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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BY:姬婼


  “走!”恨归恨,但浪里英雄能屈能伸,活着才有机会。姬洛咬牙,第一次袖手旁观,拉着菀娘往船尾跑。
  大船下本有些救生竹筏小舟,可生死前人性淡漠,有逃生之路人人哄抢,姬洛跑到船尾时,张一乔正被人一屁股挤到地上,吹胡子瞪眼,呛声埋怨:“你们来了还不如不来!”
  他说这话原是因为方才争抢舟楫,他一人没个搭伙的,很快就被人四手八拳打翻在地,如今望着尽皆入水的舟子,再看看落汤鸡一样的两人,气得上下牙直磕。
  然而,江淮重兵虽多与北方攻伐,但常年对本地的流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说如此,可这些水匪也不是全无顾忌,看着船上江湖人颇多,也担心是截了个什么武林世家大族的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都灭口。
  只见一轮箭雨下来,那些没武艺傍身的贫民纷纷中箭而倒,立时沉水血染大河,方才逃生的舟楫这会全成了活脱脱的靶子。
  姬洛护着两人躲开流矢,这时,船身一晃,脚下“轰隆”一声巨响。
  “好啊!他们在地下凿了个好大的豁口,咱这大船就要沉了,怎么办?”张一乔苦巴巴一张脸,那两撇小胡子粘成一团。
  眼看今日风雨急,一个浪头急来船要翻不翻,姬洛平衡住手脚,当机立断把锚抛下,又拉紧风帆稍稍稳住船身。
  张一乔瞧他反应敏捷,张口问:“哟,看不出啊,你祖籍江淮的还是吴郡的,怎么水性这么好?”
  姬洛抽不出空答话,只往他这边瞥了一眼,自己心头也奇了怪哉,想到:莫非自己真是来自这些地方,不然为何对水非但不惧,反而脑中立时有所反馈。
  张一乔当姬洛默认,往那边靠了靠,知晓有些弄潮儿狂风暴雨里都淹不死,当即想游说姬洛弃船,便压低声音道:“这破东西挨不了多久,我也会些水,待会你弃船带我一程,我们一起游出去。”
  他这话说得全然没把菀娘考虑在内。
  平安时待人亲善和乐,危难时方见真情。菀娘瞧着两人交头接耳,虽听不清字句,但大势下容不得她懵懂,心头倒也理解,这会嘴上先全人家的面子:“若这船当真翻了,你们不用顾及……”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一个大浪涌来,板甲被撞得剧烈一抖,她一个妇人没有练家子的底盘稳,脚底一滑,一个倒栽从船舷翻了出去。
  落下时求生本能促使菀娘张口喊了一声:“我……我不会水!救……唔……救……唔……”
  姬洛一把推开张一乔,扎进了水中,张一乔想拦都没拦住。
  少年跳水时前方的剑气陡生,寒光似要破开这沉沉江天暮霭,荡尽人间烟云,那招式比起庾明真、霍定纯、燕素仪之大家,施佛槿之中流,尚只能作泛泛,然而青衣老道斩尽最后一敌,全身负伤,双目血流如注仍不肯弃剑,却让剑意呈现出所向披靡的大义。
  可惜终究是势单力薄,大势难推。
  青衣道人死前立剑而笑:“都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如今日头不见,长安也不见,大道无情,只等来世!”
  张一乔不懂他言语中深意,只觉得耳廓吵吵,大船将倾,当即找了个机会也一并入水翻腾。
  人之将死,其言诛心。
  姬洛游过去从后方捞住菀娘,菀娘不会水,下意识手脚并用要扭身盘上来,姬洛呛了两口水望向她,眼前女人发钗全散,呛了嗓子带着哭腔惊恐高喊:“阮大哥,阮大哥,我们这辈子算是完了!”
  往事兜兜转转,过去几十年藏在心中不能说的,不肯说的,统统倒豆子一般要倾吐而出。姬洛听着道人悲歌,又闻身前憾言,突然僵在江中。
  他这一顿,就要往下沉,且还带着个妇人,沉得只会更快。
  紧要关头,水中挣出个张一乔,上来把菀娘手脚劈开,摸了一把脸上雨水,对着姬洛当头喝骂:“这种风雨里你尚且不能自保,你如何救人!一人目标小,浮沉在江上就是粒芝麻豆,你带着她是想当靶子吗?我看你替我搭手才跟你讲这么多,他娘的别人我还不稀罕!”
  说话间,菀娘又攀了上来,但她精神已经恢复不少,睁眼能看清眼前人。张一乔为了活命心不是一般的硬,扭头一脚就在水中将人踹开。
  菀娘失力灌了两口水,咕噜噜往下沉。
  姬洛一声不吭,单红着一双剔透的眸子,一把将张一乔撞开,自个扎进水中去拉人,可惜却并没能抱住,眼见菀娘手从自己手指中划走,只将手中那镯子脱下串到姬洛手腕上。
  谁生来心就是石头疙瘩吗?
