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钟别着人搬来好酒痛饮,自己先举杯,笑成了金盏菊:“等你们见到原伯兮的时候,就知道爷没骗你们,他这样的人会面即生死,只会毁于玉石俱焚,要么他生,要么他死。”
其实不用见之姬洛也心中清明,对于他们这些后辈来说,大教宗毕竟是堪比中原那些个大宗门老怪物级别的人物,纵横西域,除了铁血手腕,想来武功也绝不会差。
言尤未尽,他竟有一些迫不及待,想与此人一晤。
作者有话要说: 要搞事啦要搞事啦~
第319章
花岗石筑起的宫殿面朝冰川与雪原,展翼的玉带海雕从终年不散的云海中翀羽而出, 直奔青天扶摇而上, 口中的啼鸣和着金铃声与梵唱。
那些僧人就匍匐在殿外, 他们都是途径不冻泉时被天城信徒捉来的,被迫脱下僧服,换上白袍,手持法器,为一人祝唱。传教宗原伯兮已有多年难得一觉安稳, 杀孽太多,时常需要在诵经声中,才可以安眠。
借别的信仰来安定自我之心,此种举动, 他奉的神也该为之汗颜, 但说来可笑, 他是这万祖之山上,唯一不信神的人。哪怕是神玥, 或多或少都会被名头所累, 只有他,从来孑然一身。
殿外忽然起了躁动,喝骂声和惊呼声中, 有人蛮横地冲了进来,可在迈过门槛时,被阻了回去。
原伯兮侧卧在榻上,摆了摆手:“让他进来。”
“天城不是号称可聆神谕?你们信奉的神灵如果真那么有本事, 就不会使你老来病痛缠身。”桑姿像风一般穿过琅玕树形的青灯架,走到丝幔乱舞的黑石床榻旁,指着他鼻子阴阳怪气地喊,“你把我的药倒了,噢,我知道了,想来你是认定我在里头下了毒吧!”
内殿空旷,叫嚣的声音荡出回音,原伯兮耳边像有一百只灵鹊在叽叽喳喳地叫,他按着鬓边穴位,起身坐直,淡淡吐出几个字:“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见人一点不着急,正徘徊来去,嘴里念叨着“你好不了了,到死都好不了”的桑姿忽地盘腿趺坐下来,伸长脖子像只高傲的天鹅:“不遵医嘱,再好的妙手也难回春,我不治了,你杀了我吧。”
“少年,别整天把生死挂在嘴边,看起来无畏,其实愚不可及。”原伯兮戏谑地笑了一声,向角落招了招,一只通体雪白,两眼双色的波斯猫漫步过来,蹭了蹭他的手指。
当初被错抓,幸得桑姿对桑楚吟的过往一概不知,这才侥幸保住一命,可他清楚,就算不以自己为饵,天城的人也不会那么轻易的放他走,他便想着求自保,仗着传自李杳的一手医术,要给那原伯兮治多年未愈的头痛病。
但桑姿也知道,原伯兮对他肯定不会深信不疑,最初的打算,是先好好治,等博得信任,再想法子胁迫他放自己下山。
可今次才晓得,这药人家喝都不喝,除非真有神迹,否则是再过一百年也医不好,既医不好,又如何取信。计划被打乱,桑姿无路可走,这才有了开头的大闹。
昆仑上风城雪域,虽有这花岗石避寒,但对于桑姿这等无深厚内力御寒的孱弱子,身下寒气上涌,不啻于直接坐在冰川之上。他憋不住跳了起来,有些尴尬,厚着脸皮问:‘咳……有没有软垫?’
原伯兮抬眼,顺手把榻上的枕头给他扔了过去,随后懒洋洋道:“这玉枕虽硬,但可暖人,凑合一下。”
坐在枕头上像什么话!祖宗家教还叫他做不出这等不拘礼法的事,桑姿嫌弃地瞥了一眼,心想还是站着好,站着有气势。
喜恶分明,这一点小心思落在原伯兮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玩闹,他不信桑姿是真,但倒药却并不是针对他,纵横此间三十年,想杀他的人,不知几何,不过是阴差阳错撞上罢了。“我看……”原伯兮正欲松口。
桑姿忽地向外走:“你等着!”说着,他出了殿门,还不忘对外头那些人撂下话:“别唱了别唱了,都回去睡觉,你们不冷我都冷。”
外头的人哪里不冷,只是碍于里头的威逼。
原伯兮摇着头,叫来近身的使女,把那些和尚打发了去。没一会,桑姿去而复返,扛着炉子和砂锅,当着他的面把东西搁在胡床前,架火开始熬药:“别眨眼,看着,我可什么都没做。”
他这话其实说得蠢,稍微有些脑子的人便知道,大夫何必真投毒,只要在药材里动些手脚即可。
原伯兮饶有兴味,当真便这么看着。
不一会,殿内便满是浓烟呛喉,那只波斯猫炸毛,嗞了一声,跳了开去,外头逢迎的使女慌张进来查看,打着扇子挥去白烟,桑姿双手乱舞,碰着炭火手头吃痛,忙去捏耳垂,一捏捏成了个花猫。
原伯兮头更痛了:“撤走撤走!”
