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善渊的话语没有说尽,张丹枫是瓦剌右丞相之子,即便他的师父谢天华是江湖中人,即便他是为了寻找潮音和尚而来了江南,但那些都不会是主要原因。
张丹枫沉默了片刻,而后只念了一首诗,“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
他说着竟是笑了起来,笑声在夜空中徘徊,越来越浓,其中却未有半分笑意,然后戛然而止,让他的眼角似有泪光。
张丹枫也仰躺到了屋檐上,侧脸看向半米之外的云善渊,“我本是知为何而来,现在却有些不懂了。”
云善渊没有追问,她抬头看向了星空。“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师兄你早晚都会懂的。”
张丹枫不再多言,他离懂得的那一天也许不远了。人究竟是活得明白好一些,还是活得糊涂好一些?也许对于有情人来说,最怕还是多情却被无情恼。
第二天,云善渊与张丹枫给水母阴姬递了拜帖。
在水母阴姬这样的绝世高手面前,他们又并非来踢场子,那就不必偷偷摸摸地探查,先递上一张帖子,如果对方能见一面最好,如果不能再想其他的方法。
毕竟,关于潮音和尚一事,两人都不认为与神水宫有太大的关联,却是走一遭,探探原随云死前到底是留下了什么一步棋。
出乎意料的是,水母阴姬竟然应下了见面,而且同意也见一见张丹枫,却不是在神水宫之中。谁让神水宫有不让男子进入的规矩。打破这个规矩的可能只有无花,而他在水母阴姬眼中是高僧,已经跳出了万丈红尘。
见面的地点就在神水宫外的小溪边。
水母阴姬身着一袭白衣而来,若是形容她的容貌,那便是不似女人。
她的长相阳刚,身材高大,最是那股摄人的威严,让人站在她的身边就有被压迫的感觉,那是一种不容他人反抗的唯我独尊。
这位自创了天水神功,从而以内力深不可测而闻名江湖的人,是当世最可怕的女人,尽管她看上去已经离女人二字很远了。
“我与你们的师祖玄机逸士有过一段渊源。”
水母阴姬道出了她愿意见面的原因。昔日陈玄机救过水母阴姬一命。当然,那时她还不是水母阴姬,而是昔日她是谁,如今的江湖又有何人敢问。
“玄机逸士消失了多年,我曾听闻他去了塞外,也从未见过他的后辈。今日便来见一见你们。当年,他与上官天野那一战不分胜负,我也好奇他会创出什么样的剑法来。所以,你们必须与我一战。至于你们的来意,那就留到战后在说。”
这一番言行很水母阴姬。作为江湖前辈,她是毫不在乎虚礼地出宫见了他们,但是出言便战,果真是行事难测。
谁敢与水母阴姬一战?谁没事找事与水母阴姬一战?
云善渊确实不会想不开地去送死,但架不住对方不安常理出牌,意外总是时有发生。
水母阴姬说要一战,就不会给人选择的余地,甚至是丝毫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就在见面的小溪边动手,不必多加准备,早点开战早点结束。
云善渊与张丹枫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错愕,却并没有害怕的情绪。虽然知道水母阴姬出手,他们这一战受伤是必然的,但是能让水母阴姬这等高手邀战,那么害怕就是一种侮辱了她也侮辱了自己的情绪。
两人拔.出了剑,青冥剑与白云剑是玄机逸士所炼制的宝剑。
这一套雌雄宝剑正是为了百变阴阳玄机剑法与万流朝海元元剑法所准备。双剑合璧,行一阴一阳之道,是以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下一刻,水母阴姬就出了招,并不见她身动,却是已然让四周之气全然改变了,如同大海汹涌,让人置身在深海浪涛中,一股难以言语的压力已然直扑面门。
这场比斗,水母阴姬显然没有杀意,可在她毫无杀意之下,云善渊与张丹枫已是被逼到了极限。他们摒弃了一切的思绪,第一次忘却了手中的剑是剑,已然把它融入到了心里。
这是他们第三次双剑合璧,却已然在剑势上达到了两者相容,让两种剑法成了一种圆融的剑法,信手一剑便可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陈玄机不愧为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他的剑意能与水母阴姬近乎是无坚不摧、无物可挡的澎湃水势一较高下。
却是还不够。
不只是云善渊与张丹枫的内力不足以对抗水母阴姬,更或是他们对双剑合璧的感悟还不够,又或是玄机逸士的剑还有着某种可以更进一步的余地。
不过多时,这场比斗就以水母阴姬的收手而终止了。
她眼中露出了一丝赞许之意,却不是对着两个人本身,而是对着这套剑法。可是她又似想起了什么,赞许在瞬间就转为了冷漠。
“玄机逸士的剑是情,他妄图以情之一字来对抗天下万物。这虽谈不上荒谬,但他成功的可能太低了。情比水还要飘忽不定。”
水母阴姬言至此却是话锋一转,“我可以解答你们的疑惑,但我有一个要求。云善渊,你需入神水宫半个月,你愿是不愿?”