  六月的天,姬洛泡在汤汤大江里,却觉得从指骨到背脊都生冷生冷的,他憋着一口气奋力凫水,直到脱离险境才敢冒头,上了岸才敢松懈。
  两人躺倒在草坡上,暖风拂面,艳阳照头,这才缓过一口气。
  “喂,没事吧?”张一乔把头发绑上,拿脚尖碰了碰姬洛的腿,忽地瞅见他腕上那只水色十足的翡翠镯子,垂涎三尺,“真是老天爷保佑,镯子成色如此好,少说也能换不少银钱,等回了老家,要叫满村的人看我腰包鼓鼓,衣锦还乡!”
  姬洛嫌恶地翻身而起,张一乔却得寸进尺,咒骂着仍说个没完:“……过去那些猪狗不如的日子,去他娘的!”
  他正骂得欢,姬洛一拳落下,扑过去揪住张一乔的衣服,眼神凶得像头狼,睁着那一双灵气的眼睛仿佛要淌出血来:“你混蛋!”
  姬洛想骂人,可他不是张一乔这样粗人,骂不出“母婢死公”这等子糙话,也指责不了他畏死求生的凉薄行为,火气窝下,最后埋怨起自己来:“你一张巧嘴心思九曲又如何?你会卜筮推算,可判得了人人生死吗?事临到头还是要靠武力解决,现在已经六月了,再一个月命已休矣,拿什么去争?”
  张一乔早先看他沉默寡言惯了,突然瞧眼前人歇斯底里像个疯子般红着眼,分不清是被水浸泡还是流泪所至,心头没来由也有点发憷。
  他有些不自在地推开姬洛,姬洛突然滚下草坡抽搐,原是体内的阴力被江水寒气刺激,内劲压不住又开始发作了。
  张一乔唬了一下,看人不像作假,顺着草坡下去按住他四肢,忽然想起以前见人犯过这类似的毛病,忙问:“你该不会有痫症吧?别咬舌头,等着,我找找……”他四下看了一圈,一个趁手的东西都没有,干脆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然而,姬洛并不是他所想的痫症,阴力发作来得凶猛,但他几月来一直按‘天演经极术’练气,倒是奇迹般强撑过了这一阵。
  张一乔摊手坐在草坡下的坑窝里,突然兀自发神,话里颇多不屑:“人都是自私的,我皮糙肉厚不怕人说,所以暴露给你瞧见了而已,你真以为你多读几天圣贤书,自己就能做那些圣人救天救地?你不过也是怕人指着鼻子骂你没善心不仁不义,才不敢不救,不敢不做罢了。”
  “我只是想试一试。那道人与我们毫无干系却也能仗义执剑拖延时机,我们又怎能枉顾生死不闻不问呢?”姬洛咬死不反口,惨白着一张脸,叹道:“我以为江湖,是拔刀相助的江湖。”
  “拔刀相助?”张一乔气笑了,两人再也说不下去。
  看姬洛练家子的拳脚自知这镯子是动不了的,张一乔不想自讨没趣便从地上爬起来,狞笑一声,竟头也不回走了:“江湖人,能做什么?呵,我不是那劳什子江湖人,不懂这些。既然你我不是一路人,各奔东西,自顾自就好。”
  姬洛也没拦他,在原地呆坐了好一会,等他走后,才向山中去打了只野味果腹。这里山势高峻,林木丰茂碧色如洗,山花并开,竟是北方少见的婀娜景。
  暴雨过后,天边有虹。
  走一两个时辰,碰上个背着锄头的老农,老农替他指路,姬洛这才晓得人已经离开了江淮水界,到了荆楚边界,陆路往西南走可达夔州,往南则是荆州,走水路东南行能一直到云梦大泽。
  姬洛虽然从没去过南方,但九州风貌还是略知一二,长安往南凭一个游侠儿的脚程,此时早该过荆州,他一合计,当下决定往夔州去赌一把。
  落水后也没个衣服换,大爷看他可怜,便好心支了一招,指着地下土里一株鲜菇道:“小伙子,你看这种灰白的长菇,我们这儿喊‘伞把菇’,夏季多暴雨,雨后猛长,鲜嫩无比。你是要往夔州去吧?夔州多山,路上捡着点遇到城镇就卖,那些大官大户人家多爱讨些山珍来吃,会用高价收的。”
  “伞把”、“山把”还是“三八”?
  老农的口音姬洛没听太懂,但他的好意姬洛心领,不由有了几分赧意,当年吕秋说江湖游侠儿,个个都是风姿潇洒,萧然来,萧然去,到了自己跟前,却好不窘迫。
  姬洛失笑,老农拍了拍他胸脯,也跟着乐了:“走南闯北也得吃饱饭不是。”
  “多谢老翁!”姬洛抱拳。
  “不谢!”老农扛着锄头走了,山中清闲却孤寂,远远还能听见他的唠叨,“前些年头夔州来了几批江湖人,听说老跟官府作对,不过对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却好着呢,江湖人如果都是如此,那衙上谁当官下马,干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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