“等等!”桑姿赶紧拦了一把,将白袍往手上一裹,摘下锅子来,往原伯兮盛葡萄酒的夜光杯中倒了一半,拿到透风口前晃了晃,待凉了一些,捏着鼻子当着他面喝了下去:“你是我出师以来的第二个病人,医不好不是砸招牌吗?”
“那第一个呢?”
“第一个可能已经砸了吧,都怪你。”说到这儿,桑姿有些丧气,也不知姬洛和谢叙如何,若没找到天池金蟾,时过如今,恐不见好。
原伯兮伸手,用内力隔空取物,将杯子从他手中夺下,扔给使女:“来,满上!”那些女子似也未料到,竟还愣了一瞬,这才接过,当着面将剩下的汤药沥去渣滓,倒了出来。那水量合宜,将好是一杯。
“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原伯兮喝得一滴不剩,甚至还要展示给桑姿看。
桑姿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时正好瞧见那只打着呵欠回头的波斯猫,心里不舒坦,不由抗议道:“不要叫我小家伙!”他又不是谁的宠物。
等使女把东西收拾了,原伯兮招他搀扶,随后起身向外。桑姿不大情愿,但还是照做了,可两人并行又觉着尴尬,只能另起话头:“你的汉话倒是说得不错。”
“那是因为我有个好师父,她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之一。”
“你也会有佩服的人?”听这话,桑姿觉得有些可笑,但凡枭雄,绝不轻易低头,何况是身在这万山之巅上,俯瞰尘土蝼蚁的人。这就好比,曹操跟人追忆,他还跟在人身后当小弟的时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原伯兮只是笑笑:“有,还不止一个。”
“我以为你只服神,不服人。”
大教宗没有直接辩驳,而是抬头眺望冰川山河的尽头。雾气不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桑姿偷偷打量他时,却发现那双已经布满皱纹而苍老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少年郎的朝气,也许那一刻他真的看见了什么,只是对于旁人而言,都不过虚无缥缈。
……
“神女大人从来不属于某个人,她属于整个西域!”
一声稚嫩的呼唤,自莽原起,顺着呼啸的云海,飞向昆仑雪顶,一瞬间将原伯兮拉回到过去。
那一天,他就站在这个位置,和乱嚼舌根的使女及使徒大声辩驳,身后的神门洞开,身着白衣的神玥站在雪雾之中,虽依旧遥隔尘嚣,却不再如坊间传唱的不知冷暖的神使那般,她的眼中,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们说的是假话,神女大人,你不会离开,不会离开西域的,对吗?”少年的原伯兮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
神玥向他走来,俯身替他摆正金叶冠,随即牵着他的手,剑指一挑:“阿奴儿,我已取得三十六国盟书,并将其灼为铭文,钉在九门九井之上,只要天城历任传教宗与圣女皆发愿,恪守我立下的规矩,继续维系西域力量的制衡,百姓便可长治久安。”
秉着贱名好养活的道理,阿妈给他取了个乳名,叫阿奴儿,可是越长大,他越不喜有人如此叫他,除了神玥。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很贱,别人如此喊,都教他觉得轻蔑,但神玥的身份不一般,她的呼唤,让他觉得脸上有光。
这种固有的想法在十五岁以后才渐渐淡去。
神玥退位,他的师父掌权过后,头一两年诸事缠身,无空教养,便将他送到神女跟前指导。这学艺一学便是两年,言传身教之下,他心中对其越发崇拜,那种崇拜不是对于其地位的拜服,而是为一些从未有过的观念,深深折服。
根据西域的传统,神在他的心中依旧有不可亵渎的位置,但他却不再那么依赖神灵的指示,他开始着重发掘人的力量,不断地超越自我。
如今流言四起,说乌布雅神女心有所属,极有可能要离开昆仑,远遁尘嚣之外,他如何能接受!假的,他不断告诉自己,都是假话,神女一生奉神不嫁,绝不可能离开天城,可他又那么清楚,依着那个女人的脾气,极有可能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又如何?神女大人,那又如何?”原伯兮的声音越来越小。
“自我背负神照之命出身起,我将半生岁月奉献给了西域和天城,如今事已成,大局已定,正是急流勇退之时,我亦要去过我想过的日子。”后面那半句“和我一生相守的人”虽未出口,但少年已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那份爱意,那种光彩,幼时在父亲母亲身上也曾见过,也许现在的神女,当真不再是过去的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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