝙蝠公子不死,离开又能去哪里,只有等到蝙蝠公子身死的消息,她才敢迈出石室一步。那时,她就在石洞口等云善渊带她飞一次。
楚留香与云善渊一起下了深坑,就在足尖轻点到地面的那一刻,地面上就开启了两道暗门,谁也不知哪一条通向蝙蝠岛的心脏,哪一条又通向外面的世界。
这时真是完全凭借运气行事了。云善渊就向左一步,进了离她近的那道门。楚留香向后进入了离他最近的那道门。两人都没多说一句,如果是走向了蝙蝠公子处,那是正中下怀,如果是通向洞外,也会再去而折返。好运、厄运,这会并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