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洛没应,反问道:“那你爹娘呢?”
“都死了,死在代国,”公羊月游上岸,拧了拧衣服上的水,明明满心落寞,却还强颜欢笑,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爹逃到代国,取了外族女子,我阿爷开城引敌,害得绵竹军士惨死,他们都是罪有应得,对吗?”
面对他的质问,姬洛摇头,并未顺着他的话说:“若真是如此,李舟阳便不会千里迢迢往代国救你了。”至少,一个死忠于成汉的人,是不会理会残害蜀中同袍的刽子手的后裔,哪怕这小孩看起来甚是可怜。
他会这么做,说明此中必有疑点。
“你真是这么想的?你也觉得有问题?”公羊月跳起来,一股脑冲到姬洛身前,拦着他左右追问,最后咬着腮帮一副悍然无畏的模样,大声反驳,“总有一天我要告诉天下所有人,我们公羊家一门忠烈,不是奸臣!”
姬洛将他拨开:“位卑言轻,学好本事再说。”
公羊月想了想:“我听你的。”
“这可是你说的……”姬洛就等他一句话,好把烫手的山芋立刻甩出去,“我寻思着李舟阳把你托付给我,许是要借我之手护你安然下剑谷,这么着,要快就走水路,要慢就给你找匹骡子。”
“我不去。”
“你刚才说听谁的?出尔反尔不是大丈夫,”姬洛弹了弹指甲,冷下脸来,“既夸下海口,若是连巴蜀都没胆子进,又谈何面对天下人?”
公羊月学乖了,立马接口:“在哪儿都是学,你看起来就很厉害,我要跟着你。”
“谁赖着谁是癞皮狗。”
那小子哪里知道,自己又被绕了回去,只能瞠目结舌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不讨好。姬洛瞧他又气又看不惯,还打不过的模样,骑上马大笑而去,公羊月目送他远去,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河边,临水照影,含着两泡眼泪,一边抹,一边喊:“公羊家一门忠烈,绝不会做奸臣!”
“英雄,走了!”姬洛兜了一圈,趁其不备,直接将人提上了马,双骑而去。
公羊月不忿,窝了一肚子火,扑上去在他揽缰的手上狠咬了一口。见人跟个草原上的狼崽子一样,甩了一把没甩脱,姬洛蹙眉,腰间的佩剑出鞘三寸,顶在他肚子软肉上,人这才松了口,怕跌下马,慌慌张张去抱姬洛的腰。
姬洛侧身一避,“玉城雪岭”出鞘,那桀骜不驯的少年挨了结实的一记打,却仍旧不老实,双手抢前,死死抱着长剑不松手。
“你喜欢就送你了。” 姬洛微微一笑,不但放手,还趁势往后推了一把,公羊月合掌夹着剑身,手头正吃着力,瞬间便从马背上跌了出去,他随手一捞,捞住了马尾巴。
眼看马蹄子要撅上来,他屏息提起,一个筋斗又翻了回来,耍弄着长剑得意洋洋朝姬洛刺去。
姬洛同他过招,几乎压着人打,一路揍到了中军大营。桑楚吟还坐在辕门前吹筚篥,余光瞥见一团黑影落了地,不由地抬眸一瞧,是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少年。
少年恶狠狠朝他盯了一眼,像是不愿被人瞧见这番落魄模样,横冲直撞跑了开去。
桑楚吟收了筚篥,朝姬洛马下走来,连连咋舌:“啧,你这下手没轻重……”
公羊月卯足劲跑,还不忘竖着耳朵偷听,等着听桑楚吟数落姬洛以大欺小,倚强凌弱。正寻思要不要再卖一卖可怜,哪知桑楚吟目光落在姬洛手腕的齿痕上,话音一转,一边磨牙一边笑:“要换我,腿打断。”
只见不远处的少年,一个趔趄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先让下一部的主角露个脸~
第333章
“报——”
“八百里加急,洛涧大捷!”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全营上下都晓得广陵相刘牢之带着五千人, 在洛涧斩获卫将军梁成首级, 并大破秦军五万主力,重新占据淮水渡口,控制沿岸布防线。晋军一时间士气大盛,喧天的喊声,似乎都越过了八公山, 飞向寿阳大营。
苻坚亲自坐镇此地,对着呈上的军报,面色如土。
重夷拎着戟刀,一拳砸断帐中的承重柱:“他奶奶的, 我去会会这个刘牢之, 看看是个什么茅坑石头, 我还不信了,当真这般又臭又硬又难搞?”本就因战事失利而心慌意乱的诸将, 抬头望着摇摇欲坠的顶棚, 心中更是忐忑难安。
“不过是困兽之斗,”苻坚扶着虎皮座椅,很快又恢复一脸不屑, “占住淮水又如何,此乃小小前锋,从量而观,我大军胜其数倍, 待诸军云集,力压淝水,便是他们气数尽时!”