“小云,不可。”张丹枫未看向水母阴姬,他本能地向前一步挡在了云善渊之身前。水母阴姬虽然没有对他们下杀手,但是她的喜怒无常已经可见一斑,又怎么能让云善渊随其进入神水宫,到了那里才真是半点都不由人。
云善渊望着张丹枫的背影,她的心里闪过一声叹息。
就在刚才,她第一次那样真实地感受到了玄机逸士的剑意。双剑合璧并不只是一阴一阳地配合,更是希望达到臻于化境的阴阳相容,到达了那个境界,情于万物生,又有何可挡?可是从一开始,叶盈盈教于她百变阴阳玄机剑法时,她的剑意已经有了偏离。
原随云有一句话是对的,陈玄机的剑需要两位诚于情的人,两情相悦,心意相融,方能让这套剑法到达大成,否则就始终不能迈入超一流剑法的境界。
她不是不能用这套双剑合璧,但是在她手中,这套需要两人使用的剑法,终是无法美玉无缺。
在水母阴姬的对战中,云善渊感受到了张丹枫的情,他的情可以纯粹到痴的境界,然而无可奈何的是她做不到,做不到毫无保留的情,做不到情深不悔的痴。
这样一来,双剑合璧即便可以在短暂的时间达成大成,但随着她剑意的改变,却是维持不了太久。
说的是剑意,也是感情。
即便她并未如薛衣人的剑意充斥着血,但她一开始就没能走上陈玄机的剑意之路。这不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只是如同水母阴姬说言,情太缥缈。
即便有了开头的恰逢其时,却也可能是最终天各一方。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比起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感情,她更习惯于爱而不执。
“水夫人,我答应了。”云善渊从张丹枫的身后走了出来,她对水母阴姬示意一笑,“多谢前辈给予晚辈这个机会。”
“小云!”张丹枫还想说什么,却被云善渊按住了手。
云善渊侧身看向张丹枫,“就是半个月而已,师兄不必担忧。武陵山风景迷人,师兄不妨走走看看,一晃眼我就从神水宫里出来了。”
张丹枫紧蹙着眉头,他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欣赏武陵山的风景。或者,他有感觉若是今日云善渊去了神水宫,有些事便是永无可能。
“你真的要去?”
云善渊神色平静地点头,“是的,我要去。”
云善渊没有与张丹枫多做告别,好似真是简单地在神水宫住半个月,并非生离死别,哪有那么多的别情需要赘述。
张丹枫看着云善渊与水母阴姬消失的背影,他握住了手中的剑,跃而上马,掉头离去。
在这正午阳光之下,他想到的是曾经两人的月下共骑、运河上的同食鱼汤、古墓中的并肩而战,还有他们一起吃过的糖葫芦。
可是,一切都有戛然而止的时候。他该明白的,当云善渊坚持与黑白摩诃单剑而战,当云善渊对华真真露出了不真切的笑容,当云善渊在蝙蝠岛的高崖上错开了他的手。
有些事并非金风玉露一相逢,就能真的胜人间无数。因为比起情,世间还有其他太多的存在。
云善渊跟着水母阴姬进了神水宫,她未被安排在客房里,而是就住在了水母阴姬的隔壁。
这像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需知水母阴姬完全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格,即便如同她的徒弟宫南燕,也没有得到过水母阴姬如此的赏识。
是的,赏识。
云善渊觉得水母阴姬让她进入神水宫,是带着长辈对后辈的赏识之意,对她并无恶意,尽管也不一定是善意。
尽管这说出去会让江湖人都惊掉了下巴,水母阴姬这样唯我独尊的人,竟也会有这种感情吗?不过,即便有些不可思议,云善渊相信自己的感觉判断。
只是,她敏锐地觉得,为她安排房间的宫南燕,对她有某种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