庾明真右眼跳得厉害,甚少现身的他,今日难得露了身形,开口便是消极说辞:“小宗的人传回消息,说泗水楼主如今正在洛涧。”
苻坚眼皮也跟着狠狠一跳,既有不甘,又生怒意——
“芥子尘网”获悉姬洛身份的那日,他正在旧宅中垂钓,管事呈了一篮新采的莲子,他刚剥了一颗,还未咽下,听得消息一气之下将整个竹筐都踹进了湖中。接踵而来的传闻和帝师阁的澄清,都叫他怒不可遏,这种怨愤生于欺瞒,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骗局。
信任便若原上离草,要生满每一寸土壤,需得经年累月,可要一把火烧掉,只需得一点星火。
到长安是有预谋,辅他收复钱府,亦有预谋。也许更早,灞桥初遇,亦在盘算之中,或者第一次远渡泗水,汀洲陆沉,他们铩羽而归时,也许他就在附近暗自窥视。
苻坚明白,他对姬洛亦不是十二分信任,可他是帝王,如何能全听全信?哪怕有一分真心,也不许任何人践踏,便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风马默面色亦是难看,双拳紧握,却还稳得住:“怕甚么,我们还有八象生死阵,若他真有通天的本事,何至于拖到现在!他再厉害也只是个人,我连老天爷都不怕,还怕人?”
其余人并不清楚个中恩怨,只一味附和,再吹嘘两句,压一压敌军的势头。
苻坚侧耳听着,并未答话,余怒消下,怅然则又无孔不入,他不由想,姬洛解不出阵是真抑或是假?会否另有目的和算计?还是说他念着长安的情谊,虽坐镇洛涧,却也不愿阵前相对?
“他为何不来相见?”
苻坚扶额,坐在胡床上向后一靠,又低低的呢喃了一声:“为何不来相见?”
若换作是他,将对手瞒了数载,耍了个团团转,怎么也该跳出来一番嘲弄,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遣吕光攻打西域,姬洛不言不语;他挥师南下,姬洛依旧不言不语,就好像两个年轻人斗狠,无论其中一个怎么跳脚,另一个都无动于衷,不是逆来顺受,也不是委曲求全,只是发自心底的漠视——
因为完全不在乎。
苻坚霍然站起,摘下腰间的皮鞭一掷,抽在地上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帐中低语的人都悚然一惊,回望至正中。
“慕容垂何在?”
“慕容将军已拿下郧城。”有人小声回禀。
“好,传令慕容垂,全力进攻上明,速战速决,拿下桓冲!”苻坚发号施令,“另,邓羌现在何处?”
“率余下主力大军已至项县。”
苻坚挥鞭:“着其火速拔营,赶赴寿阳。”
“是。”
“传信给张蚝,幽冀军越过彭城向南压境,务必拿下淮阴,牵制晋军主力!”苻坚活动手腕,目光次第略过每一张脸,随后振臂高呼,“全军整备,务必将晋军全数截杀于淝水!”
众将领命而走,很快只余下六星还在帐中,风马默正欲去查看大阵,苻坚将其叫住:“我要捉活的。”
重夷扛着刀,一脸茫然:“谁啊?”可一时间气氛诡秘,无人应他。风马默眼中似有怨色,却只得不甘心地应了一声好。
“你们怎么都神神秘秘的。”重夷嘟囔了一句,撩开帐子到外头去透口气。
此刻只余一人。
苻坚闭眼,以手按刀,慢慢走回胡床边,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待我攻下建康,你我自会相见,到那时候普天下皆为王土,便是西域也不在话下,又能往何处逃?”
————
太元八年(383),十二月。
紧锣密鼓一通筹谋后,决战便在三日之内,谢玄定计,姬洛佐之,二人登临八公山顶,远眺淝水。大阵列于水湄,迎风而成,扼于渡头,此刻,一队车马自晋军大营出发,驶向寿阳。
“慕容垂率军扼守荆州,李舟阳随行,不便过淝水套取阵图,想要破阵,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姬洛挥袖,剑指遥遥一落,点在那车架之上。车后两马并辔,已如黑豆般大小的人向着青山回头一视。
谢玄负手而立,道:“我以为楼主会亲自探阵。”
姬洛收手,垂眸摩挲着剑柄,轻声一叹:“若真如此,恐怕正中下怀。”帝王心术皆无情,淝水边生死阵中,针对自己的陷阱恐不少,刀谷中苻坚既可以放任风马默玉石俱焚,只怕早就想要自个的命,他越是这般想,越不叫他如意。
何况,还有一个人,还蛰伏在暗处,等着秦晋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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